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穿帮
阴沉的云层终于散开了一点,就像是被撕过的棉絮一样,稀稀疏疏地飘在天空。等太阳露出它那久违的光芒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
从外婆家回来,我绷紧的神经也终于能松弛些许,只能是些许,因为只要能看到阳光,母亲便会让我们拿这个出去晒,拿那个出去晒。母亲让我拿出放在楼梯间的花生到楼顶上晾晒,那将是下一次种花生的种子,然后她自己就要去拿在房间挂了几天都没干的衣服,放到楼顶上临时搭的晾衣架上。
母亲的脚步很重,穿着拖鞋走上楼梯的哒哒声越来越近。我赶忙把花生铺好,然后就拿起装花生的箩筐准备下楼。
“阿林,你有多久没做事了?”
母亲晒着衣服,突然问了这样的一句。
“有…差不多半年”我原本打算编一个谎言的,但是我撒的谎已经太多了。而眼下,我也不太需要再做流水线,因为小姨父已经答应帮我问别人。
“半年?那你半年时间都没有去找过其他的工作吗?”母亲很不悦地说,“那你就天天待在出租屋里,都不尝试去做下其他的事?工作有很多种,你怎么不去看一下其他的厂?”
“怎么没有?离开原来的厂之后,我去了隔壁的厂做线路板,也做了三个月,那里太热了!上一个星期的班,就有两天是要请病假的。”我把这些经历告诉母亲,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因为我不是铁打的。
“这你也做不了,那你也做不了!你就是懒,一点苦都不肯吃!原来的单位多好,你非要辞工出去,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以来,有做过成功一件事吗?学厨?进厂?”
母亲明显是生气了,把这些往事全部都拿出来说了一遍。她这人不大爱说鼓励之类的话,也不会说,贬人的话倒是一大堆,尤其是对亲人。
典型的农村妇女。
母亲的话像是一把把尖刀,直戳我的内心。对于凡事只看结果,不管过程的她,我心里也想到回怼她的话,但是我犹豫了,她是我的母亲啊。
“原来的单位已经解散了,我上个月听以前的同事说的”我尝试转移一下话题,把话锋指到以前的工作单位上。
“怎么会解散了?”母亲似乎不相信,“那你以前的同事都走了吗?”
母亲问及以前的同事情况,就是想确认这是不是我的谎言。因为在她的心里,以前的单位是稳定的,不可能会解散。
“大部分都走了!就剩下两个人没走,一个是在大堂上班的阿剑,还有就是我们的队长,但是他们的工龄全没了!”我边回忆着以前同事的名字,边说,“曾经我也以为那是个铁饭碗,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回去,但是不可能了。做了十来年又怎么样?我们只是小喽啰,还想指望着在那里做到退休吗?单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吗?”
母亲没有再说话,继续晾衣服。像她没有进过像样的工作单位,年轻一点的时候顶多也是在工地上打打杂之类的,自然也无法判断我说这些话有几分真假。
“那你记得打电话给你小姨父,他帮你问工作的事你自己得跟紧点!”
母亲拿着装衣服上来的空桶,走下了楼梯。
我呆呆地站在楼顶,如释负重般地叹了口气。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我失业了,或许是不想拆穿,给我留着面子罢了。
面子?在这个时候还有用吗?我站在楼顶上,环视了一圈这个家的周围,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重重叠叠。最远处的山顶在我们这名叫三角尖,儿时的我以为那就是最高的山,九月九重阳节的时候往那个方向去过,看着不远,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发现它好像越来越远一样,明明近在咫尺了,但是总会有一条突然伸出的山脉挡住了去路,翻过那座山之后,只会发现它又在另一个尽头了。
这也许就像我想要的东西一样吧,看着唾手可得,可要伸手却又发现遥不可及。
晚饭过后,已是晚上七点多,父亲独自在电视费看天气报告,我生怕母亲还会说我什么,早早就回房间去。农村人大部分睡得都早,到晚上七八点钟,基本也看不到还有几家灯光了。即使是我的父亲,还几十年如一日般地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对于已经在城市生活了十几年的我,吃过晚饭后,如有空闲,还可以选择出去逛街,老家的这种吃完晚饭就要睡觉的生活节奏显然是不适应的,对城市来说,夜晚只不过另一个闹市的开始。
母亲给了我小姨父的电话,让我抓紧时间确定工作的事。学也好,做也罢,人终究是不能太闲。
我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一串陌生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了小姨父熟悉的声音:“阿林,你睡觉了吗?我问过八叔了,他那边招学徒,工资三千二一个月…”
三千二的工资?对如今的我,可能并没有什么诱惑力,不过我之前进过的电子厂,每个月拿到手的钱也就比这多一点点。这不是还有东西可以学吗?学会了以后也许就不止这个工资了。
“可以,我愿意做”我很小心地对电话那头的小姨父说,生怕自己说错哪怕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那你几时下去?”小姨父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后,便需要安排一个时间让我过去在中山的八叔那里报到。“八叔是初十才落去的,你自己安排一下时间吧。”
现在是初二,离初十还有好些天。这也意味着我还得在家多待几天,我并不是不想在家,而是在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哪,无论过不过年的,平日里要干的活,照样还是得做。我很厌倦这种一年忙到黑,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生活。
我只想快点下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父亲也上来了,他很准时,每天晚上都是看过天气预报之后就回房睡觉。我儿子看到爷爷,一脸天真无邪地冲着他笑了一个后,就跑到了窗帘后面,想玩躲猫猫。
“刚才你还不给我进来,捣蛋鬼!”父亲很疼爱地说了一句。我留意到父亲今天带了两本书上来,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阿林,这本东西,我给你!”父亲把手里的两本书,递给了我其中一本。“另外一本给阿生(我的哥哥),里面写的都是一样的!这里面记录的是我毕生所学!”
父亲的话很有份量,重得让我不敢伸手接,更让我诧异的是,父亲为何要把这些在今晚交给我们?
妻子在一旁接过了父亲手中的书,也很惊讶地问道:“爸,怎么了,干嘛要把这个给我们?”
儿子一看到手里拿着的书,以为是什么新鲜玩物,要伸手去抢,被妻子呵斥住了,一脸委屈地钻进被窝里。
“趁我现在还能写。”父亲微微举起了有点颤抖的右手,“写字有点不灵光了。”他让我妻子打开书本,里面有许多字和一些看不懂的图案。
“这些你都知道的!翻过几页。”父亲怕我妻子不知道,用他的手翻到书本的后几页。“这些有点不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你空闲的时候好好看一看。”
我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要选择在今晚把这些拿给我,往深一层一想,我又感到有点悲伤。
“爸,你莫不是…”
“是的!”父亲很坚定地说,“我要把这些传给你们!”他行事向来果断,但我始终没想过有这样的时候。
“这些东西我全看不懂啊!爸”我有点害怕,怕辜负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尚若我对父亲有更多的了解,我断不会这样打心里感到这样的恐慌。
“那也没办法了!你要工作,没有时间,我不能带着你一一去了解,阿生也一样。东西,你们留着!能从中学多少就学多少吧。”
父亲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确实他会的,我们两个做儿子,没有一个会,我们甚至连他会的一半都没有。
“我和你一样,也是十七岁出来工作,当过矿工,做过知青,也算走了小半个中国了。”父亲颇为自豪地说,“八几年从旧屋地搬到这里,靠的都是我自己。那时候你爷爷反对我搬出来的,因为那时的我们没有一个能娶到老婆的,再搬家只会把仅剩的那点家底全部掏空。可是你爷爷看不到的是,人。搬出来的话,我们就会有人,有人自有物,而不是固守住那点家底。”
这些事我之前听父亲说过一次,但那时我还只是听罢了,这一次不同,我感觉父亲还有某种期待。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是一样的,不愿意守住上一辈的积累,要去自己闯。跟我当场一样,要是我不执意要从旧屋地搬出来,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爸,你的意思是,难道我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你早就预料到了吗?”我不解地问,我不相信这世间会有未卜先知这种事。
“是的,从旧屋地搬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爷爷说过,搬到这里,我们几兄弟,会有一个是娶不到老婆的,你看到现在为止,你二叔是不是都没有老婆。”父亲说到这的时候,从旁边的桌子那拿了一支笔和纸,当着我的面用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圆圈,“甲子,六十年一轮,十干者,甲至癸,十二支,子至亥,每个人的命都是有命数的。我的快走完了,你的,阿生的还没有。”
说到这些,我就完全不懂了,我只知道一个是甲,乙,丙,丁…一个是十二生肖而已。这些和我有什么关联吗?会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要什么直接联系吗?
“你也是人!”父亲严肃地看着我说,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跳不出五行外。”
“爸,并非我不信,只是…这些东西我和接下来要走的路有什么影响吗?”我赶忙为自己打掩护,也生怕惹得父亲不高兴。“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了吗?”
“我知道啊,这个你不用质疑。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正确的,无论你是为自己也好,为家庭也好。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不然,你觉得你都回来这么多天了,我唯独选在今晚跟你说这些事。”父亲严肃的表情有些放松了,不过我也有另外一种猜测,那就是我母亲告诉他我小姨父帮我找工作的事。
就当作是出发前,父亲打给我这个做儿子的一剂强心针吧,毕竟小姨父帮我找的工作是我从未接触过的行业,从零开始,我确实也需要有人鼓励我。
那晚被父亲闹这么一出神神叨叨的戏,我失眠了。十一点半了,儿子已经睡着,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脑海里全是回想父亲那一番话。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是一样的,不愿意守住上一辈的积累,要去自己闯…”
又或者是
“你也是人!”“跳不出五行外!”
“怎么啦?”妻子侧过身问了我一句,想必是平时这个点,早听到我的呼噜声了,今晚没听到,就知道我失眠了。
“睡不着!”我苦恼地说。“老爸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有没有想过什么?”
“我不是他儿子,自然也不用想那么多。”妻子微微一笑,“爸说话确实很深奥,我一个女人怎么会懂?我不知道他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对他了解也没你多啊”
“别说你,连我做儿子的都不懂了,我发觉我越来越不了解我爸,以前只觉得他是很窝囊的一个人,老是被我妈凶,骂不还口。”我转身面向妻子,头枕着自己的右臂。
“儿子睡着了吗?”我小声地问。
“早睡着了。”妻子转过去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儿子,给他把被子从胸部盖到肩膀上。
“老婆,我想确认一件事。从去年八月份到现在,你知道我没有工作吗?”
我有些惶恐地问了这一句,如果她早知道,那她干嘛不戳穿?如果她不知道的话,我不知道她知道后会不会生气。
“知道啊!”妻子的回答着实让我意外。“我不是没在电子厂上过班。上班的时间规律,纵使你演得再好,可有样东西你演不出来的”
“什么东西?”我不解地问
“就是你到底有没有上班?一个真实工作了的人和一个没有工作的人的样子是不同的。”妻子说这话的时候,连脸都没有转过来。
我没有说话,准备着等待她的数落。
“你要是真的是上班,下班后给我打电话,我就不会听不到你对工作没有任何抱怨,无论是工作,还是你的同事。”妻子说完这话,缓缓地转过身来,她很小心,生怕弄出声响吵醒熟睡中的儿子。
我赶忙避开她的眼神,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你怎么啦?连看我不敢了吗?”妻子伸出手,抬起了我的头,我发现她是笑着的。
吓死我了!我松了一口气。然还是不解地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穿?”
“戳穿你干嘛!我就想看你还能演到什么时候。”妻子的语气中略带责备,这一刻,我感觉我不是她的老公了,而像是她的儿子一般,我做错了事,却又不敢承认,而内心又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总觉得亏欠谁。
“你要真是那种烂人,当初我就不会跟你!你没有工作,我不去拆穿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还有心,心里还有这个家,每天的电话这边你都能听到我和你儿子的声音,我就不信你能放任自己这样太久。”
妻子这些话,确实戳中了我的内心,我确实有多久没工作,心里就有多自责。
“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你现在是一个有家的人,能多替自己的家人和儿子考虑。”妻子说完这些话,又转过身去,抱着熟睡的儿子睡觉去了。
看来,这戏是早就演不下去了,还是得踏踏实实找份工作才行。小姨父所从事的行业是模具加工,我连什么是模具都不知道,会不会很难?好在现代的手机信息发达,什么都能查,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查看了一下模具加工相关的视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看着手机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多。儿子早就起来了,趴在她妈妈的枕头边上玩头发。见我醒来便过来到我旁边,要拉我起床。
“我要去尿尿!爸爸…”
儿子边说便拽着我的手就要往门口走,因为卫生间在楼梯间,他自己不敢去。
“好…等我穿好衣服先”我边说边拿起一件外套往身上一披,就带着他下楼。
父亲和母亲他们早就起来了,我父亲每天都是早上六点左右就起床,做些厨房里的杂活,然后用大锅熬煮一大锅的白粥,之后他就会去菜地里摘菜回来。我母亲起来得稍晚一些,基本也是她起来的时候,父亲没多久也会从菜地里回来,她会动手洗菜,煮我们所有人的早餐。
“日日睡到七八点钟才起床,昨晚做贼去了!”母亲看到我起来后,抱怨着。
南方农村大部分的习惯基本如此,早上一大锅的白粥加青菜,次一点的就咸榄角,萝卜干。因为早餐并不是正餐,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煮肉之类的菜。相比我们这些做儿子,儿媳的,在父母眼里睡到八点多起来属于懒,免不了被说的。
“昨晚失眠了!”我挽起袖子蹲下,准备帮母亲洗菜。
“我洗好了!”母亲顺势把盆里的水倒掉,一脸不悦。
没办法,母亲就是这样的性格。她看我不爽了,家里的事要是也不参与,她不会有好脸色给我看。
我只能到厨房里去,争取做点其他的事。剩下的好想也只有炒菜了,得益于之前我在厨房做过打荷,炒菜方面还马马虎虎。不过我的父亲那口老牙掉得只剩几颗门牙了,大部分需要用牙咬的菜他都吃不了。
“青菜单独煮一点,煮软”母亲在门外叮嘱道,“你的父亲没有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