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业
摆烂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也体会过了。无论你现在有多潇洒,只要你还在透支着未来,接下来的路就有多痛苦。
二零二一年年底,距离我上一次工作已有好几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做过流水线,网络游戏代练,但是都没有做多久,眼看就要过年了,我自己的所得还不够我自己开支,但因为我家里有老婆和未满两岁的儿子,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陪他们过一个年。
大年初二,按照老家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是要回娘家去的。母亲老早就准备好了手信(登门拜访带的礼物),整箱的苹果寓意着平平安安,面条的捆数也是要双数的,数字嘛,也选了一个比较吉利的数字:6,可能是希望好事成双,也有可能想着六六大顺。我就不整那么多门道了,外婆眼神不好,我给她捎上一盒鱼肝油丸,最重要的是给腿脚不好外公带上几盒从香港买的风湿骨痛活络油,还有一些糖果,坚果之类的,装在一起也满满地装了一大纸箱。
若是在以往,做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今年不一样。我失业了好一阵子,并且也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连我这次回家过年都是撒了谎的,我怕别人问及工作方面的问题。但是我的母亲不会骑摩托车,连自行车都不会,没办法!只能由我载她过去。
自从我出去打工之后,我很少回家过年,也鲜有去探望过外婆外公。
早上八点出发,距离外婆家不算远,开着摩托车也就十几分钟。路,并不算好走,因为是开春的缘故,阴雨连绵下了好几天。今天是不下雨了,阴天,但是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还经常夹带着沙子,以及路两旁树木的落叶,车轮容易打滑,更不要说那些崎岖曲折的转弯。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在那些拐弯处栽过跟斗,连人带车摔到别人田里去,所以我对那些拐弯颇有阴影,何况我今天还是载着人。在那些转弯的另一头,往往是人家的房子。那些拐弯路旁也早早就停了几辆轿车,从房子烟囱冒出的炊烟来看,这也是别人的女儿们回来了。
“屋底的路太陡!下面平坦点的地方可以停车。”外婆年纪虽大,但是耳朵却不聋,她大老远就听到我开摩托车到来的声音。外婆的家是在半山腰上的,要到她家必须走一段距离不长,但是很陡的坡道。技术够的可以直接开车上去,但是我自认水平不高,放弃了这种想法。我把摩托车停到了外婆所说的平坦位置,然后抱着东西上去。我还没看到外婆,最先看到的是四舅妈,她正在自家厨房门口站着,看到我了,我先说了一句,舅妈,新年好!四舅妈也是听到外婆的喊话才从厨房里出来的,想看看是谁来了。“嗯…好,新年好!”四舅妈回应道,眼睛打量了一番后又问了一句,“几时回来的?”
“年二十九回的”。母亲是要和四舅妈絮叨几句的,但我手里抱着纸箱,因为东西沉,又是正在往外婆家屋底的陡坡路上走去,回答的时候都有点喘气,便不作停留。因为我知道,若我停下脚步,四舅妈肯定还会问多我几个问题,然不需要,因为不用多久,她自己也会上来,该问的还是会问。
走到外婆家门口的时候,外公就坐在屋檐下的木板凳那里,木板凳旁边立着他拄的拐杖。我姨妈的大儿子阿冰正和外公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见我来了,外公微笑着跟我说,你外婆在她房间那边,你过去找她吧。我明白外公的用意,我拿着的东西,外公外婆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是什么的,那些带着数字称呼的舅妈,舅舅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从我记事开始,这些带数字称呼的舅妈,舅舅们就总是有事没事跑到我外公外婆家的厨房窗口那里看一看,瞄一瞄,看看今天你们有没有弄什么好吃的,如果有,不消一会功夫,他们也会都拿着饭碗,筷子过来了。因为以前我外公是猎户,家里也总是会有一点半点的肉味,不光是那些舅妈,舅舅们如此,连同他们的小孩也是这样。
我到外婆房间的时候,我母亲比我早到了,然后母亲就跟我说,不要把东西拿到那边去,让他们看见!我点头答应了,我到那边是因为见到了外公。放下手里的东西后,我出了房间,剩下我母亲和外婆两人在房间里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我母亲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姨妈姨父他们比我们早到一个多小时,大姨的大儿子阿冰比我小十三岁,小姨的大儿子阿荣就更小了,比阿冰还要小几岁。他们都跟我一样,都是读了初中就出去打工。听我母亲说,早些时候他们是去了江苏那边,做模具加工,兼学兼做。我小姨父是个模具老师傅,做了几十年的机加工,因为两个表弟年龄小,只能由我小姨父认识的人带着。之前听到关于这两个表弟的话,都没有什么夸奖之类的,多半是他们不肯好好学,也不守规矩地两个一起出去玩而不上班之类的话。
我从外婆房间这边过来的时候,阿冰还在和外公聊天,我坐近了,听到阿冰是在问外公以前打猎时候的往事。外公这些往事我是知道一点半点的,不过那个时候外公还年轻,也没有带过我一起去打猎,唯一的一次也是看到外公要出去放牛了,喊上我哥一起拿着他的工具,我以为我也可以跟着去,结果外公只是严肃地看着我,对我扬了扬手,我就不敢跟去了。阿冰问外公这些往事,外公似乎也很怀念那段时光,不厌其烦地一一告诉他,阿冰也很有耐心地听。
“冰,中山那边的工作你不想做啦?”外公突然这样问阿冰。
“太累了!不想做,天天做十来个小时,一个月才休息两天”听到外公问及工作的事,阿冰再也没有了刚才问外公往事的那些兴致。神情颇有闪缩,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累不想做,休息少不想做,工资少的也不想做!你想做什么啊?”外公叹着气说,“以前我做木工的时候,工钱也就几十块钱,远到上百公里的人请我,我骑着自行车都去啊!”
阿冰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乱划。分明是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了,根本听不进去,换作是我,早个十年八年前,有人跟我这样说教,我肯定也听不进去。
“二八杠自行车骑一百多公里,你真骑过那么远吗?”阿冰抬起头,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外公。
“怎么没有?从这里到茂林,你就骑摩托车也要一两个小时,那没有百公里吗?”外公坚定地说。我在一旁也好奇,外公年轻一点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但是在我印象中,外公好像都是一直在家忙活的,种田耕地,收割松脂这些,还有就是放牛。
“外公,你那个时候去那么远做木工,去了多久?”我问外公,因为我记得的时间段,外公出现到我知道他是我外公都是九二年之后的事了。“三个多月!”外公说,“那个时候我和宗兴去的”。说到这里,我就相信外公说的话了,因为一九九四年我们老家修建房屋,我外公和他说的那个宗兴在我们家这边也做了两个月的木工。
“阿冰,你现在在中山工作了吗?”我问表弟,因为我之前知道的一直都是他和阿荣在江苏,从未听说过他回到广东这边并且工作了。
“在中山小榄”
阿冰提到的这个地名,我不是第一次听说和见过,但是我从不知道它在哪里。即使我在中山隔壁的珠海待了两年多,我依旧是觉得那是个听起来很遥远的地方。诚然,在珠海两年多,我也都是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渡过的,压根也就没想过去中山这个城市看一看。
“阿林,那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外公把头转向我,这是我最害怕的事,因为问及到我的工作,很快我也就会露底了。
我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工作。
“在珠海”我心里有点紧张,生怕外公再问下来。“那离我这边不远啊!”阿冰有点高兴地说,问我几时得闲,过中山这边逛逛。
外公听到阿冰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表情略带怒色地说“玩,玩,玩!一天到玩就知道玩!不想着工作挣钱,就想着玩!”
阿冰被外公的话塞住了,没有再啃声。我留意看他的脸,腮边挂着一片绯红,显然是有点尴尬。
其实我才是应该觉得尴尬的那个人,阿冰好歹还有工作,只是他不想做而已。而我是没有工作,在珠海出租屋里混吃等死地躺了几个月,每天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还在上班,掐着附近工厂上下班的时间来演戏给自己的妻子看。
“要是我也能像阿冰一样年轻就好了,无论什么,都要学个一技之长”。我的脑海里第一次萌生了这种念头,可是很快又被自己的另一个想法打退,“学什么呢?有什么还是三十多岁的人可以学的?还是等到年初八的时候下去珠海,在那边找个电子厂先做着吧,不能这么烂下去了。”
第二种想法,尤其是后面的部分,在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了,但是没有一次是有用的。先前的厂因为我自离的缘故,进了黑名单,想进也进不去了,附近的厂不是接触化学药水,就是十几个小时站着上班。
庆幸的是,没有人再问我任何关于工作的问题了,哪怕是在我第一次出去打工时,对我说过:细水长流,这番话的外婆。她老人家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任何一份工作,能长做的,即使工资待遇没有那么高,但是时间也会让你积累到一定的财富。外婆没有说错,在我没有结婚以前,细水长流确实有用,我也积累了一点钱,不过随后很快就花光。在我成家之后,一份低收入且稳定的工作不足以让我承担家庭的开销,由此,我萌生了学技术的念头,离开了工作十几年的单位。
离开原单位的一年时间内,我最初想的是学厨艺,为此我也确确实实进去厨房做过打荷,但是没有多少用,因为在那种太阳升起就工作,下班已是看不到太阳的环境中,进厨房不过是从一个火坑中又跳到另一个火坑去。又因为我那时候还没有孩子,虽然结了婚,但是夫妻分开两地,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这个也很难实现。后来,我妻子去了珠海工作,我从事厨房的工作在半年之内也换了三个地方,搬家都让我搬怕了,我也不愿意再搬第四回家,我便离开厨房,到珠海随我妻子一同进了电子厂。
开春的时候还是有点冷,我穿着外套还是能感觉到寒意。我外公从屋檐下的凳子转坐到了厨房的火灶旁边烤火取暖,已是午饭过后。阿冰依然坐在外公旁边,一边给灶内加柴添火,一边和外公说着些什么。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包,那是准备给外公的。来之前我给外公外婆都准备了,希望他们能用这点钱买点肉菜吃,只不过按以往的经历,给外婆的她又会用别的方式给回来,或者是塞在给回的手信里面,或是用其他的名义再给回我。外公继续和阿冰说着话,我想转身先去把红包给外婆的,这时候小姨父也过来了,他直接跟我说:“有点冷,去火灶烤下火!”。
接下来就是一群人围着阿冰说教了。
“阿冰,在中山那里的工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小姨父质问道。“那份工作是我委托八叔找来的工作,你就这样不做,接下来我也不知道该找谁给你找工作了”
“自己出去找!”阿冰在中山那边应该也工作了几个月的时间,有一定的自信。“你现在的年龄,都未满十八岁,谁敢用你?”姨父也不客气,因为阿冰的年龄确实是如姨父所说。
“你看看…”姨父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截图。“这是你上个月的考勤,二十八天,八叔发给我的,计算下来,你的工资就有九千七百多。你有什么不满意?要知道我每个月的工资还没有你高啊,你才十六岁。”
九千七百多?什么概念,拿我之前所做过的所有工种,两个加起来也没有那么高啊!我听到小姨父这番话,心里也开始犯嘀咕。模具加工真有那么高的工资吗?阿冰都可以那么短时间就学会,我可不可以呢?
接下来,我完全就是说着自己都一窍不通的话,用来劝阿冰。“冰,姨父没有说错,你看看你表哥我,比你大十几年又如何?没有一技旁身,到现在都还是个流水线打工的命,我连你的一半都不如!”
阿冰静静地呆坐在那里,没有再说一句话。姨妈也走了进来,听到我们在劝阿冰,在旁边也附和着说:“劝一下这个不争气的人吧,我做生做死都未曾有个他一个月那么高的工资!阿林(我的乳名)你帮忙劝劝他”
大概率我是被姨妈当成了教父了,以为我有能力去说服阿冰。不过,姨妈和姨父人都很好,他们帮我们也帮了不少,他们的事我也不能推脱。
“阿冰并不是不争气,在同龄的孩子里面,你们村能找到第二个吗?”我反问姨妈,其实这也是先肯定阿冰,毕竟这么多人说他,适得其反的几率太大了,年轻人从头到脚都是叛逆。
“你去村里找找吧,能不能找出第二个一个月能拿九千以上,又未满十八岁的年轻人?除去那些有个好爹的”阿冰似乎谁说他都沉默应对,唯独他姨妈说他的时候,他还口了。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突破点在哪里,阿冰的母亲在不断地否定他自己,而阿冰则不断地在用各种证明来反击,这是很典型的慈母多败儿。或许这也是很多家庭的通病,一个严厉的母亲或父亲角色,一直都在勒令自己的小孩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这也是我所在的家庭的病根
这么多人都在否定阿冰,劝他做回“正确”的事。只有我没有否定他,也许我的话他此时会听。
“阿冰,我没有你所学的技术,要是我有机会掌握个一技之长,钱再少我也愿意!”我抓住机会说了这一番话,然后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其实在那一刻,我连什么是数控,什么是模具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一番话之后会把我引入另一条路上去。
“阿林,那你想学模具吗?”
小姨父这样问我的时候,我脑里都是一片空白的,因为我知道我年龄不少了,就是要学,又谁可以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学会呢?
“想!”
我很坚定地回答。因为我太久没有工作了,我一直也渴望有机会学点什么,最好是以后都能以此为业的。
“好的,我晚上回去问一下阿八,看看他那边厂要不要学徒?”
“八叔那边厂要人,招学徒”阿冰从旁边回答道,似乎他和小姨父口中称呼的“八叔”很熟。
这下好了,问题不再是劝阿冰了,变成了我的。小姨父像是接受了一个任务一样,接下来就是去完成它,也不再说什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到外公手里。我才晃过神来,我口袋里的红包也还没给外公呢,我跟着也把红包塞到外公手里,外公推着不要,我和姨父都是硬塞给他的。
也就那十几秒钟的功夫,其他的人也纷纷把红包塞给外公,这一顿操作直接把外公整懵了。
“什么情况这是?我今天好像是坐在这等钱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