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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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疯子

首先来看看她所有这些书。伊迪丝·沃顿(1)的小说,按照出版日期而不是书名排列着;现代图书版的全套亨利·詹姆斯作品,二十一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书页折了角的平装本,都是她大学课程的必读书,包括大量狄更斯,少许特罗洛普,还有不少奥斯丁、乔治·艾略特以及令人敬畏的勃朗特姐妹。有新方向出版社的整套黑白封面平装本,主要是诸如希尔达·杜利特尔(2)或丹尼丝·莱弗托夫(3)等诗人的诗集。有她背地里读的柯莱特(4)的小说。有属于她母亲的初版《夫妇们》,马德琳读六年级时曾偷偷浏览一过,如今她用它来作为以“结婚计划”为主题的英语专业学位论文的文本参考。简而言之,藏书规模中等,便于搬动,几乎就是马德琳在大学里读过的所有东西,看似随意选择的一堆书籍,所涉范围渐渐缩小,仿佛一项复杂巧妙的性格测试,让你无法依靠预知问题的含义来作弊,最终被搞得晕头转向,唯有以基本事实来作答。之后你等待测试结果,希望会是“艺术气质”,或“热情奔放”,想着若是“敏锐有悟性”也能勉强接受,又暗自担心会是“自恋”或“恋家”,而最后呈现的结果则是两者兼备,全因约会碰上的日期、钟点或对象的不同而感觉不同,那就是:“无可救药的浪漫”。

这些就是马德琳大学毕业那天早晨蒙着枕头大睡时放在她房间里的书。每一本她都读过,常常不止一次,时不时划出某些段落,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无助于她。马德琳尽量不去理会这房间和房间里的一切。她希望自己能重新遁入已安稳持续三小时的沉睡状态。再清醒一点点都会迫使她不得不应对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实:比如,昨晚究竟灌下多少不同种类的酒,以及她睡下时还戴着隐形眼镜。这些具体细节,继而令她回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喝那么多,明明她一点都不想喝成这样。于是马德琳移了移枕头的位置,挡住早晨的阳光,试图再睡个回笼觉。

但这无济于事。因为就在此时,她公寓的另一头,门铃响了起来。

六月初,普罗维登斯,罗得岛,太阳升起已将近两个小时,照亮了黯淡的海湾和纳拉甘塞特发电厂的烟囱,如同布朗大学校徽上的太阳——那校徽醒目地打在校园里悬挂的所有锦旗、横幅上——一个有着睿智面孔的太阳,代表知识。但这个太阳——普罗维登斯上空的太阳——比那个用作比喻的太阳表现得更好,因为布朗大学的缔造者们出于浸礼会教友的悲观主义,将知识之光表现为被乌云所笼罩,象征愚昧尚未从人间驱散,而这真实的太阳如今正奋力穿过云层,投下斑驳的光线,给那许多整个周末都在挨淋受冻的学生父母带去希望,希望反常的天气不致毁了这一天的喜庆气氛。太阳照耀着整个学院山,乔治王朝式建筑的几何形花园和木兰花飘香的维多利亚式前庭,查尔斯·亚当斯(5)卡通或洛夫克拉夫特(6)故事里的那种黑色铁栅栏以及沿着铁栅栏铺就的砖石人行道;罗得岛设计学院的艺术工作室外面,一名绘画专业学生刚熬了一个通宵,正大声吼着帕蒂·史密斯(7)的摇滚乐;两名布朗大学军乐队队员——他们的乐器(分别是大号和喇叭)在阳光下闪烁——提前达到集合点,正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其他人都上哪儿去了;被阳光照亮的一条条鹅卵石小街通往山下已被污染的河流;太阳正照耀着每一个铜门把、每一片昆虫翅膀、每一枚草叶。这时候,仿佛配合着这一泻而下的阳光,马德琳的那间四楼公寓的门铃,如同一声发令枪响开启所有活动一般,持续高嚷起来。

那传进她耳朵的震动,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感觉,是对准她脊椎的一记电击。马德琳一下子抛开枕头,从床上坐起。她知道是谁在按对讲机。是她父母。她和奥尔顿、菲莉达约好七点半一起吃早饭。她早在两个月前的四月份就跟他们说好的,现在他们来了,恰在约定的时间,一如既往的急切而可靠。奥尔顿和菲莉达从新泽西驱车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们今天来这里庆贺的不仅仅是她所取得的成就,还有他们作为父母的成就,这丝毫没有错,也丝毫不出乎意料。问题是马德琳生平第一次不想参与。她并不觉得自豪。她没有心情庆贺。她不再相信这一天的意义及其代表的一切。

她考虑不去开门。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去,就有个室友会去,随后她将不得不向她们解释昨晚她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因此,马德琳只好跳下床,不情愿地站起身。

站在地上,起先似乎还好。她的头出奇的轻,仿佛被淘空了似的。但紧接着血液开始从头颅中流失,仿佛沙子流出沙漏,击中瓶颈,然后她的后脑勺像炸开一般疼痛。

就在这弹雨齐发之际,处于疯狂火力中心的对讲机再次怒吼起来。

她走出卧室,光着脚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厅里的对讲机,“啪”地按下“说”键。

“喂?”

“怎么回事啊?你没听见铃声?”是奥尔顿的声音,还是那样深沉而威严,虽然只是来自一个小小的话筒。

“对不起,”马德琳说道,“我刚才在洗澡。”

“说得跟真的似的。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马德琳不想让他们进来,她得先洗漱一下。

“我马上下来。”她回答道。

这回她按“说”键的时间太久,切断了奥尔顿的回答。她再次按下键,说道:“爸爸?”但她说话的同时,奥尔顿肯定也在说,因为当她按下“听”键时话筒里传来的是杂音。

马德琳趁这对话的间隙将额头靠在门框上。木头凉凉的。她突然想到,假如她能一直把脸贴着这沁凉的木头,也许就能治愈头痛,而假如她能整天把额头都贴着门框,同时依然能离开公寓,那也许就能顺利地和父母吃完早餐,参加毕业典礼游行,拿到文凭,最后毕业。

她仰起脸,又按下“说”键。

“爸爸?”

但答话的是菲莉达。“马迪?怎么回事?让我们进来。”

“我室友还在睡觉。我马上下来。不要再按门铃了。”

“我们想看看你的公寓!”

“现在不行。我马上下来了。别按门铃。”

她从对讲机上抽回手,撤后一步站定,眼睛盯着对讲机,仿佛在看它是不是还敢出声。它安静了,于是她从客厅往回走。还没到盥洗室,室友阿比冒出来,挡住了她的路。阿比打着哈欠,一只手拢着浓密的头发,这时她看见了马德琳,会心地笑了笑。

“我说,”阿比说道,“昨晚你溜到哪儿去了?”

“我父母来了,”马德琳说道,“我得去吃早饭。”

“得了,实话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来不及了。”

“那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呢?”

马德琳没有回答,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十个小时之前,她向奥利维娅借来这条贝齐·约翰逊(8)黑色小礼服,觉得穿在她身上很合适。但现在她只觉得这裙子又热又紧,那条宽皮带仿佛性虐狂的束带,裙边还有一块污渍,她都不想弄清楚是什么。

与此同时,阿比敲敲奥利维娅的门,径直走了进去。“马迪的伤心事到此为止了,”她说着,“醒醒!你快来看啊。”

通往盥洗室的路已然畅通。马德琳迫切需要洗个澡,几乎是为疗伤了。至少她得刷刷牙,但现在她听见了奥利维娅的说话声。很快马德琳就会面对两个室友的盘问,她的父母随时都可能又一次按响对讲机。她蹑手蹑脚地退回客厅。门口放着一双平底鞋,她一脚踩进去,踏扁了鞋跟,一边找回身体平衡,匆匆逃进外面的走廊。

电梯正等在印花地毯的尽头。电梯之所以等着,马德琳意识到,是因为几个小时前她踉踉跄跄走出电梯时没有把拉门关上。现在她把拉门关严,按下到大堂的按钮,这台旧式机器顿然一颠,缓缓沉入大楼内部的黑暗。

马德琳所住的这幢楼叫做纳拉甘塞特,环绕恩惠街和教堂街相交的地势下沉的街角而立。这座建于世纪之交的新罗马风格的大楼,留存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某些建筑细节——彩色玻璃天窗、黄铜挂壁烛台、大理石大堂,还有就是这部电梯。电梯由弯曲的铁条围成,像一个巨大的鸟笼,奇迹般地居然还能用,但走得很慢,于是趁着升降箱下降的工夫,马德琳把自己整理了一番。双手手指捋一捋头发,食指擦了擦门牙,揉去眼睛上黏结的睫毛膏,舌头润了润双唇。最后,当电梯经过二楼栏杆时,她看了看后墙小镜子里自己的形象。

长到二十二岁,或者说作为马德琳·汉纳,优点之一便是三个星期的失恋和一个晚上的狂饮并没有造成多少显而易见的伤害。除了眼睛周围的浮肿,马德琳看上去仍是平常那个漂亮的黑发女孩。她脸庞的对称度——挺直的鼻子、凯瑟琳·赫本(9)般的颧骨和下颌轮廓——堪称精确。只有额头的一丝皱纹显示出些许焦虑,马德琳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就是这样一个有些许焦虑的人。

她看见父母正等在楼下。他们被困在大堂大门和街门之间,奥尔顿穿着泡泡纱夹克,菲莉达一身深蓝色套装,配同色的镶金扣手袋。刹那间,马德琳竟有让电梯停下的冲动,就让她父母身陷公寓大堂,围困在乌七八糟的大学城产物中间——取名为“苦痛”或“阴核”之类的新浪潮乐队的海报,住在二楼的罗得岛设计学院学生仿埃贡·席勒(10)风格的色情画,都是些闹哄哄的复印件,传递的潜台词无非是她父母那代人健康、爱国的价值观如今已成历史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朋克时代的虚无感,对此马德琳虽然并不理解,但她佯装接受,好乐不可支地看父母大为震惊的样子——然后电梯在大堂停下,她拉开电梯门,向他们走去。

奥尔顿抢先跨进门。“她可来了!”他热切地叫道。“大学毕业生!”他做了个网前冲刺的动作,冲上前去紧紧抱住她。马德琳僵直了身子,担心被闻出自己喝过酒,或更糟的是被闻出做过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看你的公寓,”随后迎上前来的菲莉达说道,“我还想着见见阿比和奥利维娅呢。等会儿我们想请她们一起吃晚饭。”

“我们不准备留下吃晚饭的。”奥尔顿提醒她道。

“喔,我们可以留下。就看马迪怎么安排了。”

“不,没这计划。计划是和马迪一起吃早餐,参加毕业典礼,然后打道回府。”

“那就是你爸爸和他的计划,”菲莉达对马德琳说道,“你就穿这身衣服去毕业典礼吗?”

“我不知道。”马德琳回答道。

“我看不惯年轻女孩穿的这种垫肩,太男性化了。”

“这是奥利维娅的。”

“你看上去很疲惫,马迪,”奥尔顿说道,“昨晚的聚会很隆重吗?”

“不算隆重。”

“你没有自己的衣服可穿?”菲莉达问道。

“我会穿学士袍的,妈妈,”马德琳回答道,为了以防进一步盘问,她抢在他们前面穿过了大堂。外面,太阳在与乌云的战斗中败下阵来,彻底消失了。天气似乎并不比周末更好。上周五晚上的校园舞会因为下雨而延期。上周日的大学毕业临别宗教仪式(11)是在绵绵细雨中进行的。现在,到了周一,雨已经停歇,但气温感觉更接近圣帕特里克节(12),而不是阵亡将士纪念日(13)

马德琳站在人行道上等着父母跟上来,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当时并没有做爱。这倒是一种安慰。

“你姐姐说很遗憾,”菲莉达走出来,说道,“她今天得带狮心理查去做超声波扫描。”

狮心理查是马德琳九个星期大的外甥,其他人都叫他理查德。

“他怎么了?”马德琳问道。

“他的一个肾明显过小,医生说要观察。要我说,这些个超声波扫描无非就是自寻烦恼。”

“说到超声波扫描,”奥尔顿说,“我得去查一查膝盖。”

菲莉达没理他。“不管怎么说,阿莉因为不能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而深感不安。布莱克也是。但他们希望你和你的新男友今年夏天去科德角的时候到他们那儿玩。”

和菲莉达在一起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表面上在说狮心理查的小肾,而实际上她已经设法把话题转向马德琳的新男友伦纳德(菲莉达和奥尔顿还没有见过他),还有科德角(马德琳曾宣布准备去那里和他同居)。要是在常日,马德琳脑子运转正常,她倒能先菲莉达一步作出反应,但今天早上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还好奥尔顿转换了话题:“那么,你推荐去哪儿吃早饭呢?”

马德琳转过身,心不在焉地朝恩惠街看了看。“那儿有个地方。”

她慢吞吞地沿人行道行走。行走——行动——似乎是个好主意。她带着他们经过一排古色古香的房子,房子保存完好,还挂着旧时的招贴,又经过一幢人字形屋顶的大型公寓建筑。普罗维登斯是一个破败的城市,犯罪猖獗,暴民出没,但在学院山上这一切倒是难得见到。山下,隐约可见的闹市区以及一些即将或已经倒闭的纺织厂铺展在阴沉的远方。这里,狭窄的街道大多用鹅卵石铺成,攀过一幢幢宅第,蜿蜒绕过清教徒墓地,墓地中林立的墓碑如天堂的门一般狭窄;这些被冠以“前景”、“仁慈”、“希望”、“礼拜”之名的街道,统统汇入山顶树木茂盛的校园。体力的高度暗示着智力的高度。

“这样的石板人行道很可爱,是不是?”菲莉达边说边跟着走,“以前我们那儿的大街也是石板人行道。漂亮了。但后来区政府重新铺成混凝土了。”

“还把费用摊到我们头上。”奥尔顿说道。他有点跛,走起路来撅着屁股。他那条黑裤子的右腿因为穿着护膝而鼓胀,无论是不是在网球场上,他都护膝不离身。在他那个年龄组,奥尔顿是连续十二年的俱乐部冠军,是那些老家伙中的一员——渐渐稀疏的脑门上缠一条吸汗带,急促的正手球,眼睛里全是杀气。马德琳从小到大一直想打败奥尔顿,但始终没有成功。这更令人生气,因为如今她的球技已经胜过了他。但每当她赢下奥尔顿一盘他就开始威吓她,耍小动作,对判决提出异议,她的比赛便彻底崩溃。马德琳担心这其中会包含某种模式,担心这辈子命中注定会始终受制于能力逊于自己的男人。由此,和奥尔顿的网球比赛对于马德琳个人的意义被放大了,于是每次和他比赛她都无法放松,结果可想而知。而奥尔顿赢球之后依旧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容光焕发,沾沾自喜,仿佛纯粹是靠本事打败她的。

在恩惠街和船夫街的交叉口,他们从第一浸礼会教堂的白色尖塔下穿过。为了准备毕业仪式,草坪上架起了扩音器。一个系着蝶形领结的训导长模样的男人,一边紧张地吸着烟,一边仔细检查着系在教堂庭院栅栏上的许多气球。

菲莉达终于赶上马德琳,挽住她的胳膊,小心跨过被路边虬曲的法国梧桐树根拱得高低不平的石板。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马德琳觉得母亲很美,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随着岁月流逝,菲莉达的五官显得越发粗糙,双颊也开始像骆驼一般松垂下来。保守的衣饰——慈善家或女大使的风格——大有遮掩身材的趋势。菲莉达的头发是她的权威所在。煞费苦心地盘成一个溜光的圆顶,仿佛为上演一出长期好戏而搭起的露天音乐台,而那出好戏便是她的脸。在马德琳的记忆中,菲莉达从来不曾有过词穷或胆怯失礼的时候。和朋友在一起时,马德琳喜欢取笑母亲拘泥礼仪,但她经常发现自己实际上认为别人的举止并不如菲莉达。

而此时此刻菲莉达正以再合时宜不过的眼神看着马德琳:为典礼排场而兴奋,盼着向她巧遇的任何一位马德琳的老师抛出几个聪明问题,或者和其他毕业生的父母寒暄一番。总之,她对一切都显得如此应付裕如,与这社交和学术的盛典如此协调合拍,而这偏偏加剧了马德琳的失调感,对于这一天乃至对于她余生的失调感。

然而,她继续往前猛冲,穿过船夫街,爬上卡尔大楼的台阶,想找个地方藏身并喝一杯咖啡。

咖啡馆刚开门。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戴着埃尔维斯·科斯特洛(14)式的眼镜,正在冲洗煮咖啡机。靠墙的一张桌子旁,一个留着粉红色硬直发的女孩,抽着丁香香烟,在读《看不见的城市》(15)。《被玷污的爱》的曲调从冰箱顶上的立体声音响中飘出。

菲莉达将手袋护在胸前,停下来观赏贴在墙上的学生杰作:六幅为头戴漂白剂瓶颈圈、患有皮肤病的小狗而作的画。

“很有趣,是不是?”她不无宽容地说道。

“艺术家嘛。”奥尔顿说道。

马德琳将父母安顿在靠近凸窗的一张桌子前,尽可能远离那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然后走向柜台。那个家伙不紧不慢地迎上来。她点了三杯咖啡——其中大杯给自己——和硬面包圈。面包圈在烤,她先将咖啡端给了父母。

奥尔顿坐在早餐桌前是非得读点什么的,于是他从隔壁桌子上拿了一份别人扔下的《乡村之声》认真读起来。菲莉达则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那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

“你觉得她那样舒服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马德琳转身看见那女孩的黑色破洞牛仔裤是用好几百根安全别针别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我怕被她捅。”

“据这篇文章所说,”奥尔顿边读《乡村之声》边说道,“同性恋一词一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是人杜撰的。在德国。”

咖啡很烫,救命稻草般及时。啜一口咖啡,马德琳稍稍觉得不那么糟了。

过了几分钟,她站起身去拿硬面包圈。面包圈有点烤焦了,但她不想再等新烤的,便把它们端上了桌。奥尔顿满脸不悦地瞅瞅自己的那个面包圈,挥动塑料刀惩罚似的刮起来。

菲莉达问道:“那么,我们今天会见到伦纳德吗?”

“我不知道。”马德琳回答道。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

“没有。”

“你们俩还是计划今年夏天搬到一起住吗?”

这时马德琳正好咬了一口面包圈。由于要回答母亲这个问题并非易事——严格说来,马德琳和伦纳德并没有计划同住,因为他们三个星期前就已经分手了;不过,即便如此,马德琳仍没有放弃重归于好的希望;再者,她费了那么大劲才让父母习惯了她要和一个男人同住的想法,不愿现在就承认计划破产而毁了所有的努力——所以她很高兴能够指指塞满东西的嘴,以示自己无法回答。

“好吧,你现在已是成年人了,”菲莉达说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不过,我声明,我并不赞成。”

“你早就声明过了。”奥尔顿插嘴道。

“因为那依然是个糟糕的念头!”菲莉达嚷道,“我不是指它合不合规矩,我是在说实际问题。如果你搬去和伦纳德——或其他哪个小伙子——同住,而有工作的人又是,那么一开始就对你很不利。如果你们俩合不来怎么办?到时候你上哪儿去?你会无处安身,会束手无策。”

显然母亲的分析很有道理,而菲莉达所警告的困境也恰恰是马德琳已经陷入的困境,但马德琳并不愿意因此而流露出赞同。

“你当年遇见我之后不就辞了工作吗?”奥尔顿对菲莉达说道。

“所以我现在要说这些。”

“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马德琳终于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说话了。

“当然可以,宝贝,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件事了。如果你改变计划,你随时可以回家来。我和你爸爸欢迎你回来。”

“别提我,”奥尔顿说道,“我不要她。搬回家来住总是个馊主意,别回来。”

“别担心,”马德琳说道,“我不会回去的。”

“由你决定,”菲莉达说道,“但是你如果真的回家来住,你可以住阁楼。来去都随你。”

马德琳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这个建议。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父母,然后乖乖地缩在汽车后座让他们带回家呢?她可以搬回原来那个摆着雪橇、铺着玛德琳墙纸的卧室,然后变成老处女,就像艾米莉·狄金森(16),写写满是破折号又不乏才华的诗歌,而且永远不会发胖。

菲莉达将她从幻想中唤醒。

“马迪?”她叫道,“那个人不是你的朋友米切尔吗?”

马德琳在座位上转过身。“哪儿?”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米切尔。在马路对面。”

在教堂庭院新修剪过的草坪上盘腿而坐的的确是马德琳的“朋友”米切尔·格拉马迪克斯。只见他双唇翕动,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不邀请他过来坐呢?”菲莉达说道。

“现在?”

“不行吗?我想见见米切尔。”

“他可能在等他的父母。”马德琳说道。

菲莉达朝他招手,根本不管米切尔离得那么远是否看得到她。

“他坐在地上干什么呢?”奥尔顿问道。

汉纳一家三口注视着马路对面跏趺的米切尔。

“我说,你如果不想去叫他,那就我去。”菲莉达最后说道。

“行啊,”马德琳说道,“好吧。我去叫他。”

天气稍稍暖和了一些。天边的乌云正在聚集,马德琳走下卡尔大楼的台阶,穿过马路走进教堂庭院。教堂里有人正在测试扬声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萨塞克斯,埃塞克斯,肯特。萨塞克斯,埃塞克斯,肯特。”教堂大门外悬着一面旗,上面写着“1982届”。旗下的草地上坐着米切尔,嘴唇仍在悄悄嚅动,但一看见马德琳走近,嘴唇立即停住了。

马德琳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我父母来了。”她告诉他说。

“这是毕业典礼,”米切尔平静地回答道,“每个人的父母都来了。”

“他们问候你。”

米切尔听了微微一笑。“他们也许不知道你是不跟我说话的。”

“是的,他们不知道。”马德琳说道,“不过,怎么说呢,现在,我现在在跟你说话。”

“是被迫的还是改变策略了呢?”

马德琳移了移重心,不悦地皱起眉头。“你瞧。我昨天喝多了,很难受。几乎一宿没睡。我父母来了大概十分钟,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所以假如你愿意过去和他们打声招呼,那真是太感谢了。”

米切尔那双多愁善感的大眼睛眨了两下。他穿着老式的华达呢衬衫、深色毛料裤子,脚上一双旧拷花皮鞋。马德琳从未见他穿过短裤或网球鞋。

“之前那事,”他说道,“我很抱歉。”

“没事,”马德琳说着,把目光转开。“没有关系。”

“那天我的表现和平常一样讨厌。”

“我也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马德琳觉得米切尔在盯着她看,便将手臂交叉抱在胸前。

之前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正处于感情焦虑期的马德琳在校园里碰到米切尔,就把他带回了她的公寓。她需要异性关注,便跟他调情,但心底并不愿意完全承认这事。在她的卧室里,米切尔从桌子上拿起一罐热感凝胶,问是干什么用的。马德琳解释说常常运动的人有时会肌肉酸痛。她知道米切尔可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总是一头钻在图书馆里,但他应该相信她所说的话。就在这时,米切尔悄悄走到她身后,将那热感凝胶搽了一点在她耳朵背后。马德琳立刻跳起来,喝斥米切尔,又抓起一件T恤衫去擦那团黏糊糊的东西。尽管马德琳完全有理由发火,但她也很清楚(即便在当时)自己其实是以此为借口要将米切尔赶出卧室,并且掩盖是她先和他调情的。事情最糟糕的地方是,米切尔似乎极其伤心,仿佛就快要哭出来了。他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他只是想开开玩笑,但她还是坚决赶他走。接下来几天,马德琳反复回想此事,越来越感到不安。她差一点就要打电话向他道歉了,却收到米切尔的一封信,整整四页,内容详尽、论证清晰、观察敏锐、暗藏敌意,他在信中称她“玩弄他的情欲”,把她那天晚上的行为说成“色情版的面包加杂耍,而且只有杂耍”。当他们再次相遇,马德琳只装作不认识他,从此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现在,在第一浸礼会的教堂庭院里,米切尔仰头看着她,说:“好吧,我们过去和你父母打声招呼。”

他们一走上台阶,菲莉达便朝他们挥手。她大声说道,那不无轻佻的语气仅用于马德琳朋友圈里她最看中的人:“我觉得坐在地上的就是你。你看上去真像一位大师!”

“祝贺你,米切尔!”奥尔顿说道,热情地握着米切尔的手。“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是里程碑。新生代崛起了。”

他们请米切尔坐下,问他想吃些什么。马德琳又去柜台要了点咖啡,很高兴米切尔能让父母忙乎一阵。马德琳打量着他,穿着老人才穿的衣服,跟奥尔顿和菲莉达聊着天,她不由得想——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米切尔就是那种聪明、理智、讨父母喜欢的男孩子,她应该爱上他、嫁给他。而她永远不会爱上、嫁给米切尔,恰恰因为他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这成了她心事纷扰的又一表现,而这个早晨,这样的表现已经太多了。

她回到桌边,却没有人理会她。

“那么,米切尔,”菲莉达问道,“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父亲也一直问我同样的问题,”米切尔回答道,“出于某种理由,他认为宗教研究不是一个有市场前景的学位。”

马德琳第一次露出了微笑。“看到了吧?米切尔也没有找到工作。”

“噢,我应该算找到了。”米切尔说道。

“你没找到。”马德琳反驳道。

“我没开玩笑,我是找到工作了。”他解释说,他和室友拉里·普莱希特想到了一个应对经济萧条的计划。他们这样的文科毕业生进入就业市场正逢失业率高达9.5%的时候,经过深思熟虑,他们决定离开美国,尽可能久地留在国外。到暑期结束,他们攒够了钱,就做背包客周游欧洲。然后等他们看遍了欧洲每一个值得看的角落,就飞往印度,一直待到把钱用完。整个旅程可能历时八到九个月,也许长达一年。

“你要去印度?”马德琳问道,“那可不是工作。”

“我们要去做研究助理的,”米切尔说道,“在休斯教授手下。”

“戏剧系的休斯教授吗?”

“我最近看了一档有关印度的节目,”菲莉达说道,“太吓人了。那么穷!”

“那对我来说正是个有利条件,汉纳太太,”米切尔说道,“我会在逆境中成功。”

菲莉达忍不住要开开这类玩笑,她收敛起庄重的神情,笑容可掬地说:“那你倒是去对了地方!”

“也许我也会出去旅行。”马德琳恶狠狠地说道。

还是没人理她。奥尔顿问米切尔:“去印度你需要注射什么疫苗?”

“霍乱和斑疹伤寒症。还可以选择打丙种球蛋白。”

菲莉达摇了摇头。“你母亲肯定会担心死的。”

“我服兵役的时候,”奥尔顿说道,“他们给我们注射了成千上万的东西。甚至都不告诉我们注射是为了什么。”

“我想我会搬到巴黎去,”马德琳提高声音说道,“先不找工作。”

“米切尔,”菲莉达继续说道,“既然你对宗教研究感兴趣,我认为印度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那儿什么都有。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祆教、耆那教、佛教。就跟芭斯罗缤冰激凌似的!我倒是向来对宗教很有兴趣。不像我丈夫,简直就是那个怀疑一切的多马(17)。”

奥尔顿眨眨眼睛。“我怀疑历史上是否真有那个怀疑一切的多马。”

“你认识保罗·摩尔吗?圣约翰神明大教堂的主教。”菲莉达问道,试图吸引米切尔的注意力。“他是个了不起的朋友,你会觉得和他见面很有意思。我们很愿意介绍你们认识。我们住在城里的时候,我经常去大教堂做礼拜。你去过那儿吗?哦。对了。我该怎么描述它呢?它简直就是——嗯,就是神圣!”

菲莉达将一只手按住喉咙,为这妙语而欣喜,米切尔则礼貌地、甚至心悦诚服地笑了起来。

“说到宗教领袖,”奥尔顿插话道,“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们见达赖喇嘛的事情?在沃尔多夫酒店举行的募捐活动上。我们排着长队等候接见。至少有三百人。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见到了达赖喇嘛,然后我就问他:‘你是多莉·芭顿(18)的亲戚吗?’”

“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菲莉达叫道,“无地自容啊。”

“爸爸,”马德琳说道,“你们要迟到了。”

“什么?”

“你们该动身了,如果还想占到好位子的话。”

奥尔顿看了看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呢。”

“会非常非常挤的,”马德琳加重语气说道,“你们现在就该走了。”

奥尔顿和菲莉达看着米切尔,似乎就等他的意见。马德琳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便机灵地答道:“真的会很挤。”

“站在哪儿位置最好?”奥尔顿问道,依然是问米切尔。

“范威克尔门。学院路的最高处。我们将经过那儿。”

奥尔顿从桌子旁站起身来,握了握米切尔的手,这才俯下身子在马德琳脸颊上吻了吻。“我们等会再来见。1982届学士小姐。”

“祝贺你,米切尔,”菲莉达说道。“见到你真是高兴了。请记住,你去欧洲游学,千万别忘记给你母亲多多写信。不然,她会发疯的。”

然后她转向马德琳,说道:“恐怕你得在游行前换掉这身衣服。上面有一处明显的污渍。”

说完这些,奥尔顿和菲莉达便摆开家长的气势,挟着泡泡纱夹克和手袋、袖扣和珍珠,穿过卡尔大楼米色砖砌成的大厅,跨出了大门。

仿佛是为宣告他们的离去,一首新歌响起:乔·杰克逊(19)高亢的嗓音在电子合成的鼓声上鸣啭起伏。柜台后的那个家伙调高了音量。

马德琳把脑袋抵住桌子,头发遮住了脸庞。

“我再也不喝酒了。”她说道。

“精彩的遗言。”

“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你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话。”

马德琳依然没有从桌子上抬起头,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无家可归了。我大学毕业了,然后无家可归。”

“是啊,那是肯定的。”

“我无家可归了!”马德琳又说了一遍,“起先我计划跟阿比和奥利维娅一道搬到纽约去。后来我似乎要搬到科德角去,就让她们另找一个室友。而现在我又去不成科德角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我母亲想让我搬回家去住,但那样我宁可自杀。”

“我准备搬回家去过暑假,”米切尔说道,“去底特律。至少你离纽约不远。”

“我还没有收到研究生院的通知,而现在已经六月份了,”马德琳继续说道,“我应该在一个月前就知道结果的!我可以打电话去问招生办,但我没有问,因为我怕自己已经被淘汰了。只要不知道结果,我就还有希望。”

沉默片刻,米切尔又开口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印度。”他说道。

马德琳睁开一只眼睛,透过卷发的空隙,发现米切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还不只是研究生院的问题,”她说道,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伦纳德和我分手了。”

终于说出来了,终于挑明了伤心处,马德琳感觉轻松不少,可同时也为米切尔的冷漠反应而惊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道。

她抬起头来,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我不知道。你之前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

“说真的,我并不想知道。我甚至都没有问过。”

“我以为你会关心的,”马德琳说道,“既然你是我的朋友。”

“是啊,”米切尔说道,蓦地他的口气变成了挖苦。“我们的伟大友情!我们的‘友情’不是真正的友情,因为它只对你有利。是在制定规则,马德琳。你认为你三个月不想和我讲话,我们就不讲话。然后你认为你确实想跟我讲话,因为你要我来逗你父母开心——于是现在我们又讲话了。你想要我们是朋友的时候我们是朋友,而我们从来没有越过朋友的界限因为你不想那样。而我只能顺从接受。”

“对不起,”马德琳说道,这番出其不意的攻击令她好不委屈。“我喜欢你不是那个方面的喜欢。”

“对极了!”米切尔大声说道,“我这个人对你没有吸引力。好吧,行。但谁说你在精神上吸引过我了?”

马德琳仿佛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一时间,愤怒、伤心和抗拒一齐涌上心来。

“你这个——”她竭力想找一个最恶毒的词,“你这个蠢货!”她想保持倨傲,却只觉得胸口刺痛,然后便丧气地痛哭起来。

米切尔伸手碰碰她的胳膊,但被马德琳猛地甩开。她站起身,努力掩饰愤极而泣的神色,跑出大门,走下台阶,踏上了船夫街。对面的教堂庭院喜气洋洋,她连忙转身下山往河边去。她想离校园越远越好。头痛又开始发作,太阳穴突突颤动,当她抬头望见乌云在市区上空集结,仿佛厄运即将逼近,她不由问自己,为什么人人都对她那么不怀好意。

马德琳的感情挫折始于她所阅读的法国理论解构其爱情观之际。“符号学211”是一门高年级讨论课,教授是一名前英语系的变节者。迈克尔·齐珀斯坦三十二年前来到布朗大学时是个新批评派。他向三代学生灌输了文本细读法以及不以传记阐释作品的阅读习惯,但之后却经历了一次颠覆性转变,1975年他去巴黎度假,在某次晚宴上见到罗兰·巴特(20),一顿什锦砂锅的工夫,他就改变了信仰。现在齐珀斯坦在新开设的“符号学研究课程”中教授两门课:秋季学期的“符号学理论入门”和春季学期的“符号学211”。齐珀斯坦干干净净的光脑门,下巴上蓄着水手似的白胡子,总爱穿粗棒针毛衣和宽斜纹灯芯绒裤子。他开列的书单几乎要把人淹没:除了要读遍符号学大家——德里达(21)、艾柯(22)、巴特,选修“符号学211”课程的学生还必须全力应付极尽完备的辅助阅读,从巴尔扎克的《萨拉辛》(23)到各期《符号学》杂志,以及复印来的埃米尔·米歇尔·齐奥兰(24)、罗伯特·沃尔泽(25)、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26)、彼得·汉德克(27)、卡尔·范·韦克滕(28)的作品选。为了参加讨论班,你还不得不忍受与齐珀斯坦的一对一面谈,听他问你一些乏味的个人问题,比如你最喜欢哪种食物、哪种狗,而在回答你问题时尽说些谜一般的沃霍尔(29)式怪话。这种艰涩的探究,加上齐珀斯坦大师般的光头和胡子,使学生觉得自己已经受了精神的审查,并且已成为——至少在每周四下午的这两个小时——校园文学批评的精英分子。

而这正是马德琳想要的。她选择英语专业的原因既纯粹又无聊:因为她爱读书。大学里的“英美文学课程目录”在马德琳眼里就相当于她室友们眼里的伯格多尔夫(30)商品目录。看见“英语274:黎里(31)的《尤弗伊斯》”之类的课程会使马德琳兴奋得就像阿比看到一双菲奥鲁奇牛仔靴。“英语450A:霍桑和詹姆斯”会让马德琳满心期望能在床上消磨不无罪恶感的数小时,这同奥利维娅穿上莱卡裙和皮夹克去歌舞厅跳舞时的心情别无二致。即便在孩提时代,在他们位于普雷蒂布鲁克的家里,马德琳就总是徜徉于图书室,尽管高耸的书架令她可望而不可即——新近购入的《爱情故事》和《永远的媚拉》(32)们隐隐流露出严禁触碰的神气,皮装本菲尔丁、萨克雷和狄更斯作品令人肃然起敬——所有那些她可能会读懂的词句摆出威仪,挡住她前行之路。她会流连一个钟头端详那些书脊。她为家藏图书所编制的目录详尽细致得堪比杜威(33)的十进分类法,马德琳知道每一本书的确切位置。壁炉旁的书架上摆着奥尔顿的最爱,历任美国总统、英国首相的传记,鼓吹战争的国务卿们的回忆录,小威廉·巴克利(34)的航海或间谍小说。通往客厅的过道左侧的书橱里则挤挤挨挨全是菲莉达的书,《纽约书评》上评论过的小说和散文集,以及关于英国园林或中式艺术的大开本图书。即便在今天,在住宿加早餐的客栈或海滨旅馆里,马德琳仍会听见满满一架子无人问津的书在向她呼喊。她的手指抚过盐渍斑斑的封面,她剥开被海风浸润的书页。对于那些平装本惊险小说和侦探故事,玛德琳并无同情。刺痛她心的,是那本失了护封的1931年日晷出版社的精装本,层层叠叠打着咖啡杯的印渍,被遗弃在一边。当朋友们在海滩上唤她的名字,当烤蚌野餐热热闹闹地进行,马德琳却仍会坐在床上小读片刻,好安慰这本伤心的旧书。她就是以这种方式读完了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读完了詹姆斯·费内莫尔·库珀,读完了约翰·P·马宽德(35)的《H·M·普尔汉先生》。

而有时她也会担心这些发霉的旧书给她带来的一切。一些英语专业的学生准备报考法学院,另外一些则成了新闻记者。优等生课程班里最聪明的小伙子亚当·沃格尔,父母都是学者,他正准备攻读博士学位,然后自己也成为学者。而其余大部分人则是被动地选择了英语专业。因为他们左脑不够发达读不成理科,因为历史太枯燥,哲学太艰涩,地质学太局限于石油开采,数学太要求精确——因为他们没音乐天赋,没艺术才能,没赚钱的心思,或者根本就没那么聪明,这些人上大学读学位,所做的事情与小学一年级时毫无不同:那便是读故事。英语就是那些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的人所选的专业。

马德琳在三年级时选修了一门优等生讨论课,叫做“结婚情节线:奥斯丁、艾略特和詹姆斯小说选读”。教授是K·麦考尔·桑德斯,七十九岁的新英格兰人,一张长马脸,笑起来两眼潮湿,露出满口漂亮的假牙。他的教学方法就是朗读二三十年前就已写好的讲稿。马德琳之所以留在课上是因为她可怜桑德斯教授,还因为那书单实在不错。在桑德斯看来,结婚情节线使小说达到了顶峰,没有了结婚情节线,小说就风光不再。在人生的成功依赖婚姻、而婚姻依赖金钱的时代,小说家们拥有写作的主题。伟大的史诗歌颂战争,小说则歌颂婚姻。两性平等,对女人来说是好事,对小说来说则是坏事。而离婚更是彻底将其摧毁。如果爱玛后来可以申请分居,那么她之前和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婚前协议,那么伊莎贝尔·阿切尔和吉尔伯特·奥斯蒙德(36)的婚姻又将受到怎样的影响?在桑德斯看来,婚姻已不再重要,同样小说也不再重要。如今你能从哪儿找到婚姻情节线?哪儿都不行。你得读历史小说,你得读描写传统社会的非西方小说、阿富汗小说、印度小说。就文学而言,你得回到过去。

马德琳的讨论课期末论文题为《疑问语气:结婚情节线和(严格限制的)女性范围》。论文给桑德斯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把马德琳叫去面谈。办公室里弥漫着祖辈的气息,他建议马德琳可以将论文扩展为学位论文,而他愿意做她的指导老师。马德琳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桑德斯教授研究的正是她感兴趣的时期,从摄政时期到维多利亚时代。他和蔼可亲、学识渊博,而且从他不确定的办公时间来看没有其他人想选他做指导老师,于是马德琳就答应了,她愿意跟随他写学位论文。

她引用特罗洛普小说《巴塞特郡纪事》里的一句话作为卷首题词:“爱情中没有幸福,除了在英国小说的结尾处。”她计划从简·奥斯丁开始,先扼要讨论《傲慢与偏见》、《劝导》以及《理智和情感》,所有那些基本上都以婚礼结束的喜剧,之后转向更为复杂、更为黑暗的维多利亚小说。《米德尔马契》(37)和《一位女士的画像》就不是以婚礼结束的。小说以结婚情节线的传统步骤开始——追求者、求婚、误会——但在婚礼之后依然继续。小说跟随活泼、聪明的女主人公多萝茜·布卢克和伊莎贝尔·阿切尔进入她们不幸的婚姻生活,而正是在这里结婚情节线得到了最了不起的艺术表现。

到1900年就不再有结婚情节线了。马德琳准备对结婚情节线的寿终正寝作一番简短讨论,以此为论文作结。在《嘉莉妹妹》中,西奥多·德莱塞先是让嘉莉妹妹与杜洛埃姘居,然后通过非法婚姻嫁给赫斯特伍德,又在两人私奔后成为一名女演员——而这不过是1900年!在结论部分,马德琳认为她可以援引厄普代克(38)小说中的“换妻”作为例证。这可谓结婚情节线的最后一丝痕迹:坚称“换妻”而不是“换夫”。仿佛女人仍然是一件可供交换的财产。

桑德斯教授建议马德琳考虑历史素材,她便顺从地钻研起了工业化的兴起和核心家庭的出现、中产阶级的形成和1857年的《婚姻诉讼法》。但是不久她就开始厌倦这篇论文了。对论文独创性的怀疑困扰着她。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照搬桑德斯在结婚情节线讨论课上的那些观点而已。和老教授的见面也令她丧气,往往是桑德斯一页页翻着她交给他的论文,指出他在页边所做的各种红色标记。

接着在寒假之前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比的男朋友惠特尼突然出现在她们的餐桌旁,读着一本叫做《论文字学》的书。马德琳问他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惠特尼告诉她说,想知道一本书是“关于”什么的恰恰就是这本书所反对的,而如果要说这本书确实“关于”什么的话,那就是关于有必要不再认为书籍是关于什么的。马德琳说她想煮点咖啡,惠特尼问她能否也为他煮一点。

大学不像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人们提某人名字是因为他们赫赫有名。在大学里,人们提某人名字是因为他们默默无闻。于是,在与惠特尼交谈后的几个星期里,马德琳开始听见有人在说“德里达”。她听到他们说着“利奥塔(39)”、“福柯(40)”、“德勒兹(41)”和“鲍德里亚(42)”。这些人中大多数是她本能地不喜欢的——穿着马丁靴、戴着无政府主义标志的中上层家庭的孩子们——这使得马德琳对他们的热情的意义颇为怀疑。但不久她注意到戴维·科佩尔,一个聪明而有才华的诗人,也在读德里达。而那个爱读《巴黎评论》上言情小说的普基·埃姆斯——马德琳很喜欢他,选修了齐珀斯坦教授的一门课。马德琳始终偏爱那些举止夸张的教授,像西尔斯·杰恩之类,在课堂上过于卖力,用可笑的声音吟诵哈特·克莱恩(43)和安妮·塞克斯顿(44)的诗作。惠特尼把杰恩教授当笑话,马德琳却不赞同。但是在上了整整三年的文学课后,马德琳还是没有一套坚实的批评方法可用于她读到的东西。相反,她谈论作品的方式模糊而不成系统。听到别人在课堂上的发言令她很窘,还有她自己说话的方式也令她很窘:“我觉得”、“普鲁斯特的方式很有意思”、“我喜欢福克纳的是”……

某一天,当身材修长、长着萨路基犬般高贵鼻梁的奥利维娅带着《论文字学》走进来时,马德琳意识到曾经是边缘的东西如今成了主流。

“那本书是讲什么的?”

“你没有读过吗?”

“我要是读过还会问你吗?”

奥利维娅嗤了一声说:“我们今天是不是都有点太损了?”

“对不起。”

“开个玩笑。这书很棒。德里达绝对是我的偶像!”

几乎是一夜之间,读契弗(45)或厄普代克等人笔下的郊区生活——马德琳及其大多数朋友就生于斯长于斯——是可笑的了,人们开始偏爱萨德(46)那些发生在十八世纪法国的肛交奸污处女的故事。而萨德更受欢迎的原因是他那些令人发指的性场景写的不是性而是政治。所以它们是反帝国主义、反资产阶级、反父权社会、反所有一切年轻漂亮的女权主义者应该反对的东西。整个大学三年级,马德琳一直在上有益身心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幻想:从《幻影》(47)到《水孩子》(48)”之类的课程,但到了四年级她再也不能忽视她所在的《贝尔武甫》(49)讨论课上那些饥不择食的傻瓜与在走廊里读莫里斯·布朗肖(50)的时髦人物之间的区别。在崇尚赚钱的八十年代,上大学意味着缺乏某种激进精神。符号学则是第一个具有革命意味的东西。它画出了一道界线;它创造了一个精英阶层;它是深奥复杂的,属于欧洲大陆;它涉及争议性的主题,涉及折磨、施虐、雌雄同体——涉及性和权力。马德琳在学校里一直很有人缘。而多年来的好人缘使她能够本能地区分酷和不酷,即便是在英语系这样一个酷的概念似乎并不流行的小团体内。

假如王政复辟时期的戏剧令你沮丧,假如研读华兹华斯让你感到陈旧过时和墨迹斑斑,那么你还有其他选择。你可以逃离K·麦考尔·桑德斯和老迈的新批评派;你可以投奔德里达和艾柯的新帝国;你可以注册选修“符号学211”,弄清别人都在谈些什么。

“符号学211”只限选十名学生。十名学生中,八人已经修过“符号学理论入门”。这在第一堂课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当马德琳从室外的寒冬走进教室,便看见这八人身穿黑T恤衫和黑破洞牛仔裤,懒洋洋地围坐在课桌前。有几个的T恤衫领子袖子都被裁掉了。一个家伙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好像婴儿脸上长了胡子,马德琳花了足足一分钟时间才搞明白,原来是他把眉毛剃了。教室里每一个人都跟鬼似的,显得马德琳的自然健康反而可疑了,就像是投给里根的选票。所以当出现一个穿着鸭绒服、雪地摩托靴的高个子,拿着一杯外带咖啡,坐在她身边的空位子上时,她便松了一口气。

齐珀斯坦要求学生们作自我介绍,并说说他们为什么要选修这门讨论课。

那个没有眉毛的男生首先开口。“嗯,怎么说呢,我发现要介绍我自己实际上是很难的,因为所谓社交场合的自我介绍整个儿都已成了问题了。比如说,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叫瑟斯顿·米姆斯,在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长大,你们就知道我是谁了吗?好吧,我叫瑟斯顿,来自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我选这门课是因为去年暑假读了《论文字学》,它令我振奋。”轮到马德琳旁边的那个男生了,他以沉静的嗓音说他是双学位学生(生物学和哲学),以前从未修过符号学的课程,父母给他取名叫伦纳德,而有个名字似乎总是很方便,尤其是有人叫你去吃饭的时候,如果谁想叫他伦纳德,他会爽快地答应的。

此后伦纳德再没发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靠着椅背,伸开两条长腿。喝完了咖啡,他将手伸进右脚的靴子,让马德琳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掏出一听嚼烟来。他用两根蜡黄的手指将一团烟叶放进嘴里。之后的两个小时,每隔大约一分钟,他就往杯子里啐一口,尽管很小心,但还是听得见声响。

齐珀斯坦每周都布置一本令人生畏的理论著作和一部作品选读。这种搭配颇为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任意。(比如,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和品钦(51)的《拍卖第四十九批》能有什么关系?)至于齐珀斯坦本人,与其说他在掌控课堂,不如说是从他看不透的性格单向镜背后观察着课堂。他难得开口,只是偶尔提问来激发讨论。他时常走到窗前,凝视纳拉干西特湾方向,仿佛正想着他那艘泊在干船坞上的单桅木帆船。

三个星期后,二月里一个灰蒙蒙的阵雪天,他们在读齐珀斯坦自己的理论书《符号的构成》和彼得·汉德克的小说《超越梦想的不幸》(52)

教授布置自己写的书总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即便是任何书都觉得难以卒读的马德琳,也看得出齐珀斯坦在该领域的作用无非是重新阐释,是二流的。

在讨论《符号的构成》时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因此稍事休息之后,当他们开始讨论作品选读时人人都觉得是解脱。

“那么,”齐珀斯坦问道,眨了眨圆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你们怎么理解汉德克的小说?”

沉默了一会后,瑟斯顿开口了。“汉德克的小说既阴冷又压抑,”他说道,“我很喜欢。”

瑟斯顿是个狡黠的男孩,短发上了发胶,剃光的眉毛,苍白的肤色,使他的脸孔似乎具有超智慧,仿佛一颗脱离躯体的飘浮的脑袋。

“能否说得详细点?”齐珀斯坦问道。

“好的,教授,这是我所钟爱的主题——自杀。”当瑟斯顿开始展开话题时其他学生偷偷笑起来。“据说这是本自传体的小说。但是我坚信,正如罗兰·巴特(Barthes)所说,创作行为本身就是虚构的过程,即便你所描述的是真实事件。”

巴特(Bart,原来该这么念。马德琳记了一笔,庆幸自己没有丢脸。

与此同时,瑟斯顿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言:“汉德克的母亲自杀了,而汉德克坐下来写这件事。他想尽可能做到客观,尽可能做到——无情!”瑟斯顿竭力忍住笑。他努力进入角色,表现出对母亲自杀的高度文学意义上的无情。“自杀是一种比喻,”他郑重其事地说。“尤其是在德语文学中,比如《少年维特的烦恼》,比如克莱斯特(53)。嘿,我又想到一点。”他竖起一根指头。“《少年维特的烦恼》(54)。”他竖起另一根指头。“《超越梦想的不幸》。我认为,汉德克感受到了这一传统的重压,而这本书正是他挣脱的尝试。”

“你说的‘挣脱’是什么意思?”齐珀斯坦问道。

“挣脱整个条顿民族的传统,狂飙运动(55),自杀的传统。”

窗外飘舞的细雪仿佛轻薄的肥皂片,又仿佛闪动的飞灰,仿佛是极干净,又仿佛是极肮脏的东西。

“《少年维特的烦恼》是一个恰当的引证,”齐珀斯坦说道,“但我认为这与其说是汉德克所为,还不如说是翻译者所为。在德语里,这本书叫做《无以复加的不幸》(Wunschloses Unglück)。”

瑟斯顿微微一笑,既为自己吸引了齐珀斯坦的全部注意力而高兴,也因为他觉得德语听上去很滑稽。

“这是一个文字游戏,德语里有句话叫做wunschlos glücklich,意思是比你所期待的还要幸福。而汉德克在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这是一个严肃而且精彩的名字。”

“那么它的意思就是比你所预料还要不幸,”马德琳说道。

齐珀斯坦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她身上。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的。我说过,有些东西会在翻译中丢失。你有什么看法?”

“对这本书吗?”马德琳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这问题听上去有多愚蠢。她不吭声,血液撞击着她的双耳。

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的人会脸红,但当代奥地利小说里的人却不会。

眼看沉默就要变成困窘,伦纳德出来救场。“我的看法是,”他说道,“如果我要写母亲的自杀,我认为我不会太在乎它是否具有实验性。”他身体往前倾,将双肘放在桌子上。“我的意思是,难道人们不会反感汉德克的所谓无情吗?这本书难道不让人觉得有点冷酷吗?”

“冷酷总比伤感好,”瑟斯顿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为什么呢?”

“因为满怀孝心的子女追忆已故父母的伤感文字我们早已读过,读过千百万遍了。它们已经不再有任何力量。”

“现在我做一个小小的思想实验,”伦纳德说道,“比如我母亲自杀了,而我写了一本书讲这件事。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闭上眼睛,头往后仰,“首先,我是为了寄托哀思。其次,也许是为了写一写她,让她永远活在我记忆中。”

“而你以为你的反应是人类共有的,”瑟斯顿说道,“因为你要对母亲的死作出某种反应,正如汉德克所不得不做的那样。”

“我是说,如果你母亲自杀了,这可不是什么文学上的比喻。”

现在马德琳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讨论。

瑟斯顿点点头,可似乎并非表示赞同。“是的,好吧,”他说道,“汉德克现实中的母亲自杀了。她在现实的世界里死了,现实中的汉德克很伤心。但这些都不是这本书所要表达的。书并不是关于‘现实生活’的,书都是关于其他书的。”他噘起嘴,仿佛一支木管乐器正吹出明亮的音符。“我的看法是:从文学的观点看,汉德克在书中试图解决的问题是,你将如何写一件事,即便是真实而痛苦的事——比如自杀,当所有关于这一主题的作品已然剥夺了你的表达独创性时?”

瑟斯顿所说的这些,在马德琳听来似乎既深刻又荒谬。也许他说得正确,但又不应该是正确的。

“‘通俗文学’,”齐珀斯坦不无俏皮地提出了一个论文的题目,“‘或者,如何打败一匹死马’。”

学生中响起一阵欢笑声。马德琳一回头,发现伦纳德正盯着自己。下课后,他收拾好书本便离开了教室。

此后她就经常能看见伦纳德。她在某天下午看见他,没戴帽子,正冒着冷雨穿过草地。她在马特-杰夫快餐店看见他,正往嘴里塞着一块乱糟糟的“博迪-西安斯”(56)三明治。她又在某天早上看见他,正站在南大街上等公交车。每一次,伦纳德都是孤单落寞、头发凌乱,仿佛一个没有母亲的大男孩。而且,他看上去比学校里的大部分男生都要年长些。

这已经是马德琳大学四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该是她有点乐子的时候了,可她什么也没有。她从不认为自己缺什么。她更愿意把自己目前这种单身状态看作是有益身心健康和头脑清醒的。然而,当她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和一个嚼烟叶的家伙接吻会有什么感觉的时候,她开始担心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回想起来,马德琳意识到自己在大学期间的感情生活并不如意。她一年级时候的室友杰妮弗·布姆加德开学第一周就急着去校医那儿戴子宫帽。马德琳不习惯与别人同居一室,更不用说陌生人了。她觉得杰妮弗和人未免熟得太快。她才不想杰妮弗给她看子宫帽,那让她联想起没下锅的意大利饺子,她当然也不想知道杀精液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可杰妮弗还是主动把它挤到她手心里。当杰妮弗戴好子宫帽去参加聚会,戴好子宫帽去看哈佛大学和布朗大学的比赛,甚至某天早上把子宫帽留在宿舍的小冰箱上,马德琳都非常震惊。那年冬天,德斯蒙德·图图(57)大主教来学校参加反种族隔离集会,在前往拜谒这位大人物的路上,马德琳问杰妮弗:“子宫帽戴上了吗?”之后的四个月,她们同住在长十八英尺宽十五英尺的房间里,彼此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尽管马德琳进大学时并非对性事一无所知,但她一年级期间的学习曲线(58)却是一条水平线。除了和乌拉圭小伙子卡洛斯——一个总穿着凉鞋、在暗处看神似切·格瓦拉的工程专业学生约会过一阵子之外,唯一和她有过关系的男孩是一个申请提前录取、来参加校园开放周末名叫蒂姆的高三学生。她看见他在学校的夏普餐厅站着排队,推着金属架上的餐盘,身子微微颤抖,一件蓝色外套显得过于肥大。原来他已经在校园里逛了一整天,都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饥肠辘辘,却吃不准自己是否可以在餐厅用餐。蒂姆似乎是布朗校园里唯一一个比马德琳更失落的人了。她帮助他搞定了吃饭的事,然后又带着他参观了学校。最后,晚上十点半左右,他们终于一起回到马德琳的宿舍。蒂姆睫毛很长,眉清目秀,好像一个昂贵的巴伐利亚玩偶,一个小王子或是一个唱约德尔调的牧童。正当他的蓝色外套落在地板上而马德琳的衬衫解开了扣子时,偏偏杰妮弗·布姆加德从门口进来。她说了声“哟,对不起”,便站在那里不动,微笑着看着地板,仿佛已经在品味这绯闻将如何传遍宿舍上下。当她终于走开之后,马德琳坐起来整理好衣服,蒂姆则捡起外套,回他的学校去了。

圣诞节假期,马德琳回到家里。她以为父母浴室里的磅秤坏了。她从秤上下来,重新校准,再站上去,可显示的仍是那重量。马德琳站在镜子前,看见一只忧心忡忡的金花鼠正盯着她看。“没人约我是因为我胖吗?”金花鼠问道,“还是说我胖是因为没人约我?”

“我大一的时候就没发福过,”马德琳下楼来吃早饭时,她姐姐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我可从来不像我那些朋友似的胡吃海塞。”马德琳早就习惯了姐姐阿尔文的嘲笑,便没有理她,而是一声不吭地从五十七个葡萄柚——她从现在到元旦的唯一食物——中拿起第一个,切开吃起来。

节食会让你误以为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到一月份,马德琳减了五磅,到南瓜季节结束时,她便已恢复了完美身材,可还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大学里的男生要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幼稚,要么仿佛过早地步入中年,蓄着治疗师般的胡子,用烛火温杯中的白兰地,一边听着科尔特雷恩(59)的《至高无上的爱》。直到大学三年级,马德琳才有了真正的男朋友。比利·班布里奇,母亲是多萝西·班布里奇,她叔叔拥有美国三分之一的报纸。比利双颊红润,一头金色卷发,右鬓上的一处疤痕使他显得更加可爱。他说话低声细语,身上有一股馨香,像是象牙香皂。一丝不挂的时候,他身上几乎没有毛发。

比利不喜欢谈及自己的家庭,马德琳将此视为良好教养的表现。上布朗大学是比利家的传统,有时他觉得若是凭他自己是不会进来的。和比利做爱的感觉温馨惬意,非常美妙。他想成为电影制作人。可他为“高级电影制作”课程拍的那一部影片却很暴力,整整十二分钟,都是比利朝摄像机扔粪便似的布朗尼蛋糕粉。马德琳开始怀疑他从不谈及家庭是否另有隐情。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确乎越来越频繁地谈及,那就是割除包皮。比利在一本非传统医学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反对割除包皮的文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想想就会觉得,对一个婴儿做这事儿实在相当怪异,”他说道,“干吗要把婴儿的小鸡鸡割掉一部分?比如说,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某个部落用骨头穿鼻子,这和割除婴儿包皮有很大不同吗?骨头穿鼻子受的创伤可要小多了。”马德琳听着,尽量表现出同情,心里希望比利别再说这事了。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仍反复提到这个话题。“这个国家的医生想都不想就会做割除手术,”他说道,“他们就没问过我父母。我又不是什么犹太人。”他嘲笑那些健康或卫生方面的理由。“三千年前那么做也许还有点道理,在沙漠里,没办法洗澡。但是现在呢?”

一天晚上,他们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马德琳发现比利正拉长了阴茎仔细检查。

“你在干吗?”她问道。

“我在找伤疤。”他忧郁地回答道。

他盘问了几个欧洲的朋友,没割过包皮的亨利克,割过包皮的奥利维尔,问他们:“那岂不是会严重过敏?”比利确信自己已被剥夺了知觉。马德琳尽量不把这当成是针对她的,加之当时他们之间还出现了其他问题。比利习惯紧盯着马德琳的眼睛,仿佛要控制她似的。他的居住状态也颇为怪异。他在校外和一个漂亮健硕的女孩凯尔同住,而和她睡觉的至少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伊朗国王的侄女法蒂玛·夏伊拉齐。比利在他起居室的墙上涂着这样几个大字:“杀死父亲”。他认为,念大学就是为了杀死父亲。

“谁是你的父亲?”他问马德琳,“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还是桑塔格(60)?”

“就我而言,”马德琳回答道,“我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那你就必须杀了他。”

“谁是你的父亲?”

“戈达尔(61)。”他回答道。

比利说要在瓜纳华托租一个房子和马德琳一起过暑假,他说他拍电影的时候她可以写一部小说。他对她、对她写作才华的信任(尽管她谈不上写过什么小说),使马德琳很开心,甚至开始接受这个计划。然而之后有一天,她来到比利家的门廊上,正准备敲窗,但直觉告诉她先朝窗内看一看。在仿佛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床上,比利蜷曲着身子躺着,约翰·列侬(62)一般,紧贴着摊开四肢的凯尔。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眨眼间,仿佛乘着一缕青烟,法蒂玛现身了,同样一丝不挂,正往她那富有光泽的波斯人皮肤上撒爽身粉。她向同床伴侣微笑着,露出高贵的紫色牙床上颗颗分明的牙齿。

马迪的下一任男友,严格说来不是她的过错。她如果不去听那门表演课,就永远也不会遇到达布尼·卡莱尔,而她永远也不会去听表演课,如果不是因为她母亲。菲莉达年轻时曾梦想当演员,但遭到她父母的反对。“表演不是我们家的人会做的事,尤其是女孩子。”菲莉达如是说。她时不时会以若有所思的口吻,向女儿们讲述自己那一次违抗父母之命的壮举。大学毕业后,菲莉达“逃”到了好莱坞。她瞒着父母,擅自飞到洛杉矶,和一个来自史密斯的朋友同住。她在一家保险公司找了份秘书工作。她和朋友,一个名叫萨利·佩顿的女孩,搬进了位于圣莫尼卡的一套平房。在六个月时间里,菲莉达有过三次试演、一次试镜以及“无数邀请”。她曾看见杰基·格利森(63)牵着一只吉娃娃走进餐厅。她曾经将皮肤晒成闪亮的小麦色,她形容为“埃及人一般”。每当菲莉达说起这段人生经历,就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至于奥尔顿,对此他往往保持沉默,他很清楚菲莉达的失败就是他的成功。正是第二年圣诞节,在回纽约的火车上,她遇到了这位腰板笔挺、刚从柏林回来的陆军中校。菲莉达再也没有返回洛杉矶。她结婚了。“而且有了你们两个。”她对女儿们说。

菲莉达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遗传给了马德琳。她母亲的人生经历是一个绝好的反例。它所代表的不公正,正是马德琳的人生所要改正的。在社会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成年,在贝蒂·弗里丹(64)、“平等权利修正案”大游行以及贝拉·阿布朱格(65)坚持戴着帽子的时代长大,在女性身份被重新定义的时代定义自我身份,这样的自由与马德琳在学校里读到过的任何一种美国自由同样伟大。她还记得一九七三年的那个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娱乐室的电视机前观看比利·琼·金(66)和博比·里格斯(67)的网球大赛;记得她、阿尔文和菲莉达怎样为比利·琼加油,而奥尔顿怎样为博比·里格斯鼓劲;记得当金逼得里格斯全场奔跑,当她发球取胜,当她打出制胜一球而他来不及回接时,奥尔顿开始抱怨。“这比赛不公平!里格斯太老了。如果他们想要一场真正的较量,应该让她和史密斯(68)或纽科姆(69)打。”但奥尔顿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博比·里格斯当时五十五岁、金二十九岁,或者博比·里格斯即便在黄金时期也算不上特别杰出,这些也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网球赛事上了全国性电视台,占据了黄金时间,连续数周被宣传为“性别大战”,而且最终获胜的是女人。如果说有一个时刻定义了马德琳这一代的女孩,渲染了她们的渴望,清晰聚焦了她们对自身、对生活的期待,那么这个时刻就是全国上下观看一个穿白色短裤的男人被一个女人击败的两小时十五分钟——这个男人一次次被痛击,直到赛点过后,他所能做的就只是有气无力地跨过球网。而即便是这一幕也仿佛在说:你只有在获胜而不是失败的时候才能跨过球网,那么男人怎么能够在惨败之后居然还扮演获胜者的角色?

在“表演讲习班”的第一次课上,丘吉尔教授,一个酷似牛蛙的秃顶男人,要求学生们作自我介绍。班里半数同学都是戏剧专业,认真在学表演和导演。马德琳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喜欢莎士比亚和尤金·奥尼尔(70)之类的话。

达布尼·卡莱尔站起来说道:“我做过一阵子模特儿,在纽约。经纪人建议我上一些表演课,我就来了。”

他做的模特儿工作就是一个杂志广告:一群莱妮·里芬斯塔尔(71)风格的运动健儿,穿着平角短裤,站在海滩的退潮线上,乌黑的火山砂砾在他们大理石般的脚边腾起水汽。马德琳直到和达布尼开始约会以后才看到这张照片。达布尼小心翼翼地打开酒吧侍者手册,取出仔细压在里面的照片。她本想嘲笑一番,但看到达布尼脸上的敬仰之色便作了罢,于是就问他海滩在哪儿(在蒙托克)、为什么这么黑(其实不黑)、他拍这广告赚了多少钱(“四位数”)、其他人怎么样(“都是傻逼”)以及他现在是否还穿着那平角裤。和男生在一起,有时候很难对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产生兴趣。但与达布尼在一起,她希望那是冰壶运动,她企盼他感兴趣的是模拟联合国,而不是什么做男模特儿。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她现在自以为感觉到的真实情感。这一刻——达布尼告诫她不要去碰那广告,他还没有请人将它覆膜——马德琳已经将那套标准论点在脑子里排演了一遍:尽管物化有害,但理想化男性形象在大众媒体中的出现却为男女平等赢得了一分;如果男人开始被物化并开始为其外表和身体发愁,那么他们也许会逐渐理解女人长期以来所承受的负担,并因此而对这些有关身体的问题敏感。她甚至于钦佩起达布尼来,因为他有勇气仅仅穿着一条灰色紧身内裤让人拍照。

看看马德琳和达布尼的表现就知道,他们是不可避免要在讲习班演出中饰演一对情人主角的。马德琳是罗瑟琳,达布尼就是木头般的奥兰多(72);马德琳是《热铁皮屋顶上的猫》(73)中的玛吉,达布尼则是砖头般的布里克。第一次排练,他们约在达布尼的大学生兄弟会住所见面。一踏进大门,马德琳便对ΣΧ之类的兄弟会愈加反感了。正是星期天早上十点钟左右,前一天“夏威夷之夜”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挂在墙头驼鹿角上的花环,被踩烂在泼满啤酒的地板上的塑料“草”裙——这样一条裙子,若马德琳倾倒于达布尼·卡莱尔的非凡仪表,那么她至少将不得不看着某个醉醺醺的骚货穿着它在兄弟会成员的呼喊声中大跳草裙舞,或至多将亲自穿上它,在达布尼的房间里取悦他一个人(既然迈泰酒(74)会让人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两个ΣΧ兄弟会会员正坐在矮沙发上看电视,见马德琳进来便挪了挪,从黑暗中站起身,仿佛两条张开嘴的鲤鱼。她疾步走上后楼梯,心里想着一些每次提到兄弟会和兄弟会成员便会想到的事情:比如他们的诉求是出于对保护的原始需求(让人想到某些尼安德特部落会联合起来以对抗其他尼安德特部落);比如新会员不得不忍受的凌辱(被扒光衣服、蒙住双眼扔在比尔特默尔酒店的大堂,阴茎上贴着公交车票)所引发的对男性强暴和阉割的恐惧,而这恰是兄弟会许诺不让会员经历的;比如每个希望加入兄弟会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破坏他与女性关系的不安全感;比如憎恨同性恋的会员会因其生活以一个同性恋联盟为中心而出现严重问题;几代兄弟会正式会员悉心维护的宏伟大楼实则已沦为约会强奸和酗酒的场所;比如兄弟会会员身上总是臭气熏天;比如你根本不会想去某个兄弟会所在地洗澡;比如只有一年级女生才会傻乎乎地去参加兄弟会的聚会;比如凯莉·特劳布和ΣΔ兄弟会的某个成员睡觉,这个家伙只会不停地说“现在你明白了,你不明白,现在你明白了,你不明白”;比如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马德琳身上,永远不会。

而她压根没想到把兄弟会和达布尼这样的人物相连:一头金发,沉默寡言,坐在折叠椅上背着台词,穿着降落伞裤,光着两只脚。回想他俩的关系,马德琳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她和达布尼是皇家婚礼一般被选了配给对方的,她是查尔斯王子的戴安娜王妃。她知道他不会演戏。达布尼的艺术感觉和第三替补边锋不相上下。生活中的达布尼有行动而少言语,舞台上的他则毫无行动却滔滔不绝。当背诵台词的紧张表情恰好契合他所试图佯装的情感,那便成了他最有戏剧感的时刻。

和达布尼演对手戏让马德琳感觉愈发僵硬和紧张。她想和讲习班里那些天才小子搭档表演。她建议从《新泽西的越南化》(75)和马梅特(76)的《芝加哥的性变态》中选几场有趣的戏,但没有人愿意接受。谁都不想因为与她合作而降低了自己的水准。

达布尼没有为此操心。“那班里都是些小杂种,”他说道,“他们永远也拿不到任何平面拍摄的工作,更不用说电影了。”

达布尼说话简短得达不到她对男友的要求,而头脑又堪比橱窗人形模特,但他体形之完美令她将上述事实都置之脑后。与人约会而不是形象更好的一方,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这稍许令人生畏,但她能够应付得了。凌晨三点,当达布尼在她身旁熟睡之时,马德琳会不由自主地点数他的每一根腹部线条、每一块硬邦邦的肌肉。她喜欢把卡尺放在达布尼的腰间测量他的身体脂肪。内衣模特儿全靠腹肌,达布尼说,而腹肌全靠仰卧起坐和日常饮食。看达布尼而产生的愉悦使马德琳想起自己小时候看毛色油亮的猎狗所产生的愉悦。而在这种愉悦的背后,如煤一般令其愈烧愈旺的,则是拥抱达布尼、从他身上吸取力与美的强烈需求。这一切都极为原始,逐步演变,并感觉神奇。问题在于她不能允许自己享受达布尼甚或稍加利用,相反她必须要去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并让自己相信已经爱上他。很显然,马德琳需要爱。她并不赞成毫无意义而纯粹为了满足的性观念。

于是她开始告诉自己说达布尼的表演是“克制”或“简练”的。她欣赏达布尼“有自信”、“不需要证明什么”,而且“不喜欢卖弄”。马德琳不再担心他是个无聊乏味的人,反而认为他温文尔雅;不再认为他不学无术,反而称他具有直觉。她夸大达布尼的智力,为了不致因需要其身体而自觉肤浅。为此她协助达布尼写了——好吧,是她替他写了——英语和人类学的论文,然后当他拿到A等,便觉得这证实了他的才智。他去纽约参加模特儿面试,她和他吻别,祝他好运,之后又听他气愤地抱怨那个没有要他的“臭娘儿们”。原来达布尼并非有多漂亮。在真正漂亮的人物中,他只能算是平平。他甚至连笑都笑不对。

学期临近结束,为了最后的成绩评定,表演班的学生要单独和教授面谈。见到马德琳时,丘吉尔狰狞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随后垂着双下巴从容地靠在椅背上坐稳。

“我很高兴你来参加这个讲习班,马德琳,”他说道,“但是你演不了戏。”

“请直说,”马德琳说道,语气克制而带着笑意。“坦率地告诉我吧。”

“你对语言有良好的感觉,尤其是对莎士比亚。但是你嗓音过于尖利,而且在舞台上表情忧郁,总是眉头紧皱。声乐训练可以大大改进嗓音。但我担心你的忧郁表情。就是你现在这个表情,皱眉。”

“这叫做思考。”

“这没有问题。如果你扮演的是埃利诺·罗斯福(77)。或者戈尔达·梅厄(78)。但这类角色并不常有。”

丘吉尔将双手指尖相对,继续说道:“如果我认为这对于你来说很重要,那么我会更通融一些。但我感觉你其实并不想成为专业演员,是这样吗?”

“没错。”马德琳回答道。

“很好。你很可爱,也很聪明。世界尽在你手中。接受我的祝福吧。”

达布尼和丘吉尔面谈回来之后,看上去甚至比平时更加自得了。

“我说,”马德琳问道,“谈得怎么样?”

“他说我极为适合肥皂剧。”

“不是肥皂广告吧?”

达布尼恼了。“《我们的日子》、《综合医院》(79),听说过这些肥皂剧吗?”

“他是在称赞你?”

“除了称赞还能是什么?肥皂剧演员什么都有!他们天天工作,收入又高,而且从来不用到处跑。我现在这样想方设法找广告拍简直是在浪费时间。真见鬼,我要让经纪人开始安排一些肥皂剧的试镜。”

听到这个消息,马德琳没有吱声。她原来以为达布尼做模特儿的热情只是暂时的,只是为了赚取学费。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她实际上是在和一个模特儿约会。

“你在想什么?”达布尼问她。

“没什么。”

“告诉我。”

“就是——我不知道——但我怀疑丘吉尔教授说什么演《我们的日子》,是评价过高了。”

“他在第一堂课上跟我们说什么来着?他说他开的是表演讲习班。为那些希望从事戏剧工作的人。”

“所谓戏剧工作并不意味着……”

“他跟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说你会成为电影明星?”

“他说我演不了戏。”马德琳说道。

“他是这样说的吗?”达布尼将双手插进口袋,身体往后略仰,仿佛因为不用他亲自宣布这一结论而大大松了一口气。“所以你才这么恼火?非要批驳我的观点不可?”

“我不是在批驳你的观点,我只是不敢肯定你是否真正理解丘吉尔的意思。”

达布尼发出一阵痛苦的笑声。“我是理解不了的,对不对?我太笨。我只是一个得靠你替我写英语论文的笨蛋。”

“我不知道。你好像很擅长挖苦别人。”

“嗬,我真是荣幸之至,”达布尼说道,“如果没有你我能干些什么?你得为我捕捉所有的细节,是不是?好一个捕捉细节的天才。腰缠万贯,整天坐着捕捉细节该多美啊!你知道不得不谋生是什么滋味?你可以取笑我拍的广告。你不是靠足球奖学金进大学的,而你现在非要跑这儿来诋毁我。你知道什么?混账,真他妈的混账。我讨厌你的傲慢和自大。丘吉尔说得对,你演不了戏。”

最终马德琳不得不承认达布尼的口才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能够表现各种情感,愤怒、厌恶、受伤的自尊,也能够模拟出其他的种种,包括好感、激情和爱情。他在肥皂剧界大有前途。

马德琳和达布尼五月里分的手,就在暑假之前,而暑假无疑是忘记一个人的最佳时机。考完最后一门课当天她就直接回了普雷蒂布鲁克。这一次,她很高兴自己拥有如此热衷应酬的父母。威尔逊街的所有那些鸡尾酒会和欢闹的晚宴令她无暇思及自己。七月份,她在上东城一个非赢利诗歌组织获得实习机会,便坐火车去了纽约。马德琳的工作是为每年一度的诗歌新声奖审查所呈交的材料,在寄给评委(那一年是霍华德·内梅罗夫)之前确认材料是否齐全。马德琳并非擅长技术活儿,可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甚至还不如她,因此一旦复印机或点阵式打印机出了问题,她就成了大救星。她的同事布伦达每个星期至少会有一次跑到马德琳桌前,嗲声嗲气地央求道:“你能帮我个忙吗?打印机不是很好用。”一天中马德琳唯一喜欢的是午饭时间,她可以逛一逛周围那些燠热潮湿、臭气熏天、惊险刺激的街巷,在一家窄如保龄球球道的法国小餐馆品尝法式咸派,细看街上与她同龄或比她稍长的女人们的衣着打扮。单位里唯一一个异性恋小伙子请马德琳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她却冷冷地回绝了:“对不起,不行。”她尽量不为伤了他的感情而内疚,尽量多想想自己需要换一换心情。

随后,她回到学校开始了四年级,一心向学,事业为重,坚决独身。马德琳四处撒网,广投申请,给耶鲁大学研究生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给一家在中国教授英语的机构,还向位于芝加哥的FCB全球广告公司申请实习机会。她认真做样卷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语言部分比较简单,数学部分则需要复习高中代数,而逻辑问题却大挫她的锐气。“在年度舞会上,大家与各自最喜欢的舞伴跳最喜欢的舞。艾伦跳了探戈,而贝姬看了别人跳华尔兹。詹姆斯和夏洛特配合默契,基思在狐步舞中表现出色,西蒙的伦巴舞非常完美。杰茜卡和艾伦共舞,但劳拉不是西蒙的舞伴。请判断这些人的舞伴分别是谁?他们最喜欢的舞分别是什么?”马德琳没有专门学过逻辑。考她这些似乎有欠公平。她按照书上的建议,将题目归纳成图表,在草稿纸上画出舞池,把艾伦、贝姬、詹姆斯、夏洛特、基思、西蒙、杰茜卡和劳拉一一放妥,然后按照提示给他们配对。可马德琳的头脑无法自然而然地跟上他们之间的复杂变化。她想知道为什么詹姆斯和夏洛特会配合默契,杰茜卡是否在和艾伦约会,为什么劳拉不和西蒙跳舞,而旁观的贝姬是否很沮丧。

一天下午,马德琳在希勒尔大楼外的告示牌上看到一则小广告,说是梅尔文和赫蒂·格林伯格奖学基金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举办暑期学习班,于是她提交了申请。利用奥尔顿在出版界的关系,她穿了一身套装去纽约与西蒙和舒斯特出版公司的一名编辑面谈。编辑名叫特里·沃思,曾是一名和马德琳一样聪明而富有理想主义的英语专业学生。可那天下午,在那间面向幽谷般的第六大街、堆满手稿的狭小办公室里,她发现这个有两个孩子的中年人,薪水远远低于他大学同学的平均水平,住在新泽西蒙特克莱的错层公寓,饱受每天一小时十五分钟的通勤之苦。展望那个月即将出版的一本移民农场主回忆录,沃思说此时是“风平浪静之前的平静”。他从一堆言情小说里抽出一叠稿子交给马德琳审读,每一本付她五十美元审读费。

马德琳并没有急着看稿子,而是搭地铁去了曼哈顿东村。先在罗伯特食品店买了一袋松子曲奇饼,然后闯进一家理发店,心血来潮地让一个留着鼠尾头、爷们儿似的女理发师给她打理头发。“两边剃到头皮,中间留高。”马德琳说道。“你确定?”那女人问道。“确定。”马德琳回答。为了显示决心,她摘掉了眼镜。四十五分钟后,她重新戴上眼镜,为自己的变化既惊恐又欣喜。她的头其实很大,她从来没有量过它究竟有多大。现在她看上去像安妮·伦诺克斯(80),或者大卫·鲍伊(81)。像那理发师可能约会的某个人。

不过,像安妮·伦诺克斯还真不错。所谓的中性就是这么回事。一回到学校,马德琳的发型就表明了她的严肃心境,而到了年末,刘海长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仍然坚持克制自己。(她唯一一次过错是那天夜里带米切尔回公寓,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接下来马德琳得写论文。她还得考虑未来。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男朋友来干扰她用功、扰乱她心绪。但是春季开学后,她遇到了伦纳德·班克黑德,她的决心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常刮胡子。他嚼的斯寇烟带着薄荷脑味儿,比马德琳预料的更清新好闻。每当她抬起头发现伦纳德正用圣伯纳狗般的眼神凝视她(或许那眼神显得痴傻,但也很忠诚,如同一条会把你从雪崩中挖出来的大狗),马德琳便不由意味深长地回看他。

三月初的一个晚上,她去洛克菲勒图书馆借阅“符号学211”布置的辅助阅读作品,发现伦纳德也在那里。他正倚着柜台,和一个值班女孩聊得兴高采烈,不巧那女孩相当可爱,颇似丰满的贝蒂·佩琦(82)

“不过,仔细想一想,”伦纳德正对那女孩说,“从苍蝇的角度想一想。”

“好吧,我是一只苍蝇。”女孩边说边嗓音沙沙地笑起来。

“我们慢慢靠近它们,它们看见一百万英里外来了个苍蝇拍。苍蝇们像是在说:‘苍蝇拍近了就叫醒我。’”

那女孩瞥见马德琳过来,便对伦纳德说:“稍等。”

马德琳拿出借书条,女孩接过来便进了书库。

“来借巴尔扎克的书?”伦纳德问道。

“是的。”

“巴尔扎克来救我们了。”

要在平常,马德琳对此会有很多话说,会对巴尔扎克好好评论一番。可此时她的脑子偏偏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笑一笑,直到他把眼睛转向别处。

贝蒂·佩琦拿着马德琳要的书回来了,将书轻轻向她一推,便立即转回身看着伦纳德。而他也似乎与课堂上的样子判若两人,显得格外兴奋、热烈。他像杰克·尼科尔森(83)似的极其夸张地挑起双眉,说道:“我这家蝇理论和我的‘年纪越老、时间越快’理论相关。”

“怎么讲?”女孩问道。

“这是成比例的,”伦纳德解释道,“比方说你五岁,只活了大概一千多天。但如果你是五十岁,那就活了大概两万天了。所以说,五岁时候的每一天会显得更长,因为它所占的百分比更大。”

“哦,那是肯定的,”女孩不无揶揄地说道,“必然如此。”

但是马德琳早已听懂。“有道理,”她说道,“我之前就一直在想其中的原因。”

“只不过是个理论。”伦纳德说道。

贝蒂·佩琦敲敲伦纳德的手,有意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苍蝇才不总是飞那么快的,”她说道,“我以前空手逮住过苍蝇的。”

“尤其是冬天,”伦纳德说道,“也许就是我这种苍蝇,一只冬天里的笨苍蝇。”

马德琳没有借口留在图书借阅室了,便把巴尔扎克放入书包转身离开。

她开始在有符号学课的时候改变着装。她取下钻石耳钉,不戴任何耳饰。她站在镜子前,想着一副安妮·霍尔(84)式的眼镜(85)或许会让她展现新浪潮风格。但她又决定放弃,戴上了隐形眼镜。她翻出一双披头士靴,那是她在韦纳尔黑文(86)一个教堂地下室义卖会上买到的。她竖起衣领,又穿戴上更多黑色。

第四周,齐珀斯坦布置学生阅读翁贝托·艾柯的《读者的角色》。这本书对马德琳没多大帮助。作为读者,她对读者并不那么感兴趣。她仍然更偏爱那个越来越黯然失色的存在:作者。马德琳有一种感觉:大部分符号学理论家孩提时代都没有人缘,常被欺凌或忽视,因此将难以释怀的愤怒转向文学。他们要降低作者的地位。他们要把一本,把这辛苦得来、卓尔不群的事物,变成一个文本,偶然的、不确定的、任由讨论的。他们要使读者成为主体,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读者。

而马德琳完全接受天才论。她想要一本书带她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她认为作者写作一本书应该比她阅读这本书更费精力。说到文字和文学,马德琳支持的是一种已经不受尊重的美德,即:清晰可读。读完艾柯后的一周,他们读了德里达《写作和差异》的部分章节。之后一周,他们读了乔纳森·卡勒的《论解构》,马德琳第一次准备在课上发言。可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瑟斯顿便抢了先机。

“卡勒的书充其量还过得去。”瑟斯顿说道。

“你不喜欢这本书的什么地方呢?”教授问道。

瑟斯顿抬起膝盖,顶着桌子边缘。他向后跷起椅子,皱起一张脸。“它的确通俗易懂,”他说道,“的确论证清晰。但问题只是在于,你能否用一种已受质疑的话语——比如,理性——来阐释如解构之类的范式创新。”

马德琳看看桌边的其他同学是否有互相翻白眼的,但他们似乎都很想听听瑟斯顿如何一吐为快。

“能否说得详细点?”齐珀斯坦说道。

“好吧,我的意思是,首先,理性只是话语之一,对吗?理性只不过意味着绝对真理,因为它是西方的特权话语。德里达的意思是你不得不使用理性,因为理性是唯一的存在。但同时你必须意识到语言就其本质而言是非理性的。你必须得通过非理性获得理性。”他撩起T恤的袖子,抓了抓瘦骨嶙峋的肩膀。“反之,卡勒仍在以陈旧的模式操作。如同单声道之对立体声。所以从这一观点来说,我认为这本书有那么一点令人失望。”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更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知道,”马德琳开口说道,瞥了一眼伦纳德寻求支持。“也许只是对我而言,但仅此一次读到一本逻辑清晰的论述难道不令人庆幸吗?卡勒将艾柯和德里达所说的一切都归纳成了容易理解的形式。”

瑟斯顿慢慢转过头来从圆桌对面凝视着她。“我不是说这本书写得不好,”他说道,“它是不错。但卡勒的书和德里达的相比不属于同一个等级。每一个天才都需要一个解释者,卡勒就是德里达的解释者。”

马德琳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对于结构的了解更多的是来自卡勒而不是德里达。”

瑟斯顿尽力对她的观点作了一番思考。“简化的本质就是简单。”他说道。

不久讨论会就宣告结束了,马德琳却还坐在那儿生闷气。当她从塞尔斯大楼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伦纳德就站在台阶上,手上拿着一罐可乐。她径直走到他跟前,说道:“谢谢你的帮助。”

“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支持我的。可你为什么不在课上说点什么呢?”

“热力学第一定律,”伦纳德说道。“能量守恒。”

“难道你不同意我?”

“我既同意也不同意。”伦纳德说道。

“你不喜欢卡勒的书?”

“卡勒的书很好。但是德里达的书是重量级的,你不能贬低他。”

马德琳将信将疑,但让她生气的不是德里达。“考虑到瑟斯顿总是没完没了地说他有多崇拜语言,你会以为他不会鹦鹉学舌似的大搬术语。阴茎这个词他今天就用了三次。”

伦纳德微笑着。“可以理解啊,说了就像是有一个了嘛。”

“他都把我逼疯了。”

“你想喝杯咖啡吗?”

“还有法西斯,也是他爱用的词。你知道塞耶大街上的干洗店吗?他说他们是法西斯。”

“肯定是浆上多了呗。”

“好啊。”马德琳说道。

“什么好啊?”

“你刚刚请我喝咖啡来着。”

“我请了吗?”伦纳德问道,“哦,没错。好吧。我们去喝咖啡。”

伦纳德不想去蓝屋(87)。他说他不喜欢和大学生在一起。于是他们穿过韦兰门,沿着希望街往福克斯海岬方向去了。

他们一路走,伦纳德时不时地往可乐罐里啐上一口。“原谅我的恶习。”他说道。

马德琳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要一直这么下去吗?”

“不会,”伦纳德回答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我做牛仔表演那会儿养成的习惯。”

然后当他们走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他扔掉了可乐罐,吐掉了嘴里那团烟草。

走不过几个街区,开满郁金香和黄水仙的校园便成了不见树木的大街,两旁立着色彩悦目的工薪阶层住宅。他们经过一家葡萄牙人面包房和一家葡萄牙人开的卖沙丁鱼和墨鱼的鱼摊。这里的小孩虽没有可玩耍的院子,但沿着空旷的人行道来来回回地骑车子,似乎也很快乐。靠近公路的地方有几个仓库,在威肯登大街的角落里,有一家当地小餐馆。

伦纳德想坐在柜台旁。“我要挨着馅饼坐,”他说道,“我要看看它们哪个来招呼我。”

马德琳在他旁边的高凳上坐下来,而伦纳德盯着一个甜点盒看起来。

“你记不记得他们以前有苹果派加奶酪片的?”他问道。

“有点印象。”马德琳回答。

“好像现在没有了。这地方记得这件事的可能只要你和我了。”

“实际上,我不记得了。”马德琳说道。

“你也不记得了?从来没在你的苹果派上加一小块威斯康星切达干酪?真遗憾。”

“如果你开口,说不定他们会给你的派加奶酪的。”

“我不是说我喜欢它,我只是在哀悼它的消失。”

对话陷入沉默。突然间,马德琳惊讶地发现自己慌张失措了。她觉得沉默仿佛一道于她不利的判决。与此同时,对沉默的担忧又使她更难开口。

尽管紧张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在某种程度上说却也不错。马德琳已经很久没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有这种感觉了。

女服务员正在柜台的另一端与另一个顾客交谈。

“那么你为什么选齐珀斯坦的课?”她问道。

“出于哲学上的兴趣,”伦纳德回答道。“说实在的,当下的哲学都是关于语言理论的。哲学就是语言学,所以我想我得证实一下。”

“你不也是生物学专业的吗?”

“那是我真正的专业,”伦纳德说道,“哲学不过是副业而已。”

马德琳意识到她还从未和理科生约会过。“将来你想当医生?”

“眼下我只想叫女服务员过来。”

伦纳德几次挥动手臂,却都是徒劳。突然间他问道:“这儿热吗?”没等回答,他已伸手到牛仔裤后袋掏出一块蓝印花头巾,覆在头上,在脑后打个结,略作整理,直到满意。马德琳略带失望地看着这一切。印花头巾使她联想到沙包球、“感恩而死”摇滚乐队以及苜蓿芽,所有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也行。不过,身边坐着魁梧的伦纳德,她还是被打动了。那么魁梧,而声音却那么温和——几乎称得上柔弱了,这令马德琳有一种童话般的奇异感觉,仿佛自己是公主,身边坐着温柔的巨人。

“不过,问题在于,”伦纳德说道,眼睛仍然盯着女服务员的方向,“我对哲学感兴趣,并不是因为语言学。我感兴趣的是永恒的真理。理解如何面对死亡,诸如此类。而现在却更像是‘当我们说到死,我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我们说到死,我们的意思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服务员终于过来了。马德琳点了农家鲜干酪和咖啡,伦纳德点了苹果派和咖啡。女服务员走开后,他将凳子往右一转,两人膝盖瞬间一触。

“你可真够女人的。”他说道。

“你说什么?”

“农家鲜干酪。”

“我喜欢农家鲜干酪。”

“你在节食吗?你可不像是节食的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马德琳说道。

这时,伦纳德第一次显出慌乱,头巾下的脸一红,他转开去,中止了目光接触。“只是好奇。”他说道。

过了一秒钟,他又转了回来,继续之前的话题。“德里达的书法文版应该更好懂些,”他说道,“据说他的法文很显豁。”

“那么,也许我应该读法文版的。”

“你懂法文?”伦纳德问道,听上去不无钦佩。

“不是特别好。我可以读福楼拜。”

正是这个时候马德琳犯下了一个大错。和伦纳德相处得很好,气氛让人感觉大有希望——就连天气也来帮忙,在他们吃完离开餐馆,走回校园之时,一场三月细雨使他们不得不共用马德琳的折叠伞——她突然产生一种感觉,那是小时候吃到一块点心或甜食时的感觉,因为意识到幸福的短暂而忧伤,便极慢极细地抿着,以尽可能延长奶油泡芙或奶油松饼在唇齿停留的时间。同样地,那个下午马德琳并没有听任事情发展,而是决定将其中止,多留一些给以后,于是她告诉伦纳德说她得回去用功了。

他们没有吻别,他们还没有到这个程度。伦纳德耸着肩膀站在伞下,匆匆说了声“再见”,便低垂着头,疾步走进雨中。马德琳返回纳拉甘塞特。她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终于到了符号学211的下一次课。马德琳早早来到教室,在伦纳德通常坐的位子旁坐下。但十分钟后当他出现时,他却坐了教授旁边的空位子。上课时他一言不发,也没有朝马德琳这边瞥上一眼。他的脸仿佛肿着,一侧颊上生出一排痘。下课时伦纳德就第一个离开教室。

下一周他干脆就没来上课。

就这样马德琳只能靠一己之力对付符号学、对付齐珀斯坦及其弟子了。

那时他们已经读到德里达的《论文字学》。德里达在书中写道:“从这种意义上说,它(88)对其他文字的扬弃,尤其是对象形文字和具有莱布尼兹特点的文字的扬弃,曾经受到过同样的批评。”德里达在书中不无诗意地写道:“文字本身通过非语音因素所背叛的乃是生命。它同时威胁着呼吸、精神,以及作为精神的自我关联的历史。它是它们的终结,是它们的限定,也是它们的瘫痪。”

既然德里达声称语言就其本质而言,破坏了任何它试图创立的意思,那么马德琳就想知道德里达如何指望她理解他的意思。也许他并不指望。这就是为什么他使用了那么多晦涩难懂的术语、那么多环环相扣的句子。这就是为什么他用那些得花上一分钟才能确定主语的句子,说那些所说的话。(“多元维度和可描述的暂存性”真能做主语吗?)

读过符号学理论后再去读小说,就像提着重物慢跑之后再两手空空慢跑。从符号学211课上出来,马德琳立即跑到洛克菲勒图书馆,来到地下室,嗅着一排排书籍所散发的令人振奋的霉味,急不可待地抓起几本——什么都行,《欢乐之家》(89)、《丹尼尔·狄隆达》(90)——好让自己恢复清醒。一个句子符合逻辑地连接前一个句子,这是多么美妙!过度沉迷叙述,让她好不内疚!一部十九世纪的小说令马德琳心安。其中会有人物。他们身上会有故事,在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地方。

而且,沃顿和奥斯丁的作品里还有那么多婚礼,以及那么多类型各异、难以抗拒的忧郁男子。

到了下一个星期四,马德琳穿着一件雪花图案的挪威风格毛衣来上课。她又戴上了眼镜。连着两个星期,伦纳德都没有现身。马德琳担心他已经退修这门课程了,但学期进行到此时才这样做未免太晚了些。齐珀斯坦问道:“有谁见过班克黑德先生没有?他是否生病了?”没有人知道。瑟斯顿带着一个名叫卡桑德拉·哈特的女孩一道来上课,两人都发着鼻塞声、脸色惨白。瑟斯顿拿出一支黑色画笔在卡桑德拉裸露的肩膀上写道:“不是真皮肤。”

齐珀斯坦的情绪不错。他刚从纽约的一个研讨会上回来,衣着跟平时不同。听他谈着自己在新学院提交的论文,马德琳一下子明白了。符号学实为齐珀斯坦中年危机的表现。成为符号学家,齐珀斯坦就可以穿上皮夹克、飞往温哥华参加道格拉斯·薛克(91)电影回顾展、将所有(瘦骨伶仃的)性感女孩招入课堂。齐珀斯坦没有离开妻子,而是离开了英语系。他没有选跑车,而是选了解构主义。

现在,他坐在研讨班的圆桌前开始讲课:

“这一周我希望你们阅读《符号学》杂志。关于利奥塔,以及向格特鲁德·斯泰因(92)致敬,我有下列建议:欲望的问题在于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存在。”

正是这样,这就是齐珀斯坦的提示。他坐在他们面前,眨眨眼睛,等着有谁会作出反应。他似乎有的是耐心。

马德琳一直想知道符号学究竟是什么,她一直想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讲什么的。好了,现在她觉得自己知道了。

然而,到了第十周,纯粹是由于课堂之外的原因,符号学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这是四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刚过,马德琳坐在床上看书。那一周布置的是读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对于一本据称是关于爱情的书而言,它似乎并不十分浪漫。晦黯的深褐色封面,青绿色书名。没有作者照片,只有简略的生平,列出巴特的其他著作。

马德琳将书摊在腿上,右手从罐子里挖花生酱吃。勺子恰好贴合她的上颚曲线,使花生酱柔滑地在舌尖融化。

打开引言部分,她开始读起来:

写作此书是鉴于如下考虑:如今,恋人的絮语成了极度孤独的絮语。

室外的温度,整个三月份都很低,此时一下蹿升到了五十多华氏度。融雪随之突然开始,水管水沟滴沥,人行道一片泥泞,大街上处处积水,奔泻而下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夜色如水,马德琳开着窗子。她将勺子含在嘴里,一边往下读:

关于等待、焦虑、记忆,我们下面能够说的不过是一个有限的补充说明,供读者随便使用,或增加或减少,或者传给其他人:游戏者围绕着人像传递着手帕,顺便说一句,手帕在传出前有时会在传递者手中多停留一秒钟。(理想地说,本书应该是一种合作:“致合为一体的读者和情侣。”)

不仅仅是因为这段文字在马德琳读来很美,不仅仅是因为巴特开头这几个句子让人一下子便能理解,不仅仅是因为她终于找到一本可以用来写期末论文的书而松了一口气。使马德琳在床上直起身的原因,就是她一开始就读书并一直都爱书的原因。这表明并非只有她才是如此,它说出了她一直以来都无法言传的感觉。就在这周五的晚上,就这样穿着运动裤坐在床上,头发绑在脑后,眼镜模糊不清,从罐子里挖着花生酱,此时的马德琳便是处于极度孤独的状态。

这跟伦纳德有关。跟她对他有感觉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有关。跟她那么喜欢他却对他所知那么少有关。跟她希望见到他却难以见到他有关。

最近几天,处于孤独中的马德琳做了些许试探。她和室友们谈起符号学211,提到了瑟斯顿、卡桑德拉和伦纳德。结果发现阿比从大学一年级起就认识伦纳德。

“他这人怎么样?”马德琳问道。

“有点太紧张了。非常聪明,但太紧张了。他以前常给我打电话,几乎每天都打。”

“他喜欢你?”

“才不是,他不过是想聊天。他会和我聊上一个小时。”

“你们俩都聊些什么?”

“什么都聊!他的女朋友,我的男朋友。他的父母,我的父母。吉米·卡特被沼泽兔子袭击(93),这事他说起来没完。他就是不停地说啊说的。”

“那时候谁是他女朋友?”

“一个叫明蒂的女孩子,但后来就吹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一天会打上六次。他老在说明蒂身上的味道有多好闻。她的味道也许恰好配得上伦纳德,所谓有化学反应。他担心再也没有味道让他适意的女孩子了。我跟他说那可能是她的润肤霜的味道。他说不是,是她的皮肤。这就是所谓的化学反应。他就是这个样子。”她顿了顿,敏锐地看了马德琳一眼,“你为什么问这些?你喜欢他?”

“我只是在课上认识他。”马德琳回答道。

“你要我请他吃晚饭吗?”

“我可没那么说。”

“我来请他吃晚饭。”阿比说道。

晚饭就在三天前的周二晚上。伦纳德礼数周到地带了礼物——一套茶巾。他穿着正装,白衬衫,窄领带,长发扎成一个很有男人味的马尾,宛如苏格兰武士。他真诚得让人感动,一边向阿比问好,一边将礼物盒子递给她,感谢她的盛情邀请。

马德琳竭力不表现得太急切。吃晚饭时,她注意到布赖恩·威格,他的嘴里有一股狗食味儿。有好几次,她朝伦纳德那儿看去时,他就目不转睛地回看她,似乎有些难过。后来,马德琳在厨房里洗餐具时,伦纳德进来了。她转身发现他在察看墙上一块凸起。

“这肯定是以前的煤气总管。”他说道。

马德琳看着那块凸起,那儿已经粉刷过好多次了。

“这种地方以前常常是装煤气灯的,”伦纳德继续说道,“他们可能是把煤气从地下室抽上来。要是谁家的引火火苗灭了,不管是哪层楼的,你们这儿就会漏气。当时天然气也没什么气味,他们到后来才开始加入甲基硫醇的。”

“多亏你告诉我。”马德琳说道。

“这个地方以前肯定像是一个小型火药桶。”伦纳德用指甲敲敲那块凸起,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马德琳的脸。

“我一直没上课。”他说道。

“我知道。”

伦纳德高出她一大截,但他平和而温顺地俯下身,说道:“我近来不太舒服。”

“你生病了吗?”

“我现在好多了。”

奥利维娅在客厅里高喊道:“谁要来点德拉曼白兰地?味道可好了!”

“我要来一点,”布赖恩·威格说道,“那东西够劲。”

伦纳德问道:“茶巾还好用吗?”

“什么?”

“那些茶巾,我买了些茶巾。”

“噢,它们很不错,”马德琳说道,“非常非常好。我们会用的!谢谢你。”

“我本该带瓶葡萄酒的,或者苏格兰威士忌,但那是我父亲会做的事。”

“你不想做你父亲会做的事吗?”

伦纳德脸色凝重、声音严肃地答道:“我父亲有抑郁症,他用酒精给自己治病。我母亲也差不多是这样。”

“他们住哪儿?”

“他们离了。我母亲还住在波特兰,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父亲在欧洲,在安特卫普。最近一次是这么说的。”

这样的交流给人希望,伦纳德说到了一些个人情况。另外,这些情况表明他和父母的关系有些麻烦,他的父母之间也有麻烦,而马德琳是打定主意只和喜欢父母的男孩约会的。

父亲是干什么的?”伦纳德问道。

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马德琳有些犹豫。“他以前在一所大学工作,”她说道,“现在退休了。”

“他是做什么的?教授?”

“他是校长。”

伦纳德的脸抽搐了一下。“噢。”

“只是一所规模很小的大学。在新泽西。叫做巴克斯特。”

阿比进来拿杯子。伦纳德帮她从架子最上层把杯子拿下来。她走后,他又转向马德琳,忍着痛似的说道:“这个周末缆车影剧院(94)有一场费里尼(95)的电影《阿玛柯德》。”

马德琳抬头凝视着他,眼神里充满着鼓励。所有过时的、小说中才有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她的感受,比如怦然心动。但是她有她的原则。其中一个便是必须得小伙子约她,而不是相反。

“我想是星期六。”伦纳德说道。

“这个星期六?”

“你喜欢费里尼吗?”

马德琳认为,回答这个问题并不违背自己的原则。“说起来不好意思,”她说道,“我真没看过费里尼的电影。”

“你应该看一看,”伦纳德说道,“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

“我有你的电话吗?哦,对了,我有的。就是阿比的号码。”

“要我写给你吗?”马德琳问道。

“不需要,”伦纳德说道,“我记着呢。”

说完他站直了身子,仿佛雷龙,一昂头便与树梢齐平了。

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里,马德琳每天晚上守在公寓里,等着伦纳德来电话。她下午上完课回来便追问室友她不在时他是否来过电话。

“昨天有个男孩子来过电话,”星期四那天奥利维娅说道,“当时我正在洗澡。”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对不起,我忘了。”

“是谁打来的?”

“他没说。”

“是伦纳德的声音吗?”

“我没有注意,我当时浑身湿淋淋的。”

“谢谢你传话!”

“对不起啦,”奥利维娅说道,“哎哟,只说了两秒钟而已。他说他会再打过来的。”

就这样,现在是周五晚上了——周五晚上!——而马德琳没有跟阿比和奥利维娅一起出去,就是为了守在公寓里等电话。她读着《恋人絮语》,惊叹书中所写与自己的生活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