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竞赛会 袋装牛奶 100円②
进了音乐厅，便看到穿着要比他正式得多的听众零零散散却又全场遍布地坐着。
他在最显眼的第一排还看到了上身着一件白衬衣，外套一件黑色小衫的雪待宫小姐，和两三名像是评委的年长女人一并坐在同排。
夏目对见到雪待宫倒不奇怪，而是奇怪在自己瞧见雪待宫本人之前，竟是始终未想起这一点——既然是为了花见来的，竞赛会这样重要的场所定然会有她。
他再仔细瞧上几眼，瞧雪待宫小姐不加任何修饰，只是简单垂落而下的乌亮柔发，推敲她那从他这里瞧不见的下身穿着怎样的衣裙。
旋即觉得不甚礼貌，便收回了视线，同香一起在听众席中间不起眼的相邻空位坐下。
“好多人……”安顿好后，香不由得感叹起来，“我参加的竞赛会，听众至多有这三分之一来，更没有这样大的舞台。”
NHK音乐厅即使是在不曾关注古典乐的人之间也相当有名，不管怎样，每年都会在此举办的红白歌会和歌谣演唱会，总归是家喻户晓的。
而今天这场竞赛会，据说是由一家本土钢琴企业赞助主办，场地也是由他们出钱租借，算得上出手阔绰。
提供给参赛钢琴手们的那架三角钢琴，应当就是他们最引以为傲，最想要在业内打响名声的那款了。
逛街时，香同他讲了竞赛会的作用。
竞赛会对于专攻音乐的学生而言，能够收获的远不只有各种奖项那么简单。诸如提高知名度啦，有机会收到国内外音乐学府的入学邀请啦……这些附带的好处也暂且不谈。
即使比赛名次不如意，只要进入复赛，也能够记录参赛成绩，拿到一定的竞赛分。
许多音乐学府都是要报名学生拿到了足够的竞赛分才有面试资格的。
他不清楚具体的竞赛分要求，但按照香所说的，每年都要参加四五次比赛的频率来算。
一年半没有参加过比赛的花见，倘若想要依靠竞赛分顺利升学，几乎是要在剩下的时间里，每个月都要参加一场有竞赛分拿的比赛了。
不过如果能保证每场成绩都足够好的话，大概也到不了那样紧急的境地……
毕竟有竞赛分规模的比赛，终究不是每个月都有的，即便练好了琴，也会有想要参加比赛却找不到地方可去的时候。
作为至少是相互知晓姓名的人，他还是希望花见能够顺利升学。
“开始啦——”
似是第一次身临这等规模竞赛会的香，比清晨瞧见他时似乎还要亢奋一些。
她紧握双拳，兴致满满，“咱要认认真真地听完每一场演奏！”
既然这样，他大概也可以缄口不言地独自发呆了。
“好清澈的琴声……和咱家那架钢琴能发出的声音不一样诶——”
第一位钢琴手上台了，是一名留着身形消瘦的长发女生，柔发在身后挽起发结，继而干净地落下。红色礼服裙摆拖到舞台地板上，遮盖住女生身姿的同时，也将整个钢琴凳隐在了裙下，宛若妖冶的彼岸花。
并非长相有多漂亮，只是五官端正，脸颊洁净。从她在钢琴前落座，便有些独特的气质从她身上悄然显现出来，与那洁净的面容、消瘦的身姿、拖在地上的一袭长裙，共同勾起了这样一种错觉——那红裙不是红裙，是彼岸花。
又或许只有久违地坐在音乐厅中的他萌生了这样一种错觉。
上次坐在音乐厅中聆听台上的琴手演奏古典乐，已经相隔了今世与往世那般遥远的距离。
此时瞧见彼岸花那样的红，才不由得陷入恍惚。
哒——
红裙女生单手高举，随后缓缓落下，按下琴键。
第一个音符响起，打破了音乐厅内短暂的寂静。
随后紧跟出一连串同所谓彼岸花的意象沾不上半点关系的欢快旋律，将他从恍惚中震荡回神。
“是二十四首平均律里的降E大调第7号前奏曲……”
说是认认真真地去听，香却还是忍不住一边听着演奏一边说起话来。
“平均律……”尽管已经回过神来，他却依然无法把视线从舞台上收回，下意识思索起红裙女生这样坐在钢琴前，踩踏板时又怎样去避免踩脏了裙子。
“bwv876，巴赫的平均律歌曲集中，风格最特别的一首，阿枫听着可像摇滚乐？”
“大概。”
“总之，是非常难的一首曲子……”
“是么……”
平均律他倒是了解过，但谈及二十四首平均律的前奏与赋格，已经是他未曾触及的知识。
一是小提琴与钢琴学习时的选曲大有不同，二是他终究没有如何深入地去学，现在更连为数不多的那点可怜的知识也泯然消却了。
这首像是摇滚乐的曲子很短，在红裙女生手下一分半便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女生松开琴键，单手高举，抬头看向评委。
音乐厅内旋即响起一片热闹却又有所克制的掌声。
待听众安静下来，她稍作调整，奏响了第二首曲子。
同样也是一首平均律歌曲集中的曲子，大抵是竞赛会举办方特意规定的选曲范围。
第二曲谈罢，红裙女生从钢琴凳上起身，提裙作礼，转身离去。
退场时间便又是一阵掌声。
古典乐会的掌声总和别的舞台有这样一点不同——在声音大小方面显得极为克制，却又在时长上久久不息。
听众们从不吝啬对一首漂亮琴曲的赞美，却又怕惊扰了音乐厅里静心欣赏琴声的氛围。
琴声一首接一首地响起，他也时而跟着一同鼓掌，却难以欣赏古典乐饱含复杂情感处理的琴声。
他从不是怎样多愁善感的人，即使偶尔能引起他共鸣的情感，也被留存在他脑海中漫长又模糊的记忆过滤稀释了。
“要到明日老师了！”又过几首曲子，香突然振奋稍许说。
“嗯。”
“希望明日老师能发挥好！”
台上选手鞠躬退场，他也随着香的话向舞台入口眺望而去。
那名他在机缘巧合下窥见一面的少女，着一身素白洁净的长裙，步点轻巧地款款走来。
命运与巧合奇妙地在这一刻交织，那少女的面容他断然不可能这么快忘却，但附着在那抹身影之上的气质又让他恍惚觉得两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站在舞台上的少女全然褪去了与他数次见面时的内敛与怯弱，怡然行在众目睽睽的焦点，行到钢琴前，提裙坐下。
抬手搭在琴键上的一瞬间，仿佛与钢琴浑然融为了一体，褪下了在这世间沾染上的一切烟尘，洁净纯白。
“呐呐！那就是明日老师！是不是很漂亮！”香用力拽着他的衣袖。
“漂亮。”
他早已被那抹罕见的洁净吸引，随即发觉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便有过这样一种感觉——从明日身上感受到一抹从未沾染世间烟尘、从未像朽木枯叶一般腐烂过的灵魂，发自内心地吸引着行将就木的他。
他和明日的灵魂，如同他站在此岸守望曾在彼岸的他，浑然处于两个不同世界各自的极端。
台上，明日落下了轻放在琴键上的指尖，以完全不同于此前所有钢琴手的风格，在音乐厅里奏响了琴声。
香在上家教课时告诉过他明日的选曲，是平均律歌曲集的第一首，c大调第1号前奏曲，bwv846。
倘若按照音乐界的评价，将《平均律歌曲集》称作音乐界的旧约。这一首旋律舒缓温柔的前奏曲，就是旧约律法书里的创世记。
听曲如躺入母亲的怀，安稳睡去，拥抱新生。
那琴声落入他的耳中，少女的身姿映在他的眼中，愈发让他感到无比契合。
舞台上身穿白色礼服的明日凉，轻闭着眼，不看琴键，不看听众，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将自己对这首前奏曲的理解，通过琴声告诉评委，告诉听众，传达给这个世界。
在流淌起来的旋律中悄然成为了整个音乐厅的中心。
准确流畅的旋律，近乎完美的演奏。曲末了，近乎半数听众都站起了身，掌声雷动。
他也难以自禁地起身，随他们一起鼓掌，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