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1]；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2]。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3]；逐逐野马之尘，罔两[4]见笑。才非干宝[5]，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6]。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7]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8]；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9]。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10]，得毋向我胡卢[11]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12]；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13]。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14]。
松悬弧[15]时，先大人[16]梦一病瘠瞿昙[17]，偏袒[18]入室，药膏如钱，圆黏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19]。且也：少羸[20]多病，长命不犹[21]。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22]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23]；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24]。茫茫六道[25]，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26]；萧斋[27]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28]；浮白载笔[29]，仅成孤愤之书[30]。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31]。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32]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
[1]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三闾氏，指战国时楚国诗人屈原。屈原曾做过三闾大夫。《骚》，即《离骚》，楚辞之一，屈原作。屈原在《楚辞·九歌·山鬼》篇里，有“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句子。薜荔，一种蔓生常绿灌木，也叫木莲，古人称为香草。女萝，就是松萝，一种攀蔓悬垂的丝状植物。披萝带荔，指山鬼以薜荔为衣，以女萝为带。
[2]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长爪郎，指唐诗人李贺。据说李贺的指爪长得很长。他往往骑驴觅诗，得句就投在囊中，所以说“吟而成癖”。唐诗人杜牧为李贺的诗作序，其中有“牛鬼蛇神”这样比喻的话，意指李贺作的诗有很多虚幻怪诞的地方。
[3]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落落，形容微末的样子。魑魅，古代认为是木石的精怪，一般用来指鬼物。据说三国魏嵇康在灯下弹琴，看见了鬼物，就把灯火吹灭，说：“耻与魑魅争光。”这里化用这一传说，把“魑魅”比作一般世俗的人。这两句话的意思：一是说自己学识浅薄，不能像嵇康那样孤芳自赏，耻与魑魅争光，只好在世俗的人群里，挣扎着生活下去；二是说自己没有社会地位，以致处处为一般世俗的人所轻视。
[4]罔两：也写作“魍魉”，古代指山川的精怪，和“魑魅”的意思差不多。
[5]干宝：晋人，著有《搜神记》，是一部记载神怪故事的书。
[6]情类黄州，喜人谈鬼：类，类似、很像。黄州，指苏轼。苏轼谪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时常要人讲鬼怪的故事给他听。
[7]邮筒：古人寄信，把它放在圆形的筒管里，称为“邮筒”。
[8]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在已经开化的地方，有些事情却比未开化的地方更奇怪。化外，指文化、教化所不及的地方。断发之乡，古代指荆蛮一带地方。
[9]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就在眼前，也有些事情比“飞头之国”更奇怪。飞头之国，神话传说中的地方。
[10]展如之人：诚实的人。
[11]胡卢：形容笑的样子。
[12]五父衢头，或涉滥听：道听途说的故事，可能是不可靠的。衢，大路，四通八达的道路。五父衢，古衢名。
[13]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据神话传说，唐李源和圆观和尚交好，圆观自知死后要投生为牧童，未死之前，就和李源约定十二年后再见。到期李源至约定地点，果然看见了圆观转世的牧童，并且作歌，有“三生石上旧精魂”的话。典出《甘泽谣》。后来人们就以“三生石”泛指所谓前世因缘。
[14]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这里是“不以人废言”的意思。就是说，传说的故事虽然荒诞不经，但有许多地方还是有它的道理，不应该因为传说者不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就完全不加理睬。
[15]悬弧：古礼。生了男孩，在门左悬挂一张木弓（弧）来表示，因为男子长大了是要习武事的。后来就以“悬弧”指生子。这里“松悬弧时”，是作者指自己出生时。
[16]先大人：对死去的父亲的敬称。
[17]瞿昙：本是佛祖的姓，后来作为佛的通称，这里指和尚。
[18]偏袒：和尚穿袈裟，为表示恭敬和便于操作，右肩裸露，故称“偏袒”。
[19]果符墨志：作者指自己乳旁长了一颗痣疣之类的东西，看上去果然像他父亲梦中的和尚乳旁所贴的一块小膏药。意思是认为自己或许是那个和尚转世。
[20]少羸（léi）：幼年时很瘦弱。
[21]长命不犹：长大了命运不如人。犹，如、同的意思。
[22]面壁人：指和尚。
[23]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指自己没有摆脱尘世间的种种烦恼，所以不但不能悟道超升，而且有堕入恶道的危险。佛教说法，以“漏”为烦恼；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里一切都含有烦恼，所以叫作“有漏”。根，指人的根性。因，指所做的。果，指所受的。
[24]随风荡堕，竟成藩溷（hùn）之花：指自己命运不好，所以倒霉，不得意。藩，篱笆。溷，粪坑。
[25]六道：根据佛教的说法，人死后要在“六道”里轮回，看生前行为的善恶，以决定投到哪一道里。
[26]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蕊，指灯花，这里作动词用，结灯花的意思。古时点油灯，用灯草之类的东西作灯芯；灯芯快要烧完的时候，上面将结成灯花，这时就显得昏暗不明了。
[27]萧斋：指萧条寂寞的书斋。
[28]幽冥之录：南朝宋刘义庆著《幽冥录》，是一部记载鬼怪故事的书。
[29]浮白载笔：一面喝酒，一面写作。浮，罚人饮酒。白，专作罚酒用的大酒杯。一般用“浮白”指喝酒。载笔，拿着笔写。
[30]孤愤之书：战国时人韩非，因遭人忌害，意见不为韩王采用，于是愤而著书（《韩非子》）。书中有《孤愤》这一篇，表示自己因忠诚耿直而被孤立的愤慨。
[31]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这里作者以“雀”“虫”来比喻自己。吊月，有对月伤怀的意思。这四句话的意思是说：在社会上遭到冷淡、歧视，得不到温暖，只能孤寂地自我安慰而已。
[32]青林黑塞：喻指知己朋友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