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华州之战(四)
张行思在北门外率军驻扎。远处大队人马奔袭而来。
李亿已经和他预言了镇国军失败的可能性,目前的情况也正如李亿所说。
“翼王眼光独到,果然所言不虚。”他感叹道。
“立刻通知城上守军做好准备开门。神策军全军列阵,静观其变。”
张行思原先是李亿的副将,只是兼管了神策军军权。现在一下子官升三级,成为神策军中护军,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指挥朝廷的中央禁军。
但城中的镇国军他没有指挥权,只有等韩建来亲自下令才行。
韩建逃至张行思部,急令守军把城门打开,让败军通过;再命令张行思殿后防守追兵,并且多收拢残兵。他本人则是马不停蹄地入城。
韩建正在逃命,所以细节无暇顾及。不过,如果他细心一点,他应该会发现,神策军似乎士兵数量多了不少。
张行思受命后,立刻命令神策军上下精心披挂一番,多摆旌旗。飞龙旗在左,飞虎旗在右。
他的心思很明白:神策军就是一摊烂摊子,何德何能和天下少有敌手的沙陀军硬碰硬。
只是朝廷的禁军自然有禁军的威严。除非沙陀人已经不想跟着大唐混,想要另起炉灶,否则他们不可能进攻禁军。
如果真的交战起来,镇国军蔡敬思就是前车之鉴。张行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手下军队,一块逃入城中。
论打仗,现在的神策军是相当垃圾。摆花架子,倒是这支军队的强项。
李存勖眼看着已经要追到韩建后军的尾部,却发现了城外竟然还留有一支部队。而且这支部队旗帜鲜明,披挂整齐,衣甲上还画着各式各样的纹路,让人摸不着头脑。
左右见之,赶忙提醒:“少将军且住,前面的就是神策军。我等在十几年与之打过交道,对其还算熟悉。”
“神策军?战力何如?”
“论作战,那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但是我军来朝勤王平乱,如何能对朝廷禁军下手?”
李存勖微微点头。出行之前,他父亲就嘱咐过这一点。真的冒犯了中央禁军,惹出误会,会让这次勤王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何以见得他们就是朝廷禁军?”
“少将军且看其军旗,上面绣有金银龙纹,是天子之物。还有其战袍,颜色井然,等级次序极为分明……”左右详细介绍了一番。
战袍是军卒非战之服,战时也能穿在甲胄之下合用。
神策军的规格有五:一曰青袍,二曰绯袍,三曰黄袍,四曰白袍,五曰皂袍。看颜色就能区分各部和等级地位。全国各地地方军的服装就没有这么精细的。
“颜色不错,倒像是在晋阳观戏时见到的伶人装束。以后河东军也可以仿照样式,设计几款出来。”
左右关心的不是这种战袍服饰的问题,而是手下士兵到底要如何行动:“我部是否还要追击,请少府主明示。”
李存勖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沿路返回,收编战俘。就让韩建老贼苟活几日。待大军到来,再行攻城!”
……
李亿在北门外,看到韩建和亲兵都撤回了城内。沙陀军的追兵到城下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纠缠。
他立刻找上张行思,先恭喜道:“张护军此次救主功高,可喜可贺。”
“都要感谢殿下提点。如今敌军先头部队已经退去,请问殿下,下一步我等该如何是好?”
“沙陀前军暂退,但是大军立刻就要来临。就算他们不对我部下手,我等留在城外,也是自讨没趣。不如立刻撤回城中,再图行事。”
无论是于人于事,张行思都深服李亿见解独到。每次李亿的看法,从来没有看错的时候。跟着他说的做,总能独见成效。
而且名义上,李亿还是自己的上级,听上级的话总归没什么大错。
李亿定定地看着张行思。
此人虽然是韩建手下,给自己整过不少事,为人贪财好权,但心思不算坏,不是大恶之人。
如果接下来真的把他除掉,未免太过,罪不至此。或许到时候,能威逼利诱,让他转而为自己和朝廷效力……
“那就依殿下所言。禁军二部就此一并进入城中。”张行思不知道李亿所想,恭顺地说道。
李亿补充道:“此次入城将无再回之日。立刻命令士兵收拾辎重,带不走的,都以火炬之!”
神策军和殿后军都开动起来。守城士兵也照例放行,他们只需要防止敌军入城,没有理由拒绝禁军进入城中。
看着全军都已开行,李亿也骑上马进入城中。留在身后的是熊熊大火下的临时营地。
有些东西和证据,就让火焰将其烧尽吧…
……
沙陀军的神速天下闻名,这也是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利器。
没有半天,他们便清剿完了华州城外所有的残兵。然后,立刻完成了对城池的包围。攻城随时都能开始。
后续逃回城中的士兵有一万多人,再加上城中原来还有差不多一万守城部队。
这样的话,韩建手里还有至少两万士兵可以调动。
华州北门城楼上。
“让败退的士兵先去休息。原守城士兵先顶住进攻。”面对部将请示,韩建简单布置了一下。
“相国,华州城墙宽广,城头上的士兵数量恐怕不够用…”
“那就把城中各部的士兵都抽调一些上城。实在不行,驱赶百姓上城墙守城!”韩建道。
“请问天子行宫、十六宅是否还要留人看守?”
“都抽调来,先守住城池。警告十六宅诸王,若是发现想要逃到城外的,不论身份,立即射杀。”
“天子身边,岂能无人护卫?”
“那就让张行思带神策军进宫。反正守城也不靠他们。”韩建瞬间给出了应对之法。
“还有翼王请示:殿后军入城后驻扎在什么地方,需要做些什么?”
韩建非常不耐烦。眼看着沙陀人就要发起攻城,还在这种事情劳烦自己做什么?
“禁军…守城不中用的东西,维持维持城中秩序倒也罢了。驻扎?西市空出来了,让他们在西市驻扎。驻扎不下就自己找民宅。这种小事也要来问我?”
城中百姓听闻沙陀军要来,早就跑了不少。房屋也空出来不少。
“守城之物,你们都准备好了?”韩建询问道。
“都依相国之命,已然妥当。”
韩建点了点头,就在城楼上小睡过去。这一天,他也足够疲惫的了。
……
让士兵先进城在西市安营后,李亿回了一次宅邸。
路过十六宅,门户都紧闭着。隔着门缝,一双双眼睛偷瞄着门外之人。
当然李亿也看不见这些。他只是回自己府上暂歇一刻。
时间间隔了两个多月,终于又回到了翼王府上。
好在这座空空的宅子还没有被挪作他用,只是没人在里面居住,显得落叶与灰尘布满庭院。
花径不曾扫,且将奉帚开。
李亿早就让几个随身小厮先行到此,此时他们还在清扫。
让他意外的是,院中居然有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眯着眼睛正翻着小书,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老丈是何人?缘何在此?”李亿上前询问道。
“大战在即,听闻禁军都已退入城中。老夫此来,只为等此宅府主。”
那老者抬起头,仔细看着李亿。他看清了李亿的容貌后,立刻伏身下拜。
“翼王殿下,老身全家上下都在殿下掌握之间,伏惟乞怜!”
李亿不解其意:“老丈快快起来说话。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我?说全家性命,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哭着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老身韩叔丰。早先在华州,已经见过翼王多次,所以识得尊容。此行是来求翼王饶我全家性命。”
“我为人亲善,从不忍心伤及生灵,怎么会害你全家性命,老丈是在戏言?”李亿笑道,突然想起来这个老者是何人了。
“等等,韩叔丰……?你是韩建尊公?”
这个老者,是韩建的亲生父亲?他来找自己做甚?
“老身正是,此番就是为我那不肖之子而来。韩建从小顽皮无赖,打架斗殴,也不随我读书识字,也不钻营营生。他投奔军中之时,已和家人决裂。现在灭族之祸将至,只能来求翼王放过全家。”
可以看出,韩叔丰是儒士穿着,长衣打扮。儿子韩建却是一介武夫,大字不识。
不过,晚唐不少军阀,家中都有一些文书底蕴,不是草莽出身。黄巢从小熟读诗文,朱温的父亲是私塾先生,韩建其父也熟于文墨。看来有其父未必有其子。
“何为灭门之祸?”李亿对他要说的有了一些预感,继续问道。
“自从天子驻跸华州,韩建罪行累累,翼王不可能不知晓,何用老身多言。”
“老身也曾劝诫过韩建说:你只是陈、许间一介田夫,遭遇时局变乱,蒙天子厚恩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却想凭借百里之地行大事。这是为父从小教述你的为人、为臣之道吗?”
“无奈他刚愎不听。这都是他跋扈惯了,并非是我疏于管教,却不想以至于此。如今谋逆之罪已成,华州城陷在即,韩建岂能继续作威作福于朝廷?他的罪过牵连到家人,我等岂有活路?”
“韩建罪过,死有余辜。只是家人并未参与谋逆,十分无辜,所以老身为全家前来讨饶。”
李亿感慨:韩叔丰作为韩建的父亲,看得倒是很清楚。只是,他居然来向自己求饶,是否也看得太清楚了?
“你为何不去宫中面见天子,请求圣上宽恕?还有十六宅诸王,皆可为之求情,为何只独在空宅中等我一人?”
“一是圣上居于深宫已久,韩建把派护卫众多。二是老身知道,翼王才是奉天运之人,唯有殿下方可成事。今日殿下若是不许,老身也只能先死于此,为我不成器的儿子赎罪了…”
李亿何等精明之人,一下子也明白韩叔丰这个同样精明之人的意图了。
韩叔丰已经看出李亿必然是要成大事的了。此时他来求情,若是自己不许,韩建便会立即知道,以为是自己杀了他父亲。
就算沙陀军在攻城,恐怕韩建也会不顾一切地前来。那么一切计划都会被打乱。
“《左传》上说:家中有深明大义之人,那么这个家就不会断代绝嗣。现在我见到此情此景,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有道理。
“请放心,圣上一向宽仁,纵有欺天大罪,也只除首恶元凶,不兴株连大狱。若是还是不安,我会亲自为你作保,请务必放心。”
“万谢殿下成全。既然如此,老身也愿助殿下一臂之力。”韩叔丰知道交纳投名状的道理:
“华州城守城艰难,韩建已经命令各部的士兵全部上城御敌。殿下经过十六宅之时,应该已经看出来,镇国军的监视士兵都不在了。”
确实,之前每次到十六宅,总能看到大量显眼的士兵。他们甚至在自己府上也有眼线。现在十六宅各处是一个士兵也没有了。
“行宫中守卫天子的士兵,也已经尽行抽调。韩建任命神策军临时前往行宫,控制住天子行动,让殿后军负责城中秩序。殿下可知否?”
李亿点了点头。指派给殿后军的军务,他当然是收到了。神策军的动向,他还不知。
不过在外人面前,他需要装作什么信息都知道的样子。
“那么,老身可以代行诸事。我已经看出殿下将要前往行宫,为何不如此如此……”
李亿听罢,心中大喜。
自己本来的打算,是让策反的神策军部将控制住张行思。然后由神策军保护好行宫里的圣上,防止镇国军靠近。
做到这一点之后,自己再与韩建正式撕破脸皮。
现在的话,行宫那边处理起来更加稳妥。解决韩建身边的部队,显然又多了一些力量。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
韩建多行不义至此,岂能还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