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竞赛会 袋装牛奶 100円①
路上,他透过电车车窗,看着夜幕下雨点连成细线,映出路灯泛白的光。
虽说零零散散的段落在他这十几年前已经落笔不少,但在这和花见相遇半个月后的今天,还是第一次迫切地想要将某一事物诉诸语言。
刨根问底下来,先前的他终究只是在记录思绪,锚定思想,该诉诸语言的都一并写下了,但也只是写下了。
这世上并没有期待他的文字的人,也并没有让他想要倾诉的人。
就算将内心深处的种种事物诉诸语言,又能倾诉给谁听呢……
或许他之所以加入文学部,加入轻文部,就是在寻求这一刻吧。
寻求渴望倾诉的感觉,在彻底沦为行尸走肉之前,得以展示自己留存在记忆深处,已经腐烂并一直腐烂下去的内心。
寻求留存世间的理由,在腐烂物被彻底抛却之前,得以用充满生机的新事物,将徒留一副空壳的内心重新填满。
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重拾对生的渴望,才能坦然地爱上新生之后一切的一切,爱上这注定再度走向长眠的世间。
他舍命地抓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迫切,追随内心的感觉一直写到深夜。
直到脑中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再写,才不甘地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目光茫然地望向头顶映照在暖灯下的白漆,将那抹迫切、那抹倾诉的欲望敲骨吸髓地反复回味。
直至那仅剩的似有似无的感觉也彻底消却在不见明月、冷雨纷纷的茫茫夜幕中。
深夜睡得太晚,第二天便会像是颠倒了时间。
待他重新醒来时,窗外雨还在下着。
他撑起伞,带着准备好的习题,慢步走去铃木家的住处。
院里的枫树被雨滴拍打着,洗去了叶上的灰尘,比晴天瞧见的模样更红上了几分。
“打扰了。”
“是阿枫呀,快进快进!阿香——你的夏目老师来了。”
“嗨——阿枫老师好!”
应该也是下雨的原因,香的母亲没有外出,在家里带着她大扫除。
他开门时,母女二人都把头发挽起团子,袖筒捋到手肘上方,露出女人白嫩娇弱的手臂来。
铃木母亲在拖地,香把抹布当手绢玩。
“阿香!不准喊夏目老师名字。”
“嗨嗨——”
他拿走香的抹布,帮她们擦窗。
香则又去洗漱台拿了一块,趴在窗前和他说悄悄话,“阿枫阿枫,咱知道明日老师的名字了。”
“嗯?”
“明日老师叫阿凉,七月的凉。”
夏目很快想到冰箱纸箱——现在已经成为了明日去便利店的固定伪装,又想到长筒毛衣和兜帽墨镜,努力将两者相互融合到同一副躯壳中。
“七月的凉是什么意思?”
“咱也不知道。明日老师是这样跟咱讲的,咱也就这样跟阿枫讲了。”
“为什么不喊阿凉老师?”
“妈妈教咱,不能喊老师的名字。”香扬着人畜无害的小脸,神情狡黠。
夏目敲她两下额头,却让她笑得更开心了。
擦完了窗,两人捋下袖筒,擦干双手,一同去二楼书房。他给香读英语单词,让她跟着拼读。
铃木母亲洗好苹果,削皮切块,端到他们面前,在旁边默然注视一会,又悄悄下了楼。
“呐呐,阿枫。”听到铃木母亲下楼的脚步声,香却是一秒也不多读地放下了课本。
“blackboard,black——board。”夏目不理她,接着读下一个单词,妄图让她继续跟上。
“明日老师下周末要去参加竞赛会了,咱们一起去看吧?”
“bathroom,bath——room。”
两人各说各的起来。
“钢琴竞赛会诶!要穿很漂亮的礼服,穿漂亮礼服的明日老师,阿枫一定会喜欢上的。”
“bedroom……”
夏目一边听着她喋喋不休,一边把一整单元的单词读完,开始抽查。
“这个怎么读?”
“bathroom!”香答得很快,看来早有准备。
夏目又合上书,又问她,“黑板怎么拼读?”
“犯规!学校老师都还没有让我们背到这里。”
“那,钢琴竞赛会,时间和地点知道?”
“周日上午,NHK音乐厅,咱都问好了。”铃木香马上由阴转晴,“阿枫会陪我一起去?”
“会不会呢……”他佯装思考,一直等到香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开始焦急。
铃木夫妇已经对他安排过这件事,如此看来并没有提前让香知道。
“啊啊——阿枫带咱去看竞赛会,咱给阿枫买蛋糕吃。”香终于是先忍不住了。
“今天多做二十道题。”
“太多了!十道!”
“那就十道,你做得好,我就去。”
“好!”
如此这般的影响下,香竟是第一次把所有习题全做对了。
他惊叹正向激励对学习效率成效斐然之余,又总想到某种意义上也算他家教老师的花见,想到她上次新带到活动教室里的那盒白粉笔。
旧的粉笔盒里还有两根,新粉笔甚至完全没动过,花见本人却不再去了。
那又为何要多次一举呢……
傍晚回家,他依然记得这番问题,在汇报短文进度之后问起花见本人。
[花见:夏目同学原来是这种只考虑自己,自私自利的人,果然无可救药。]
忽略掉照例数落他的第一句话,花见如此回答——
[花见:我退出轻文部,社团又不会就此解散,我用完了粉笔,自然也要补上。]
周一,他打印出短篇大纲,交给依然在钢琴教室练琴的花见过目。
花见只问了他几点想要写这样一篇故事的缘由,便默然点头,让他自己写去了。
随后一周,校舍去往社团楼的长廊再没了从钢琴教室传出的悠扬琴声。
他也仿佛回归一日复一日流水般的平淡日常。上课、打工、写书、看书、睡觉。
如此这般度过一周,贴在冰箱门上的日历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圈到了钢琴竞赛会的日子。
出门前,他好好洗漱了一番,剃掉才刚刚隐约冒出头来的胡子,梳理一番头发,换上没有卡通图案、尽可能干净简洁的一身衣物。
到铃木家的住宅附近时,小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早早站在庭院里铺设的石子小路上,趴在矮院门前探出脑袋,看见他的第一时间,便招起手来。
坐上去涩谷NHK音乐厅的电车,他总觉得有什么事物在日复一日的时间中被他悄然忽视了。
那事物像是琴声,一定与钢琴有关……
电车应要摇摇晃晃好一阵时间,足够他将脑海中的记忆残片拼凑起来——
[夏目:花见练琴可是要参加竞赛会?]
快到站时,他突然抬起了被香抓着枕在脑后的手,埋头用手机打起字来。
[花见:今天。]
[夏目:NHK音乐厅?]
[花见:你怎知道?]
那便是了……
他放下手机,在不知不觉间对即将去听的这场竞赛会有了一丝别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