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
人的生活有多少可以自主,多少受制于外力?个人有多少能力掌握自己的作为,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孔子之前虽然已经有许多人创造了可观的文化,改进了人们的生活,但是多数人的观念还是觉得人很渺小脆弱,对于自己的生活和生命能够左右的极少,大部分都被一些外在的力量所控制,其中最明显的是物理的环境,其次是其他的人,尤其是家族的长老。但是最受古人敬畏的是一种难以了解、不可预测、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暗中决定了人生的一切,包括己身的生死祸福、健康病痛以及外在的天象地貌、水旱灾祥。因为一向受了长老的指导而生活,所以人相信长老死后成了“鬼”,仍然对他们有影响。“鬼”的世界也有阶级,在上者为“神”,最高者为“天”。为了祈求它们的指导庇佑,避免它们的责难惩罚,人们造出了许多办法来与它们沟通,包括各种方式的祭祀和祷告。究竟要怎么做才有效?《论语》里有这样一段对白:“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粗看来子路的问题很唐突,所以孔子没有直接答复而驳了回去。其实子路的问题极为严肃、深奥,因为人生在世,须臾而逝,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生活应该以什么为目的?死亡为何不可避免?死后将又如何?如果变为鬼神,它们与人有什么关系?人应该如何对待它们?这些问题是世上各大宗教最为关注的,孔子应该曾经想过,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而强调应该先将人际关系做好。子路并没有被轻易地打发,而追问如何看待一个无可避免之事——死亡(及其相关的许多问题)。孔子又避而不答,仍旧强调要先了解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不要去空谈死后之事。为什么?首先因为这些问题没有基于事实可以验证的答案,孔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所以对于自己没有确切知识之事不肯多说。其次涉及一个意向的问题:大体而言,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处世会比较消极、退缩,认为自己无力去改变环境,只好听由外力摆布,因而相信各种外力。如何对待它们就成了一大问题,引起许多人的臆想。其中对于知识缺乏忠诚的虚妄之辈,就发明了许多粗浅的迷信和玄妙的宗教;相对地,不肯自欺欺人的君子,对这些外力就不愿多谈。孔子显然属于这一类。然而他既不能确切谈论死后之事,当然也不能否定鬼神的存在和力量,因此他对于人们祭祀鬼神、祈祷其庇佑,也不能反对,但是无法认真接受,所以他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平常则要“敬鬼神而远之”《雍也》。至于祈祷一事,尤其不必信其功效,因为如果一个人犯了过错而不知自改,仅仅向鬼神祈求宽恕,于事无补;倘若希望鬼神代为补救,鬼神有知,必定鄙弃不理,所以当王孙贾问:“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孔子说:“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犯了罪过,无论向“奥”或“灶”或任何哪个鬼神做什么祈祷,都没有用。此外,一些常有之事如疾病,孔子也认为不是祷于“上下神祇”就可以避免。所以有一次他生了比较重的病,子路请祷。孔子问:“有诸?”子路答:“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孔子说:“丘之祷久矣。”《述而》意思是他自己这样祷告已很久了,显然没有用。这种想法与古代传统大异。除了子路说的“诔”辞之外,《尚书·金縢》里记载了周武王生病,周公为之祈祷而得免一事。如果是事实,孔子应该读过,但他显然没有觉得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孔子虽然对于不可确知的神奇事物皆予存疑,但曾多次提到“天”或“命”,或合称之为“天命”。他在匡地遇难时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他自以为是周文化的继承人,如果“天”并不要灭绝这文化,匡人便不能加害于他。所以他似乎也和常人一样,认为“天”是一个有意志、能作威作福的东西,文化的存亡由天决定,人的行为也会受天的赏罚。他被迫去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子路很不高兴,孔子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倘若我做了不当的行为,“天”会处罚我。]《雍也》但是在他之前,早有许多人已经发现“天”的意志不仅难以捉摸,而且“天”的作为往往不公平、不合情理。孔子似乎也有同感,所以他在颜渊于鲁哀公十四年死后,痛哭说:“天丧予!天丧予!”《先进》似乎说“天”打击了他,使他悲丧而无奈。
“命”似乎是另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它与“天”有些不同,不像“天”那样有知觉,会回应人的行为,而是一成不变的。孔子的一个以德行著名的弟子伯牛生了一种不治之症,他十分感慨地说:“亡之[将去世了],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又如子路为季孙工作时,同僚公伯寮在季孙处毁谤他。鲁大夫子服景伯将此事告诉孔子,说他有能力可以处分公伯寮。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宪问》有时他将“命”与“天”连在一起,说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为政》,又说君子“畏天命”《季氏》。
孔子真的相信“天”和“命”吗?以上已经说到他不谈“怪、力、乱、神”,不愿臆想死后之事。“天”“命”和鬼神不同吗?中国古人似乎将“天”看作至高无上的一种权威,“命”便是它所做的决定。孔子不迷信鬼神,但是屈从于“天命”,是否有些矛盾?他是一个宿命论者吗?
真正的宿命论者相信人的一举一动和一切的后果,都由“命”早就决定,因此人的希望、意志、计划、勤惰都无关重要。孔子是这样的人吗?如前所述,他自己在求知方面“学而不厌”“发愤忘食”,到了五十还想去学“易”,“不知老之将至”《述而》;在教育弟子方面他“诲人不倦”《述而》、“有教无类”《卫灵公》;对于执政者,他强调要“正名”“正己”“正人”《子路》;在自己为政时不仅想要堕三都,并且在陈成子弑齐简公之后请求鲁哀公出兵讨伐。(3)这些都是极困难的事,有些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而他仍然去做,无怪石门的司门者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宪问》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称为宿命论者,因为他对当时社会上的许多弊病感到不满,想要加以改革,当然不能相信一切都是“天”“命”或任何外力预先决定的。
对于这种人的行为可以有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他们认为人可以有自由意志,也有相当智能,虽然有限,但应竭力去实现其理想,即使面对着极大的阻碍,也不轻易放弃。决定一事成败的因素多少不等,从事者能够掌握的愈多,成功的机会就愈大;如果还是不能成功,是因为还有一些因素未能掌握,只好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了。孔子对于这些还不能掌握的因素无以名之,勉强称之为“天”,但是并非认为“天”故意与人作对,所以他说自己“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宪问》,意思是尽力去获取最多的知识,以求通晓最高的道理,不能成事只该归咎于己,不怨恨上天,不责怪别人。这不是宿命论,而是一种理性的对外在因素和自身条件的认识。有此认识之人,便可心中坦然地接受自己努力而不成的后果,不推诿责任,不仅不消极、悲观,甚至进而更努力去掌握此前被忽略的因素,以求成功。这种对于生命的积极、乐观的态度,应该是对孔子所说“天”“命”较佳的解释。他所说的“知天命”《为政》、“畏天命”《季氏》,就是知道对于某些因素他还未能掌握而感到无奈与可畏。至于他在见了南子之后的誓言和在颜渊死后的痛哭哀号,都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所致,不是他的常态。
像孔子这样的人显然不多,然而世俗所说的“文明”都是他们努力创立的成果。后人常称他们为“圣人”,是天生的;但是孔子不这么想,他说人们“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知与下愚不移”《阳货》。除了一些极聪明与极愚昧的之外,绝大多数的人都因为受了不同的外来影响而变化,如果能知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获得了较多的知识,培养了较高的才能,加以极大的努力,就可以对“文明”有所贡献。孔子在世之时,似乎已有人因其博学多智而以“圣人”视之。但是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而说自己:“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由此可见他认为文明无须依赖“圣人”,“圣人”也不是天生而是一般人都可以凭其努力而成的。这种虽不否认“天”“命”,却强调人该尽力争取成就的想法是他的卓见,他的高足们都能领悟,如司马牛因没有兄弟而感到沮丧。子夏说:“商闻之[于孔子]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颜渊》意谓有没有亲兄弟不是人能决定的,但是如果能妥善地与他人相处,天下之人皆可变得如兄弟一般。这种不赖天命而尽人力的想法后来成了儒家理论的重要一环。
简而言之,孔子对于人有一些基本的看法、假设和期许。第一他看出人具有一些特殊的禀赋,与其他生物不同,可以对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有相当的掌控。第二他假设人的本质相“近”,但是除了“上知”与“下愚”之外,绝大多数都可以因不同的影响而变异。第三他期望人们能努力去增强自己的才能,开创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