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最新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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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

2012年1月20日上午,我的手机铃响,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出你的名字:徐开垒。我打开手机,像往常一样,准备和你聊天,但手机里传来的却是你女儿抽泣的声音。她告诉我,你昨天晚上不适送医院,昏迷后再也没有醒来。

我放下电话,脑子里空空一片。前一天,我还坐在你的书房里,看着你慈祥温和的微笑,听你谈过去的事。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开垒师!

此刻,独自在家,面对着你几十年来送给我的一大堆书,回忆的门帘缓缓打开,一时难以合拢。远去的岁月,又倒退回来,将很多难忘的情景一一重现在我的眼前。

我和你的交往,起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我还是崇明岛上的一个插队知青,在艰困孤独的生活中,读书和写作成为我生命的动力。最初向《文汇报》投稿时,我并没有多少信心,《文汇报》的副刊,是明星荟萃之地,会容纳我这样默默无闻的投稿者吗?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一篇短文,竟然很快被发表了。发表之前我并没有收到通知,以为稿件已石沉大海,或许已经被扔进了哪个废纸篓。样报寄来时,附着一封简短的信,我至今还清楚地记着信的内容:“大作今日已见报,寄上样报,请查收。欢迎你以后经常来稿,可以直接寄给我。期待着读到你的新作。”信上的落款是:徐开垒。读着这封短信,我当时的激动是难以言喻的。虽然只是寥寥几十个字,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大的鼓舞。

你的名字,我并不陌生,我早就读过你不少散文,你是我心中敬重的散文家之一。你的《雕塑家传奇》《竞赛》和《垦区随笔》,曾经打动过我少年的心。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你在主编《文汇报》的副刊。对我这样一个还没有步入文坛的初学者,你不摆一点架子。此后,只要有稿子寄给你,你每次都很快给我回信,信里没有空洞的客套话,有的是真诚热情的鼓励。如果对我的新作有什么看法,你在信中会列出一二三四,谈好几点意见,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写满几张信笺。即便退稿,也退得我心悦诚服。你曾经这样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起点不低,可以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走下去,所以对你要求高一点。如果批评你,你不要介意。”我怎么会介意呢,我知道这是一位前辈对我的殷切期望。那时,《文汇报》的副刊常常以醒目的篇幅发表我稚嫩的散文和诗,我心里对你充满感激。

你是一个忠厚善良的人,对朋友,对同事,对作者,对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读者,都一样诚恳。记得有一年春节前,我去看你,手里提着一篓苹果。那时食品供应紧张,这一篓黄蕉苹果,是我排很长时间的队,花三元钱买的。我觉得第一次去看望老师,不能空着手去。到你家里,你一开始执意不收这篓苹果,后来见我忐忑尴尬的狼狈相,就收下了,说:“以后不要送东西,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你又没有工资。我希望的是不断能读到你的好文章。”这样一句朴素实在的话,说得我眼睛发热。春节过后,你突然到我家来,走进我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你说:“我知道你在一间没有阳光的屋子里写作,我想来看看。”你的来访,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走的时候,你从包里拿出一大袋咖啡粉,放在我的书桌上。那时,还看不到雀巢之类的进口咖啡,这来自海南的咖啡粉也是稀罕物。以后,你多次来访问我的“小黑屋”,和我谈文章的修改,有时还送书给我。你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我也不善言辞,面对着自己尊敬的前辈,我总是说不出几句话。有时,我们两个人在一盏台灯昏暗的光芒中对坐着,相视而笑,在你的微笑中,我能感受到你对后辈深挚的关切。你是黑暗中的访客,给我送来人间的光明和温暖。遇到你,我是多么幸运!

“文革”结束后,万象更新,那时见到你,觉得你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常常显得愁苦的脸上笑容多了,说话也变得兴致勃勃。1977年5月,上海召开“文革”后的第一次文艺座谈会,一大批失踪很久的老作家又出现在人们面前。那天去开会,我在上海展览馆门口遇到你,你兴奋地对我说:“巴金来了!”你还告诉我,《文汇报》这两天要发表巴金的《一封信》,是巴金复出后第一次亮相,是很重要的文章,要我仔细读。在那次座谈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巴金和很多著名的老作家。座谈会结束的那天下午,在上海展览馆门前的广场上,我看到巴金和几位老作家一起站着说话,其中有柯灵、吴强、黄佐临、草婴、王西彦、黄裳,他们都显得很兴奋,谈笑风生。我也看见了你,你站在巴金的身边,脸上含着欣慰的笑,默默地听他们说话。

我读了巴金的《一封信》,这是一篇震撼人心的文章,其中有对黑暗年代的控诉,也有对未来的憧憬,是一颗历尽磨难却没有放弃理想的心灵在真情表白,泣血含泪,让人感动。你约巴金写这篇文章发表在《文汇报》上,是当年文坛的一件大事,可以说是举世瞩目。《文汇报》的文艺副刊,在你的主持下,从此就开始了一段辉煌的时期。很多作家复出后的第一篇文章,都是发在《文汇报》副刊上。副刊恢复了“笔会”的名字,这里名家荟萃,新人辈出,成了中国文学界一块引人注目的高地。

那一年恢复高考,我曾犹豫是不是要报考大学,觉得自己走文学创作的路,不上大学也没关系。我找你商量,你说:“有机会上大学,不应该放弃这机会。”你说你当年考入暨南大学中文系,是在抗战时期,大学生活开阔了你的眼界。你还对我说,大学毕业后,可以到《文汇报》来编副刊。你的意见促使我决定报考大学。不久后,我成为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学生。进大学后,我常常寄新作给你,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鼓励我。有一天去报社,到你的办公室看你,你正在看一份很长的小样。你告诉我,副刊上要发一篇小说,题为《伤痕》,是复旦大学的一个学生写的,突破了“文革”的禁区。小说能不能发,当时是有争议的,在那个年代,发这样的作品需要勇气和魄力,你的态度鲜明,竭力主张发表。卢新华的《伤痕》问世后,举国震动,开启了“伤痕文学”的先河,成为那一时期又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之后,你又力主发表了表现“红卫兵”悲剧的短篇小说《枫》,还有很多突破禁区的作品。作为一位跨越几个时代的资深报人,你的作为和功绩,在新中国的报纸副刊史上将留下浓重的一笔。

1982年初我大学毕业时,你曾力荐我到《文汇报》工作,最后我还是去了作家协会。虽然有点遗憾,你还是为我高兴,你说:“也好,这样你的时间多一些,可以多写一点作品。”1983年我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时,你比自己出书还要高兴。你说:“第一本散文集,对一个写散文的作家来说,是一件大事情,你要认真编好。”我请你作序,你慨然允诺,非常用心地为我写了一篇情文并茂的序文,你在序文中很细致地分析我的作品,谈生活和散文创作的关系,还特别提到了我的“小黑屋”。此刻,我翻开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草》,读序文中那些真挚深沉的文字,仿佛你就坐在我的对面,在一盏白炽灯的微光中,你娓娓而谈,我默默倾听,推心置腹之语,如醍醐灌顶。

1998年,文汇出版社要出版你的散文自选集,这是总结你散文创作成就的一本大书,你要我写序。我说,我是学生,怎么能给老师写序。应该请巴金写,请柯灵写,这是你最尊敬的两位前辈。你说:“我想好了,一定要你来写,这也是为我们的友情留一个纪念。”恩师的要求,我无法推辞。为你的文集作序,使我有机会比较系统地读了你的散文,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一直到八九十年代,岁月跨度大半个世纪,你的人生屐痕、你的心路历程、你在黑暗年代的憧憬和抗争、你对朋友的真挚、对生活的热爱、对理想的追求,都浸透在朴实的文字中。在不同的时期,你都写过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如《第一株树》《山城雾》《幽林里的琴声》《忆念中的欢聚》《庐山风景》等。对喜欢散文的读者们来说,徐开垒是一个熟悉和亲切的名字。你的文章从不虚张声势,也不故作高深激烈,你总是用你的诚恳和真切走近读者。读你的散文,仿佛是面对一个心地善良的长者,面对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你以平和朴素的态度、温文尔雅的语调,为读者描绘世态万象,也剖露自己的灵魂。你的文字,如流淌在起伏山间的一道溪流,蜿蜒曲折,晶莹清澈,在不经意中把人引入阔大的天地,使人感叹世界的美好和人心的辽阔。

读你的文章时,联想到你的人品。在生活中,你是一位忠厚长者,你对朋友的真挚和厚道,在文学圈内有口皆碑。你一辈子诚挚处世,认真做事,低调做人,从来不炫耀自己。只有在自己的文章中,你才会敞开心扉,袒露灵魂,有时也发出激愤的呐喊。你写在“文革”中受难的知识分子时,我就常常听见你激动的心声。你的为文,和你的为人一样认真,文品和人品,在你身上是高度统一的。在人心浮躁的时候,你的沉稳和执着,和文坛上那些急功近利、朝秦暮楚的现象形成极鲜明的对照。你后来撰写的影响巨大的《巴金传》,是你一生创作的高峰,你用朴素的语言、深挚的感情,叙写了巴金漫长曲折的一生,表达了对这位文学大师的爱戴和敬重,也将自己对文学的理想和对真理的追求熔铸其中。

人生的机缘蕴涵着很多神秘的元素,言语说不清。你曾经告诉我,如果没有叶圣陶、王统照先生对你在写作上的指引,如果没有柯灵先生的提携和栽培,如果没有巴金和冰心等文学大师对你的关心和影响,你也许不会有这一生的作为。对我,其实也是一样,如果没有你当初对我的鼓励和帮助,我大概不会有今天。“笔会”对我而言,并非发表作品的唯一园地,而你,开垒师,你在黑暗中对我的引领,在艰困中对我的帮助,却是谁也难以替代的唯一。

回想起来,你对我的关心,这数十年来从没有中断过。对我的创作,你一直关注着,我每出一本新书,你都会祝贺我,会对新书做一番评价。在报刊上读到我的新作,你也会打电话来,谈你的看法。我主持《上海文学》后,你对这本刊物就有了更多更细致的关心,在鼓励的同时,也经常给我提醒和建议。我的儿子出生后,最早收到的礼物,是你让女儿送到产院病房里的一个大蛋糕,是你亲自去凯司令预定的一个鲜奶油蛋糕,蛋糕上裱着一个大红“喜”字。我每次搬家,你都会来看我,每次都带着给我儿子的礼物。2002年11月,我和你一起访问香港,我们一起登太平山,一起游维多利亚港,一起拜访曾敏之和刘以鬯等老朋友,一起出席金庸先生的宴请。这一次出访,是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我们在海边散步时,你对我说:“能和你一起出来访问,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你那时已经耳背,听人说话很费力。有时因为听不清对方的话而答非所问。我提出要为你配一副助听器,我的理由是,这样以后我们说话方便,你笑着答应了。我们找到了一家耳科诊所,请医生检查了你的耳朵,根据你的听力配了助听器。

从香港回来后,你打电话给我,希望我为你写一幅字。我说“写什么”,你说“随便你写,我喜欢你的字”。我书写了一张条幅送给你,写的是“君心如朗月,健笔生风华”。你有不少书画艺术界的朋友,你的藏品中有很多大家的作品,我的书法,怎么也轮不到挂在你的房间里。不久后我去看你时,你专门引我到卧室,我看到我的字已经被装裱成轴,挂在你卧室正面的墙上。我知道,不是我的字写得好,是你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是器重我这个学生。

去年我出版了五卷本文集,我到你家里给你送书。几天后,你打电话来,说这几天一直在读这几本书,很想写一篇书评,但是写不动了,手不能写字,电脑也不会打了。“心里有很多念头,想写出来,但是无能为力,我真的老了。”听你这么说,我很伤感,心想要多来看你。但是事情一多,总是顾不上,有几次你生病住院,我竟然事后才知道,心里不知有多愧疚。

去年12月巴金故居开放,你打电话给我,说很想去看看。我说“你什么时候想去,我陪你去”。12月23日,我去你家接你一起去参观巴金故居。那天下午,你显得非常激动。巴金的家,是你熟悉的地方,你曾经很多次来这里看望巴金,采访巴金。这里的每个房间、每扇窗户、每条过道、每个书柜,你都熟悉。在巴金的客厅里,你站在沙发边,面对着那张朴素的旧木桌,泪流满面,久久无语。巴金就是在这张小木桌上写了《随想录》中的大部分文章。你告诉我,很多次,很多次,你就坐在这张书桌旁,听巴金讲他的人生经历,谈他的创作体会。我站在你身边,默默地陪着你,我理解你的激动。在这里,你怎能不怀念这位与你心灵相通、休戚与共的老朋友。你的《巴金传》,凝聚了你晚年的几乎全部心血,也是你和巴金之间友情最珍贵的纪念。

今年1月18日下午,我去看望你。我到花店里买了四盆鲜花,一盆大红的仙客来,一盆金黄的波斯菊,还有两盆绿叶植物。到你家里,我把仙客来放在你的书桌上,波斯菊放在你卧室的床头,两个绿叶小盆景放在书房的窗台上,你抬头就能看见。我说:“春节快到了,给你送一点春天的气息。”你拉着我的手,高兴地笑,像个孩子……我走的时候,你送我到门口,脸上是惆怅的表情。我下楼了,回头看你,门还开着,你站在门口看着我。想不到,这就是你我的永别,亲爱的开垒师!

人的生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避。活到九十岁,也算是高寿了,但你离开这个世界,一定会使很多人悲伤,曾经得到你提携和帮助的人,何止我一个。好在有你的文字在,有你的真情在,你留在人间的智慧和爱,永远不会被岁月的风沙湮没。

2012年春节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