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奈(二)
人生之悲莫过于遗恨离别,人生之欢莫过于喜乐相聚。聚尚难以人意谋,况散更不可预之。但这悲欢离合毕竟是人生常态,聚散皆不由人。相聚一次,需要机缘,更需要不受羁绊的说走就走的潇洒。而往往离别时的一挥手,可能是十年不见,也可能就是一辈子。无奈春风去,落花流水逝。
自从送别那些孩子,老余竟有点多愁善感了。许是触景生情的缘故,也可能是人到中年自然而生。
这学期结束,他从教就满满二十三年了,当班主任有二十年。他能够从第一年的任教情况背到第二十三年的,尤其是他当班主任的情况。哪一届教了三年,哪一届是一年,哪届考上了多少个,甚至哪一届有多少个学生,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从初一带到初三的那三届,隔了多年,他还记得班上有多少男生,多少女生。他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他们,梦中他们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要说更偏爱哪一届,还真说不分明,都是他呕心沥血的过程,都是他精血诚聚的结晶。他和他们朝夕相处过,他为他们披星戴月过,为他们风里来雨里去过,为他们哭过笑过。而他们都在不一样的方面给他留下抹不去的印记,为他的荣誉打过架,为他的伤心全班流过泪,为他不平,为他高兴……,他都历历在目,如数家珍。
最近没事的时候他又翻看了他们的毕业照,发现居然有些人叫不出名字了。以前的照片都没有按序注名,时间也隔得久了,但不应该啊。他看着叫不出名的,对照着照片把他们放回到记忆之中,像放电影一样过一遍。他们在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样子,依然清晰可见,可怎么就忘记名字了呢?最后好歹还是记起了几个,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罢了,许是老了吧,岁月不饶人,改变的不只他的样貌,他的年纪,还蚀了他的记性,他的灵气。
接下来说他遇到的另一个“小得意”。
也是那一周,周五。他给这届学生上完了最后一节课,心里一下就轻松起来。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邀请老王、老刘一起“活动”。他们正在聊暑假去哪旅游的时候,老余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普通话女声,很友好地问他是不是“余先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银行办理贷款的,立马说了句“不需要”就挂掉了。电话第二次打来,他一看是刚才的号码,没接。第三次打来,他接通电话正想发火——“余老师,是我,听不出声音了吗?”对方换成了四川话。
原来是学生啊,老余听不出来是谁。这个同学当然要老余猜一猜,这是孩子们再见到老师时通常会问的第一个问题。说实话,别说听音猜人了,就是当面他也没把握叫出名字来,甚至认不出来。他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叫他的学生,他认不出来,只能点点头,含糊着答应一声;遇到要和他攀谈几句或者专程来校看他的,他也不敢冒失说出名字,怕张冠李戴,让人尴尬。他一般先问是哪一届的,他是不是班主任,收集了相关信息后,才能想起来。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毕业不久的,样貌变化不大的,长相特别的,或者给他印象太深刻的,他会第一眼认出,第一时间叫出名字。很多孩子成年后身高样貌变化很大,再加上有些长达一、二十年不见,认不出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曾经有一个学生来看他,对方再怎么提示,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名字。说来好笑,那“孩子”(其实当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毕业时又矮又瘦,再见时是一个身高近一米八,体重一百九十斤的大块头。你说,这谁认得出来。
“余老师猜不出来啊,老了。你是……”
那女生却不给他答案。“哎呀,我都猜不出来,伤心啊——余老师,那你现在能不能到学校门口来一下,我们在这里等你。你来了就知道了。”
噢,还不止一个啊,那就去看看吧。
拐过教学楼,走到操场,就看见有几个人拉着一红色横幅,站在学校门口,周围还有很多人。老余以为是小学部接孩子的家长,也没有细看,只顾往前走。
“余——老——师”
“余——老——师”
一阵喊声,弄得他不知所措。抬头定眼一看,正是拉横幅的几个和周围的一群人在喊他。
他定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群人——这是?这是……,这不是他第一届亲自带到初三的学生吗,是1999年毕业的。唯一遗憾的是,临毕业前两个月被学校强行分班,使他不能完整地把整个班带毕业。他认出了他们当中的几个,尤其两个调皮的不得了的小子——这一晃就是二十年,他们应该三十大几了吧。
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把他拉进了人堆里,“余老师,认得到我吗”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架势真的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的。待他缓过神来,就请他们到学校里边去,因为门口的确有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免得放学时阻碍交通。
“不忙,我们先在校门口照张集体照吧。余老师,你来站C位。”说话的应该就是给他打电话的女生,他听声音看脸型,觉得她应该是他的语文课代表,也想起她的名字。
他顺从的接受他们的安排,就像当初他们照毕业照时,他们顺从地听他安排一样。他被簇拥到了横幅下,不自觉地扭头看了一眼横幅,上面写着:余老师您辛苦了,我们回来看您了。落款是1999级一班全体学生。
语文课代表开始有序的安排站位,老余左右各站了十来个女生,把簇拥着他的男生赶到后排,换了最高的两个举横幅。安排好后,她请门口的保安给大家照相。然后迅速跑到老余旁边插了个队,“余老师想起我是哪个了吗?”
老余这下确定了,喊出了她的名字。她像当初那样活泼乖巧的样子,天真的笑着,自然而然地把手挽在老余的胳膊上。
“茄子!”大家微笑着,严肃地照完第一张。当年毕业时就是这么照的,后来他们说这是为了寻找当年的记忆。
“茄子!”大家说笑着比着各种动作,摆出各种造型又照了几张。
“孩子”们照完相和老余寒暄几句后就走了,他们邀请他下周六参加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请他代请其他科任老师。他们今天大多还有事,有的本来就是来接孩子放学的,有的要去给丈母娘过生,有的要去谈一笔生意。他们有各自的生活,都有了自己的工作,今天能够起心齐齐来看他,实属难得。语文课代表最后走,她要了老余的微信,要转发给大家,便于聚会和以后联系。
那天,老余不确定学校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其他老师看见,想来应该有,大家会不会觉得他太高调了。但他事先并不知情,更没有授意学生们怎么做,一切都是他们自发的。横幅只写了他老余的名字,好像是不大好,也怪同学们做事不圆润,没考虑周详。话说回来,学生们毕业了,记住母校的人文载体除了同学,基本上都是班主任,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正是作为班主任的价值所在,也是班主任们的成就感体现。如果因此真的就让人有所误解,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