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观点及思路
粟特地区作为中亚文明的十字路口,实熔周边各大文明精华于一炉,其原生文化形态,既不同于传统中国的农耕文明,更有别于漠北民族的游牧特质,而是例兼农牧,以商立国的中亚绿洲城邦文明。中古粟特人入华以后,或定居入籍、或兴生远贩,所到之处地域差别很大,民风政俗亦随之变化,所以华化也呈生熟之分、蕃汉之别。“华化”包括“华”(以汉文化为中心的融合性特质)和“化”(华心归向的动态过程)。入华粟特人的原生形态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宗教的影响下,随环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华化虽为最终旨归,却不意味着该过程是直线挺进的。政治格局发生变化,民族势力此消彼长,以致出现大量胡化、蕃化或胡蕃共生的中间形态,这些都要结合时、地、人、事的历史要素具体分析。例如粟特本土的柘羯募兵制,不但出现于中亚迤北草原,更成为安史叛军的基本组织方式;突厥汗国的粟特胡人,不仅以集群形态存在,更被散入不同属部之中,改名冒姓,原相尽失(如火拔颉利发石失毕);突厥化聚落里的九姓胡,习染蕃俗,生活方式也由擅商贾向精骑射转变;忠心护主的乐工安金藏,在祖父辈蕃化、佛化基础上,更以忠孝之名闻世,华化渐深;再如受民族-文化激荡的典型安禄山:他精通六国蕃语,早年充当互市牙郎,升官进仕之后,坐拥强兵;以斗宝为名,融敬天事祆于一体,吸纳商贾财源,暗中积聚力量;叛乱过程中,又广召藩镇叛将和西胡柘羯、北蕃兵士为主力;同时,安禄山亦受汉文化影响,与汉人通婚、敬祖考、懂汉乐、熟汉习。其融牙郎、入仕、斗宝、崇祆、敬天、柘羯等胡蕃礼俗,充分体现了粟特礼俗华化的复杂性和曲折性。笔者重点关注胡、蕃、汉文化融合拒斥的变迁进程,以期辨明粟特人的原生胡俗在华化和蕃化过程中的异同表现。唐代入华粟特人,绝大多数都带有本土信仰和习俗,不论居于何处,文化习惯总会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来;在中国化进程中,他们的原生形态发生变异,在蕃化和华化影响下,会呈现不一样的面貌。正本清源,才不会反认他乡作故乡,视某些胡蕃礼俗为同出,也不致将汉地出土的粟特人华化遗存看成是粟特人的中亚遗物,问题的关键,则是牢牢把握“华化”的本质以及粟特人华化的复杂性和曲折性。
本书虽从粟特人的“华化”问题入手,视野却不局限于中华一域,而是“谈胡说蕃”,眼光周及西胡和突厥,这是因为,在大唐气象格局下,汉-胡/蕃文化虽有主次之分,却并行不悖地整合为一体;而从粟特人入华的历史阶段来看,隋唐之际的粟特人在大首领的率领下,以部落形式大规模入华;初、盛唐时期则伴随突厥汗国的兴亡大量入华。六胡州、东北渔阳的突厥化、蕃化粟特人,与此前的绿洲粟特人不同,以杂种胡的样貌出现,表现出更多的游牧化特征。基于以上认识,笔者拟将华化纳入西胡和突厥文化的范畴,予以整体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