第5章 世界观的传承
我能理解让·热内和露西·维尔茨的精神世界,因为在战前,我也有过类似的境遇。但事实上,何来类似的境遇,只有可比的境遇罢了,所以归根到底是不同的。我也曾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战争刚一开始,我的父母就失踪了,我的父亲于1939年被招募进了外籍志愿兵军团,我的母亲于1942年被盖世太保逮捕,其余的亲属似乎都人间蒸发了。
我相信在我人生最初的岁月里是被家人围着并爱着的,我很可能拥有一个稳定而热情的感官生境并从中受益。我的记忆中有这样几幅画面: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明亮的房间,那是我父亲改造的木工房;还有一间稍微昏暗一些的房间,墙角堆着炭,我们一家就在那儿用餐。我依稀看见我的父亲手拿一张大大的报纸连连叹气:“唉,唉,唉。”我还记得我不知犯了什么错,父亲要踢我的屁股,我便绕着餐桌闪躲,躲开了还十分得意。我记得在波尔多鲁塞尔街上跟一个小伙伴打了一架,我跑向父亲,求他宰了那个小兔崽子。我的脑海里还保留着父母交谈的温存画面,两人在谈论那份大报纸上的内容时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现在我觉得,当时对犹太人的迫害加深了我父母之间的感情。我不知道我们是犹太人,这个词从未出现在我耳边。即使在陪我玩的时候,我的父母也会握着手低声交谈。他们的亲密关系让我很有安全感。那时我才两岁,还不明白这种令我安心的依恋却是由笼罩在我们头上的死亡威胁带来的。要是身在和平的背景下,他们各行其事,争吵或许在所难免吧?如果是这样,我可能多少会失去一些安全感。
让·热内的姐姐露西·维尔茨被赫尼耶一家收养后,获得了一种对世界热情以待的能力。她很快就感受到了赫尼耶先生的善良、赫尼耶太太的温柔及其他两个孩子的友爱。
相反,让·热内也许未曾有过一个可以给他安稳和依恋的港湾。在他刚出生的一段岁月里,他的感官生境极有可能是缺失的,没有任何刺激能唤醒他的灵魂。和其他孤零零的新生儿一样,他什么都没有。周围的空虚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底。孩子的精神世界是靠他人来填充的:他人的欢笑、怒火、温情以及关心。当孩子的身边空无一人,他只能借由诸如翻手掌、晃腿或其他机械动作来隐约获得活着的感觉,这是一种笨拙的行为。没有他人陪伴的孩子无法构建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没有什么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空虚的环境会用空虚浸润孩子的灵魂,而空虚并不是回忆。[1]被遗弃的婴儿或孤苦伶仃的婴儿最终会变得呆滞,目光空洞,寡言少语,与真实世界脱节。[2]在没有生气的环境中,婴儿任凭自己走向死亡,因为生与死并无区别。即使在外部环境的作用下,他们的生命可以维系,但情感的缺失会一直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痕迹。[3]
今天,人们可以通过科学手段逼真地描绘出这种情感空虚的行迹,一种因缺乏早期刺激而留下的伤痕。大脑消耗葡萄糖进行运作,同时散发热量。电脑会将散发不同热量的大脑区域用不同的颜色标示出来。孩子若处在情感匮乏的环境中,其大脑图像显示为蓝色和绿色,同时也代表新陈代谢的减缓。[4]情感匮乏的程度越深,持续越久,大脑运作就越迟缓,收养孤儿的家庭也难以将其再次启动。
而当情感匮乏还未深层次或是长时间地影响孩子时,收养孩子的家庭仍能再次温暖他的心灵。此时,神经影像会呈现一个黄色和红色的大脑,说明神经元又活跃了起来。
孩子在学会说话前,会用行为、手势、絮语、蹦跳等方式与抚育者互动,并表达情感。等他学会了说话,就会用语言来维系情感:“我和你一起钓过鱼……我爱你……学校里有个叫纳蒂亚的坏小孩。”这是不是意味着,要想温暖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只需要给他提供一个使一切运转如常的新的情感生境呢?神经影像显示,要想让婴儿的大脑活跃起来,就必须让他兴奋,但这还不够。孩子的记忆里还留存着过去情感匮乏的痕迹,所以,当面对一个因长期情感缺失而变得迟钝的孤儿,即便是再有办法的家庭也可能无法唤起他的情感回应。这样的孩子会看起来不快乐。[5]对于健康环境下的健康大脑,其神经元受到刺激后,通过突触,每分钟都可以发出数十万的连接以构建神经回路,然而,在成长敏感期内就被过早遗弃的孩子却做不到。他也有神经元,却无法形成神经回路,也无法传递信息。年幼的弃儿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缺乏关爱的他只能在这种麻木的情感状态下与他人建立新的关系。
被赫尼耶一家收养时,让·热内可能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性格,他对他们的喜爱就如同住客对旅馆主人的喜爱一样。他用“收养我的家庭”来称呼这个家,而他的姐姐露西却对这个家产生了真切的感情,因此才会做出如下描述:“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还有我亲爱的妈妈和兄弟姐妹。”
过早的遗弃首先会影响前额叶神经元的机能,它得不到刺激就会逐渐萎缩,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前脑的主要功能是预测和判断,并抑制嗅脑杏仁核的反应,后者正是形成负面情绪的关键性结构。当一个人的杏仁核受到肿瘤、脓肿或意外创伤的影响,便会产生焦虑、恐惧或难以控制的愤怒等情绪。别人的一个鬼脸、随口的一句玩笑,或源于自身的最轻微的沮丧情绪,都会对他造成强烈的影响。因此,被遗弃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有神经脆弱的症状[6],稍有一点儿人际关系上的问题便会让他产生难以忍受的情绪反应。因为小时候缺乏情感的互动,长大后很容易因绝望而产生轻生的念头。[7]有这类问题的人,一丁点儿批评都会让他受伤,神经影像会显示他大脑区域的杏仁核变成了红色,这意味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是前额叶,还是孩子不知如何使用的话语,或是赖以学习建立人际关系的文化环境,都无法制止负面情绪的猛烈喷发。若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缺失情感,他将无法掌控自己的人际关系,只会不计后果地将一切付诸行动。
曾有一位护士收养了一个十个月大的孩子。孩子很好养,出奇地乖,送进幼儿园也不吵闹,送去学校也没人注意到他,只会躲在教室一角默默学习,不玩乐也不闯祸。大家都说这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东窗事发:孩子十五岁那年,警察找上门,告诉他的母亲,他在意欲持械抢劫的过程中被逮捕了!多么让人难以置信!谁也没想到这么听话的孩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在审问过程中,他一言不发,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们不知道他出生后的那几年是如何度过的。或许,他太早体验过的孤单已将麻木植入他的记忆,而成年人却把它理解并说成“听话”?为什么他会做出极端的行为?他需要借助持械抢劫的强烈刺激来摆脱麻木的状态吗?
我还认识几个有着类似成长轨迹的男孩。比如安德烈,这是个好学生,很听话,但有些孤僻和阴郁,每天上学前都要端端正正地打好领带,而他那些调皮捣蛋的同学都喜欢敞着领口,穿破洞牛仔裤。父母觉得循规蹈矩的他很有趣,却并未觉得不妥。直到有一天,安德烈在日落时分去沙滩散步,然后,他决定不回家,在沙滩过夜。次日醒来,他心中的焦虑一扫而空,感觉自由自在,心胸开阔,呼吸顺畅。经由一次“突然而又意外的情感释放”[8],他将自己从过度自我约束造成的焦虑中解放了出来。他在流浪的过程中变得平静,摆脱了各种着装规范和社会约束。这个顺从听话的孩子突然不想回家,不想上学,因为回家和上学使他觉得自己身陷囹圄。通过反抗规则,他卸下了身上的枷锁,抛弃了束缚他的领带、家庭和学校。他风餐露宿,四处游荡,尤其喜欢待在火车站附近,因为在那儿可以遇见像他一样自由的流浪汉。
这两个孩子,最终一个成了罪犯,一个成了流浪汉。他们难道没有对生活有过任何幻想吗?他们本可以藏匿在幻想中,感受现实不能带给他们的乐趣。可他们却偏偏选择了另一种途径,借助反抗带来的强烈刺激使自己不再麻木,与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抗争:不要明确的作息安排,不要流于形式的人际交往,不要区别社会身份的固定着装。他们甚至不想洗澡;“抛弃肉体”[9]是他们的自由,于是他们胡乱穿着,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以此来解放自我。
注释
[1]Lejeune A.,Delage M.,La Mémoire sans souvenirs,Paris,Odile Jacob,2017.
[2]Spitz R.,La Première Année de la vie de l'enfant,préface d'Anna Freud,Paris,Payot,1946.
[3]Nelson C.A.,Nathan A.F.,Zeanah C.H.,《Cognitive recovery in socially deprived young children:The Bucarest early intervention project》,Science,2007,318,p.1937—1940.
[4]Alisa A.et al.,《Effects of early intervention and the moderating effects of brain activity on institutionalized children's social skills at age 8,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2012,109(2),p.17228—17231.
[5]Loas G.,《Anhédonie》,in Y.Pélicier,Les Objets de la psychiatrie,Bordeaux,L'Esprit du Temps,1997,p.45—46.
[6]Cohen D.,《The developmental being》,in M.E.Garralda,J.P.Raynaud (dir.),Brain,Mind and Developmental Psychopathology in Childhood,New York,Jason Aronson,2012,p.14.
[7]Cyrulnik B.,《Déterminants neuro-culturels du suicide》,in P.Courtet (dir.),Suicide et environnement social,Paris,Dunod,2013,p.147—155.
[8]Alby J.M.,《Alexithymie》,in Y.Pélicier,Les Objets de la psychiatrie,Bordeaux,L'Esprit du Temps,1997,p.33.
[9]Xavier Emmanuelli,président-fondateur du Samu social,communication lors du séminaire l'Institut des études avancées,Paris,février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