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文学作品,是大众了解、认识社会的主要知识来源。文学作品中的货币,是大众学习、认识货币的主要知识来源。当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货币问题时,他们大脑中可以搜索的知识储备,应当是曾经知晓的文学作品中的一鳞半爪。如同传说中的山大王,从儿时听过的《三国演义》评书故事中找到灵感,排兵布阵。
人类幸运的是,总有一些人,点燃一盏盏灯,照亮前行的路。对于人生中遇到的一些重大问题,历来都有智者殚精竭虑以求解答。相对于宗教经典惯常的预言和说教,相对于哲学研究通常的解释和说明,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和启示,更能将事物的真相和意义,映入普罗大众心中。
货币,俗名钱,从古到今,都是人们躲避不开的话题。人们因货币而激扬,因货币而消沉;因货币而冲动,因货币而沮丧;因货币而趾高,因货币而俯首。货币无时不在牵动人的神经。世界上的大文豪,凝神聚慧,深入灵魂深处,参悟货币,然后用他们的生花妙笔,向世人揭示货币真相与意义。古往今来,许多民间流传的俗语、文章大家的作品,甚至是宗教经典,都不乏对货币、对“钱”的描绘。笔者择其要者,录之以供鉴赏。
有关货币的启蒙教育。在古代儿童启蒙书《增广贤文》中,有关于“钱”的描述,“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以及“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对“钱”的认识上,先贤的良苦用心,个中滋味,令人扼腕叹息。
《钱神论》与《钱本草》。西晋有一个“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甘”的隐士,南阳人鲁褒,在其流传千古的好文章《钱神论》中,形象地描述道:
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仇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谚曰: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钱而已。故曰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晋书》卷九十四《鲁褒传》)
《晋书·鲁褒传》载:“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鲁褒写作《钱神论》的年代,正是晋惠帝司马衷,也就是那位“何不食肉糜”的皇帝在位之时。在物欲横流、奢华无度、争豪斗富的世风里,钱成了万能之神,鲁褒因“伤时之贪鄙”而作《钱神论》,随即产生广泛影响,“盖疾时者共传其文”。
无独有偶,唐代名臣洛阳人张说的《钱本草》,以钱喻药,针砭时弊,把钱的性质、用途、利弊、积散之道描写得淋漓尽致。《钱本草》曰:
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彩泽流润,善疗饥寒困厄之患,立验。能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贪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至非理则伤神。此既流行,能役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一积一散谓之道,不以为珍谓之德,取与合宜谓之义,使无非分谓之礼,博施济众谓之仁,出不失期谓之信,入不妨己谓之智,以此七术精炼方可。久而服之,令人长寿。若服之非理,则弱志伤神,切须忌之。(《全唐文》卷二百二十六)
比《钱神论》更进一步的是,《钱本草》不是单纯发泄对拜金世风的不满,而是蕴含辩证哲理。既说明了钱有利于疗饥寒、驻颜容、解困厄、利邦国,又指出钱有毒、污贤达、伤神智、令人霍乱等;道出了“道、德、义、礼、仁、信、智”的驭钱之道,提醒人们“精炼”驭钱之道,方可“长寿”,不让钱伤害自己。
还有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三记载,元末流传的《乌宝传》,虽以纸币为对象,然钱之世俗精神,亦不落铜钱后。
在诗作方面,唐代诗人张谓在《题长安壁主人》中写道: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千百年来,世间真相,何尝不是如此!金钱的多少成为人际交情的标准,没有金钱,口头上的暂时应诺,只能是敷衍。
唐初白话诗僧王梵志写了一首《吾富有钱时》: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
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
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
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
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
言近旨远,发人深省,别具一种淡而有味的诗趣。
千年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在其名著《雅典的泰门》中,借泰门之口,对金钱做出了以下经典的刻画:
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诅咒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可以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
在传世文字中,货币的形象丰富、立体。如果要找一个共同点,凡涉及钱的,在承认钱的神通之时,人们在态度上毫无例外地贬多褒少。人们对货币的这些不无偏激的认识,恰好说明了货币对于社会的重要作用。一般而言,人们对于伤害的记忆,远比对于友好的记忆深刻。在文学作品中,钱多与善良的对立面联系紧密,正好表现和启示了钱对社会、对人生的影响之大。文学作品对有钱人的评价不高,侧面也说明了读书作文之士,少有钱缘,或许有酸葡萄的心理在起作用。“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东汉赵壹在其《刺世疾邪赋》中如是说。
“人为你跋山渡海,人为你觅虎寻豺,人为你把命倾,人为你将身卖。”既然为金钱可以牺牲身体、性命,那还有什么比金钱更为重要的呢?“人为你名亏行损,人为你断义辜恩,人为你失孝廉,人为你忘忠信。”(《〈林石逸兴〉校注》)作为这个社会中道统的传承者,或许读书人担心的是,社会伦理道德在人们对金钱的追求中,会失去往日的辉光。
古代诗文里,对钱的认识,较为客观的,应是清朝袁枚的《咏钱》诗: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
拟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设富民侯。
这首诗表达了前人未有的思想。人生在世,柴米油盐,与钱打交道既是令人烦恼又是不可避免的,常需使用之钱往往不够用。“孔兄正羞涩,趑趄色氤氲。”英雄也有气短窘迫之时。所以说,对于金钱,人们大可不必讳莫如深,自命清高,关键在于使用得当。
“不谈”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规箴》,西晋王衍是所谓的“品行高尚”的清谈人士,他口里从不提“钱”。他老婆想试探虚实,趁王衍熟睡之时,叫仆人绕着床边铺上一大圈钱。王衍早晨醒来见到床边的钱,便叫来仆人说“举却(拿开)阿堵物”。王衍曾任尚书令等要职,官至太尉。被石勒俘虏后,“唯求自全之计”,劝石勒称帝,以图苟活,却被石勒处死。这类毫无气节的人,终究不是清流雅望的君子。不谈钱者,多是作伪之人,不可不防。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说明积聚钱财无用,反以自害的道理。姹女,指灵帝母后,《后汉书·志第十三·五行一》载,灵帝母永乐太后好敛财,京城有童谣云:“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未久,汉祚即终。“铜山”源自《史记》卷一百二十五《佞幸列传》,汉文帝宠爱邓通,有人给邓通相面,说邓通将来会穷饿而死,汉文帝就把蜀郡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许其自铸钱,邓氏钱满天下。景帝时,邓通家财被抄没,寄食人家,穷困而死。正所谓“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这方面中外不同。在西方,特别是市场经济逐渐成熟之后,由于产权清晰,产权保护到位,私人对财富的拥有量,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个人的社会贡献度。按照交易的逻辑(也是市场的逻辑),个人拥有财富越多,说明其创造的价值增值越多,对社会的贡献越大。西方发达市场经济社会,人们并不避讳谈钱。中国的情况,钱穆在《如何研究中国经济史》中提到中国历史传统对经济问题所持的一个主要观点:经济对于人生自属必需,但此项必需亦有一限度。低水准的必需经济,对人生是有积极价值的;超水准经济,却对人生并无积极价值。他的意思是,对于人生,货币少了不够用,努力挣钱养家糊口,有积极意义;货币多了则徒增无益,反而招致危害。北宋前期统治者认为,“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耳,缓急盗贼窃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皆我之物”(《历代兵制》卷八)。历史上,富商大贾因财致祸的例子(关键是连皇帝都眼红),比比皆是。
诗的末尾寄托了共同富裕、人人有钱用的美好愿望。“富民侯”典出《汉书》卷六十六《车千秋传》,汉武帝晩年,后悔杀了太子刘据,正好车千秋上书为卫太子鸣冤,因此擢升车千秋为大鸿胪,几个月后又立为丞相,封富民侯。《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上》记载,“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后世以“富民侯”称安天下、富百姓的高官。
有理由相信,文学作品中表现和启示的货币,有史料价值。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歌比历史记载更接近真实。因为诗歌是从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是当时众生的普遍情绪,或者说是当时的社会风尚;而历史的记载,只能是当时的、个别的,或许是经过修饰的事实。诗歌能够被传诵,是因为它描述的是当时人生情理中的必然性;历史资料需要精心保存,因为它记载的只是当时事件的偶然性。所以,诗歌应当比历史记载更贴近史实。偶尔可以看到经济史研究中,以古代诗文为证据的例子。如李剑农在《中国古代经济史稿》中,曾借用当时诗文以补史料之不足。其在叙述唐宋时期火耕的畬田时,引用了当时诗句共30条,在叙述水车灌溉时,又引用唐诗10余首,引王安石等人咏水车诗5首。据此,我们可以相信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对钱的描述,反映了社会上对钱的看法。
的确,史料中关于钱的论述,与文学作品中的描述大致无异。如西汉元帝时的贡禹把钱看作一切罪恶的根源,他说钱是人们追逐的对象,“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民心动摇”,穷人则“起为盗贼”,“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汉书》卷七十二《贡禹传》)。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中谈道: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引用的1503年哥伦布寄自牙买加的信:“金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谁有了它,谁就成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的主人。有了金,甚至可以使灵魂升入天堂。”
从文学作品和史料记载中表现的货币形象,以及启示的货币意义之中可以看出,人们对于货币的心理,包含仇恨、憎恶、嫉妒、羡慕、崇拜等,不一而足,五味杂陈。心理学研究中,人大概有以下三种金钱行为。一是权力与控制。通过金钱,人拥有了控制他人的权力。人渴望权力,渴望控制,想方设法拥有金钱就是一个捷径。二是自尊与价值。有钱会得到别人的尊敬。人们往往把金钱与权力、地位、威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根据他人身上体现出来的金钱符号——服饰、汽车、住房、职业等,来决定与其交往的方式,以个人拥有金钱的多寡作为判断其社会地位的标准。这刺激着人们去寻觅更多金钱,哪怕事实上他们并不需要。三是独立、选择与自由。金钱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在食物、住房和健康等方面的烦恼,拥有更多选择与自由。
然而,货币带给个人的感受是复杂多样的,以至于人们往往会被货币所迷惑。讲一个犹太故事。一个吝啬鬼去他的拉比那儿乞求祝福。拉比让他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大街,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人来人往。”拉比给他一面镜子,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我自己。”拉比解释道,窗户和镜子都是玻璃做的,但镜子后面涂了一层银……镀上银的玻璃,使我们只能看到自己。这就是钱的危险之处。当眼睛被猪油(利益)蒙上以后,人们便不易辨别是非了。这个故事启示我们,金钱的确可以搅乱心神,要想真正看清楚事情,就要先把利益诉求放在一边。
所以,能够战胜金钱的人,能够不被金钱迷惑的人,能够不被金钱牵着鼻子走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智者。
货币是重要的人生坐标。
《塔木德》中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最长的路,是从心灵通往钱包的那条路。人类最好的品质之一就源于能正确地使用金钱——比如慷慨大方、公正、诚实和高瞻远瞩;人类的许多恶劣品质也源于对金钱的滥用——比如贪婪、吝啬、不义、挥霍浪费和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的短视行为。
从全社会的层面看,人类文明以来,货币打通了时间、空间、种族、文化等阻碍,把整个人类社会组织在一起,互通有无。正如在远古社会,货币寄托了先人对生命丰盈饱满的期许;在现代社会,货币反映了我们对组织、对文明、对和平共处、对生态的意愿,以及对社会公义、对美好生活的期望。
货币是芸芸众生的生计所需。现代生活,大家都是社会化生存,货币是维持生计不可缺少之物,是人生的必备物。了解货币常识,认识货币规律,可以帮助我们做生活的主人。但是,真正了解、认识货币金融知识,仅依靠表现和启示的文学艺术手法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从解释的和说明的科学方法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