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烽火照长安(四)
“对面不知是哪一路的好汉?今朝劫我辎重,是缺过冬的物资了吗?不劳贵军,说个数,我给贵军送去。”符道昭假装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自从黄巢以后,天下哪还有流转作乱的大股匪军。各处都是立住山头,占据地盘。
李亿让手下举出旗帜:
“皇家天兵到处,谁敢不从?速速下马!”
符道昭让手下不要动,大喝道:“不可能。禁军光明磊落,怎么会干出偷鸡摸狗、烧我营寨的事情?况且我听说天子驻跸华州,禁军不在华州守卫天子,流窜到帝都做什么?”
只要咬死不承认对方是禁军,就不会在道理上落了下风。
李亿见此,知道对方是想不认账了。
“请天子旌旗!”
一捧亮黄色的九旒龙旗被举起。殿前军全体向旗帜行礼。
“看清楚了吗,可识得此旗?速速下拜!”殿前军将官怒道。
“不想贵军还敢伪造天子旗帜,这无疑形同反叛。劝今后还是收敛一点,不要这么大张旗鼓。”符道昭嘲笑道。
“大胆,见到天子旌旗兀自不拜,还敢质疑真伪,难道真不想做我大唐的臣民了吗?”
李亿淡淡地说道:“是何人如此大不敬,报上名来。难道你就是那李继筠?”
“主将未曾前来。我乃陇西军长安副留守司,符道昭。”
符道昭…李亿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也罢了。长安留守…比我长安十六宅亲王,能有几何?我有一书,带给主将李继筠。”李亿掏出了一封文书。
然而双方都很谨慎,没有派出士兵送信/接信。
李亿见状,将文书绑上石子,远抛了出去。符道昭这才让士兵去捡起。
“最后奉劝一句,劝早日让出长安,不要抗拒。长安乃天子所居,尔等鸱鸮岂敢占据?”李亿威吓道。
鸱鸮,音同“吃宵”,猫头鹰的意思。古人认为是不吉之物,在唐朝常代指叛乱的藩镇。
符道昭没有理会,也没有做出回应。小兵把文书递到手上,他确认了手上的文书没有问题。
回去有了交差之物,符道昭悄悄命令后军改前军,有序撤退。
他本人则下马,一个人向天子旌旗下拜。
“虽然不知旌旗真假,但纵然是不辨真假,按国朝先例,也应先行下拜。希望好自为之,来日若是刀剑场上相见,必不有饶!”符道昭虽然这番话内容有点软,但语气还是一贯地硬气。
李亿没有阻拦符道昭部撤退。
于是很快,陇西军一个人影也不见了,此地只剩下殿前军一方人马。
“大伙都累了,让三军就地下寨休息。”李亿传令下去。
事实上,为了接应前锋的袭营行动,李亿让士兵这一天昼夜兼程,赶路到蓝田县,而后做好了埋伏,等待着打一个伏击。
可是符道昭并非泛泛之将,没有上套。
要是陇西追兵被打了个伏击,殿前军能合围住关门打狗,李亿还是有信心吃下这几千人的。
然而陇西军的布阵没有破绽,退路也守得牢固,看不出必胜的可能性。
李亿权衡之后没有让士兵们开战。一天一夜的赶路,让士兵们过于疲惫。虽然人数上是几倍的优势,但疲师困斗,容易劳而无功。
“陇西军中还是有能人在。从今日情况来看,这个符道昭就是一个。”张承业走到李亿身旁说道。
“我已经看出来了,所以没让全军轻举妄动。”李亿叹息:“为何这等将才,不来助我,反助逆贼?”
“符道昭…如果未曾记错,符道昭十多年曾经任职神策军中。其人无操行,为些许小义小利,屡易其主。李茂贞以“义”字立军,其人就投奔了李茂贞。”张承业描述道。
“殿下不必遗憾,其人不在禁军是好事。”
李茂贞为人、治军确实讲些江湖道义。
士兵们有不平之事,李茂贞乐于评判,好为解之。有传闻某位部下要叛变的,李茂贞就连着三天去这个部下家中睡觉,表示对部下的信任。
怪不得那么多士兵愿意给他卖命。
“义?小恩小惠,携怨任私,此乃小人之义,非君子之义。胁迫天子,义否?威逼京师,义否?”李亿摇着头说道。
话语间,士兵们已经扎好了营寨,来请示主帅。
“日夜劳苦,张将军有些年纪了,先下去休息吧。我还要布置哨位,视察营寨,保证军中安全。没事,我还年轻,精力充沛着呢。”
李亿为了证明自己身体素质不错,用力拍了好几下胸口。没想到这几下拍得呛到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咳,咳…意外,意外。”
张承业退下之时,微微笑道:“殿下也请早点休息吧,不要强撑着了。”
李亿身体当然没有硬撑。
而且在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非常亢奋,就像是进入了一种超脱一般的状态。
即使是回到营中,他满脑子也是长安的城墙、营寨的布局、敌军的部署,感觉全身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也许在潜意识里明白,此战拿不下长安,朝廷就再无靠自身复起的可能!
……
李继筠指挥士兵们把火扑灭了。当然,他自己是肯定不会动手的。
清点粮仓,没烧掉的、还有抢救出来的粮食,恐怕只够军中三日之用了。
李继筠自然是把责任全推给了士卒,痛骂看守的士兵为何这么失职。
“将军,符副将回来了…”军校小声道。
“快让他来见我!”李继筠猛地一回头,发现符道昭已经来到他身前。
“战况如何,为何回来这么迅速?”李继筠质问道。
“是禁军自华州而来,其军数倍于我这带去的几千人。我部没有贸然和其开战。”
“为何不与其开战?禁军?禁军能有多少人?”李继筠继续质问。
“至少一万人,甚至可能多于两万。他们以多打少,而且还诱我深入,试图伏击,我能全身而退,已经实属不易。
“若是质疑禁军哪来的这么多人…你自己想想,没有这么多士兵,他们岂敢来挑衅?”
符道昭的辩解合情合理,让李继筠无法反驳。
“不会是…符副将根本就没去追击,随便出去逛了一圈就回来吧?”李继筠不怀好意地问。
符道昭懒得辩解:
“带去的士兵这么些人,你若不信自己去问。还有,这是禁军交给你的文书,好像是天子御笔,大概是劝把长安拱手相让的。你自己看着办。”
李继筠接过了手书,细细读过。
果不其然。
“火盆。”
下人搬来了取暖用的火盆,李继筠毫不迟疑地把天子御笺扔了进去。
“我从未见过什么天子书信。禁军?我猜测就是一伙山匪罢了。符将不战而逃,该当何罪?”
“你若不信,自己引兵前去。辋川以西,玉山以北,禁军就驻扎在那。我没承认他们的身份,你也别承认,别落得个口实。”符道昭懒懒地说道。
“哼,这还要你来教我?就算是禁军,那有算得了什么?你看你那幅模样,好像是沙陀军前来似的。看我引大军前去大杀特杀,回来后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到大人面前搬弄是非!”
符道昭怒意值终于积满了:
“李继筠,我忍你很久了。看在府君面子上,还有同袍情谊上,再奉劝你几句:禁军今早来袭的一部,还有接应埋伏的几部人马,指挥得当,军容严整。不要轻敌,别到时候让我给你收尸!”
“反了,反了,敢跟主将顶嘴,还敢说什么收尸?”李继筠怒不可遏:“来人,把符道昭先圈禁起来。等明日我征战回来后,再把他押解回凤翔处置,看看是谁来收谁的尸!”
符道昭被拉走后,粮官上前,表示军粮只够三天使用,请示如何筹措粮食。
“都是你们这帮废物不得力。我会向凤翔写信,让军需物资见信立即交割。至于这几天不够的部分……长安城里,不是还有几万百姓。这粮食,不是多的是吗?”
在李继筠的眼中,从来就没把百姓当作人来看。粮食不够吃?抢光他们的粮食之后,不还能把他们当作“两脚羊”吗?
………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眯眼假寐的状态。李亿小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
走出营门,远望关中,长安附近太多山水,只要说起名字,就已经有太多的故事。
“蓝田、玉山。西南方向,有终南山、香积寺。”李亿轻轻念叨。
在李亿身边侍奉的还是郭振。他小心地帮李亿披上了一件衣服:
“殿下是不是在想着香积寺…那年?”
曾经安史之乱,唐军和安史叛军为了争夺帝都,在香积寺附近爆发了一场大战。此战过于惨烈,堪称冷兵器时代绞肉机之最。
唐军最后惨胜,但是损失极其严重。后人不愿意面对,就像避讳一样约定俗成地不谈此事。
李亿点了点头:“虽然当年香积寺之战,国人多不忍提及。前车之鉴,前车之鉴。”
“不是殿下提起,我绝对不敢言及。把战况拉锯到那个程度,殿下可要注意避免。”
朝廷一共剩两万禁军,殿前军一万五千人就是最后的力量。要是消耗在这,打成惨胜,得不偿失。
李茂贞要是损失两万人,虽然心疼,也不会怎么样。朝廷要是损失两万人,那就相当于成光杆朝廷了。
“这是你一个下人要考虑的事情吗?”李亿嗔怪道,“前车之鉴,我会注意,而且已经在布局了,别多操心。”
“那就请殿下恕罪了。”郭振看准了李亿不会怪罪。
“说起来,我以为说起这些地名,你会提几嘴那些名句呢。”
像什么蓝田日暖玉生烟、玉山高并两峰寒、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等等此类。
“国运之战在即,小人纵有此闲情,也不敢影响主帅。”
“不影响。有时我不知是为何而战,便会想起这些句子。大唐诗文兴盛,便是国势强盛的反映。我就是为盛世而战!”
世人无不怀念盛唐。
“殿下之心,也是军中所有士卒之心。可愿听我一言?”郭振正色道:“小人觉得,明日陇西军必领军前来挑战。”
“何以见得?”
“我听说陇西军主将副将不和,今日符道昭在军前说到主将时有不驯之色。况且劫营焚寨,没有一军之将能容忍此事。今夜不反来劫营,明日就一定会来挑战!”
李亿稳扎稳打,早就安排好哨位,不可能会反被劫营。
“那李继筠前来,必定想要立功示威,多易躁动。何不…”郭振附在李亿耳边窃窃私语。
“依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李亿点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啊。明天就这样布阵,一战挫敌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