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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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远古错误之光

风平浪静,驳船停靠在运河背阴的一面,甲板上的积雪堆出枕头的形状,形成高低起伏的小丘,柔化了驳船的轮廓。运河上的道路、桥墩、系船柱和升降桥的表面同样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坐落在码头后方的一幢幢高楼赫然耸立,窗户、阳台和檐槽,每一条棱都镶了银边。

卡布知道,几乎在任何时候这里都是这座城市的寂静之地,然而今晚,这儿似乎比往常还要安静,事实也是如此。踏进人迹未至的雪地,他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嘎吱作响。他停下来,抬头轻嗅着空气。太安静了。卡布从不知道这座城市居然可以如此寂静无声。他心中揣测,大概是皑皑白雪使然,吞噬了周遭轻微的响动。而且,地面上没有明显起风,这就意味着在没有通航的夜晚,运河即使没有结冰,也仍然会保持绝对的静谧无声,没有海浪拍岸,也没有汩汩的波涛。

周遭没有光源,运河黝黑的水面无从反射,于是河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驳船仿佛无依无靠地悬浮在虚空之中,毫无支撑。不同寻常之处又多了一个。往常,日光会穿透整座城市,星陆这半边几乎每个角落都沐浴在阳光之中。

他抬头望天。此刻,雪渐渐舒缓下来。天气系统豁然晴朗,顺着自转方向,城市中心以及远山上空云层破开,露出璀璨的星辰。正上方,一条稀疏而昏暗的发光带透过飘忽不定的云层若隐若现,那是来自星陆远端的光辉。目之所及,没有飞行器或大型舰船的踪迹。就连属于天空的飞鸟似乎都乖乖地待在巢穴里。

也没有音乐。通常只要侧耳倾听,阿基米城随处都飘荡着乐声(卡布的听觉很敏锐)。然而今夜,他什么都没听到。

压抑。就是这个词。这地方充斥着压抑的氛围。今天是个特别的夜晚,特别,而又阴郁。(“今夜,让我们在远古错误之光下共舞!”齐勒在早上的采访中如是说。言辞之间可不要太憧憬。)这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感染了整座城市,整个泽瑞弗板区,当然还有整个马萨克星陆。

尽管如此,雪似乎还是带来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寂静。卡布又站了一会儿,思索是什么造成了这片死寂。他曾经察觉到一丝不协调感,但当时并未在意,也不觉得有必要去一探究竟。与雪本身有关……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三行脚印。不知道哪个人类——哪个两足生物——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其他人或许根本注意不到,他想。就算看到了,也只会提出问题,然后得到答案。中心[1]会告诉他们:这些足迹来自我们尊贵的来客,霍姆达人大使卡布·艾什莱尔。

好吧,最近已经不怎么神秘了。环顾一圈后,卡布飞快地蹿了一小步,跳起了曳步舞,每一个步伐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巧妙地掩饰了他的体格和体重。他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注视,喜不自禁。卡布端详着自己在雪地上印下的舞步。进步了不少……不过他刚刚在思索什么来着?雪,还有死寂。

是了,回归正题,雪似乎湮没了一切声响。人往往习惯有天气的声响为伴。微风轻叹,或者狂风呼啸,大雨嘈嘈如鸣鼓,或者小雨切切如低语;哪怕雾霭茫茫,缥缈的云雾无声无息,无法直接发出声响,也会偶有水滴滴落,滴答作响。然而雪花兀自飘落,没有一丝微风相伴,似乎违背了自然法则;不妨想象一下关掉声音只看画面的感觉,仿佛聋了一般。当下的情况如出一辙。

卡布心满意足地沿着小径往回走,就在这时,一整片积雪闷声不响地从一幢高楼的屋檐上滑下,“砰”的一声砸在附近的地面上。他停下脚步,注视着这场微型雪崩在地面上堆起一条白色长脊,最后几片雪花在灾祸现场打着旋儿纷飞。他笑了。

无声地笑了,唯恐打破这片宁静。

终于,亮光出现了。光来自一艘巨大的驳船,位于离运河平缓的弧形拐弯处四艘船舶开外的地方。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乐声——来自同一个源头。乐声柔和、简单,不过总归是音乐。人们经常称之为“过门”或者“暖场乐”。不算是正儿八经的演奏。

演奏会。卡布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被邀请。一天下午,联络型嗡嗡机E.H.特索诺捎来一条消息,邀请卡布莅临现场。邀请函是用墨水写就的,本体是一张卡片,由一只小型嗡嗡机送来。呃,其实就是可以飞的托盘。事实上就算没有被邀请,卡布也经常去参加特索诺的第八日演奏会。此番专程邀请一定另有意图。莫非是为了让他明白之前没有收到任何邀请就冒昧到场是多么放肆?

说来奇怪,理论上来说这场演奏会面向所有人开放——理论上来说,有什么不是呢?不过“文明”世界的居民还是让卡布大吃一惊——特别是嗡嗡机,像E.H.特索诺这样的老式嗡嗡机。“文明”没有法律,也没有任何明文规定,却有那么多……惯例,繁复的礼仪,以及表示友好的行为规范。还有风尚。他们对风尚的追求体现在方方面面,从极其琐碎的细枝末节,到最具重大意义的瞬间。

细枝末节:所有纸质信息都要放在托盘上传递。这就意味着每个人都得行动起来发出邀请,在物理层面上将信息日复一日地从一个地方传递到另一个地方,怎么就不能让信息正常流动,直接传送给某人的住所、亲友、嗡嗡机、终端,或者植入物?多么荒谬又冗长乏味的点子!他们就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矫揉造作的调调,不过这个风尚可能撑不过一个季度!(哈!不能再久了!)

重大时刻:活着还是死去,全看心情!一群颇有名望的人认为人生只有一次,死了就死了,数百万计的民众趋之若鹜;接着,新的趋势在舆论制造者中流传开来,人们纷纷开始备份[2],然后将身体进行全面更新或者局部再生,或者把自己的人格植入仿真副本中……吊诡的设计层出不穷,呃,万物皆可改造。老实说,这方面确实百无禁忌,然而问题在于数百万计的居民一时间都开始进行类似的更新,就因为潮流。

这是成熟的社会应有的行为吗?死亡成了可供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卡布知道自己的同类会给出什么答案:狂妄、幼稚,对自己乃至对生命不尊重,与异端邪说无差。而他之所以没有下此定论,可能是因为在这里待了太久,也可能是因为他对原先帮助自己来到这里的“文明”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共情。

沉浸在关于死寂、庆典、时尚以及自身处境的漫想中,卡布来到了精雕细琢的舷梯旁,舷梯一侧是码头区域,另一侧通向由镀金木头制成的奢华之所——古老的孤子号庆典舰。这一片雪地已经被踩得足迹纷乱,脚印来自附近一个联通地下交通站点的建筑。竟然有人享受在雪中漫步,显然他是个怪人。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并不住在这座山城里,居住的地方几乎从不下雪,也不结冰,所以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新奇。

登上庆典舰之前,霍姆达人抬头仰望深邃的夜空,一群纯白的海鸟排成V形,擦着舰船传递信号的桅杆,寂静无声地从上空飞过,鸟群正从高盐之海飞向内陆。直到鸟群消失在高大的建筑后方,他才收回目光,轻轻拂去大衣上的落雪,抖了抖帽子,然后踏上舷梯。

“就像到了假日。”

“假日?”

“没错,假日。过去这个词的意思和现在可不同,几乎截然相反。”

“你想说什么?”

“嘿,这个可以吃吗?”

“什么?”

“这个。”

“不知道。咬一口就知道了。”

“可是它刚刚移动了。”

“刚刚移动了?什么,它自己动的?”

“我觉得是。”

“哈,现在,问题来了。从如假包换的捕食性生物进化而来——就像我们的朋友齐勒,本能的回答一定是‘可以’,可是——”

“这和度假有什么关系?”

“齐勒——”

“——如他所说。截然相反的意思。过去,假日意味着远走高飞的时光。”

“真的?”

“没错,我依稀听说过。原始的玩意儿,当时人类还处在稀缺时代[3]。”

“人们必须无休止地工作,为自己以及社会创造财富,根本没有什么时间休息。于是一年到头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把一半的时间耗在工作上,等到分配到可以远走高飞的额度,又攒足了用来交换物品的——”

“钱。专业术语。”

“——到那时,他们就可以从工作中腾出时间,远走高飞。”

“打扰了,你可以吃吗?”

“你是在和你的食物聊天吗?”

“不确定。我还不知道它是不是食物。”

“即使是极度原始的社会也不能这么干。他们每年只有几天是假期!”

“但我觉得原始社会可能相当——”

“原始且工业化,他指的是这个。不必理会。你能别再戳了吗?都快戳出瘀伤了。”

“可是,你能吃它吗?”

“任何你能放进嘴里,然后一口吞下去的东西都能吃。”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懂就问,你这个蠢货!”

“我刚刚问了。”

“不是让你问这个!老天,你的腺体怎么回事?你能出去吗?你的看护人或者终端机在哪?随便什么玩意儿都行。”

“呃,我不想只——”

“噢,看出来了。人们会同时远走高飞吗?”

“怎么可能?要是他们同时离开,一切就停摆了。”

“哈,当然。”

“不过一年中偶尔几天,只有一小队骨干人员来维持基础设备。除此之外他们会错开时间休假。如你所料,不同时间、地点,人们的处理方式有所差异。”

“啊哈。”

“现在我们所说的‘假日’或者‘核心时间’指的是所有人都待在家里的时候,否则大家就没机会打照面了。你连邻居是谁都不知道。”

“老实说,我确实不知道邻居是谁。”

“因为我们都太轻浮了。”

“重大的假日。”

“存在于旧有观念中。”

“以及贪图享乐。”

“脚都痒了。”

“脚发痒,爪子发痒,鳍发痒,触须发痒——”

“中心,我可以吃这个吗?”

“——气囊痒,肋骨痒,翅膀痒,爪垫痒——”

“好了好了,我们已经明白了。”

“中心?在吗?”

“——钳子痒,黏液的尖端痒,活动气囊痒——”

“你能闭嘴吗?”

“中心?你能接进来吗?中心?该死,我的终端机坏了。要不就是中心没有应答。”

“可能它休假去了。”

“鱼鳔痒,肌肉褶边痒——呜嗯!怎么回事?我的牙缝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是的,是你的脚。”

“我想我们回到了起点。”

“恰如其分。”

“中心?中心?哇哦,之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大使艾什莱尔?”

“嗯?”突然被喊到名字,卡布发现自己又一次神游了,这是聚会时常有的事,对话——或者说好几组穿插着同时进行的对话——以如此头昏脑涨、堪称非人的方式嗖嗖嗖地来来回回,将他淹没,他很难分辨出哪句是谁对谁说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后来,他发现自己基本能记住对话中出现的字眼,但这些字眼究竟是什么意思还需要花一番工夫去理解。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开始神游太虚,直到幻境被打破——比如被自己的名字唤醒。

他身处庆典舰孤子号的上层宴会厅里,周围几百人齐聚一堂——虽然不都是人类的形态,但大多数是人类。作曲家齐勒的个人独奏会已在半个小时之前结束,他用古老的切尔格里安马赛基琴演奏了一首内敛而庄肃的曲子,和当晚的气氛十分契合,一曲终了,收获了全场热烈的掌声。现在人们正在大快朵颐,觥筹交错。以及,大侃特侃。

男男女女围着自助餐桌走动,卡布也是其中一员。温暖的空气中混着令人愉悦的香气,柔和的音乐在宴会厅内飘荡。头顶是木框和玻璃构造的弧形穹顶,古老的光辉从穹顶上洒下来,虽然这种光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感知范围,但万事万物看起来都暖融融的。

鼻环和他说话了。自打来到“文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乐意将微缩设备植入脑袋(植入哪儿都不喜欢)。鉴于家族鼻环是唯一不离身的物件,“文明”为他打造了一个完美的复制品,而这个复制品鼻环恰好也是一个通信终端。

“不好意思,大使先生,容我打断一下。我是中心。考虑到您离得最近,您方便告诉欧索先生他正在对一枚普通胸针说话,而不是终端机吗?”

“没问题。”他转向一位身着白色西装、正在对手中的首饰面露难色的年轻男人,“嗨,欧索先生?”

“是我,我听到了。”男人说着后退了一步,抬眼望向这位霍姆达人。看着他一脸惊恐的表情,卡布知道自己一定又被误认成了雕像或者纪念碑。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基本上人们会将他错认为秤之类的静物,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一个以体型细瘦、身高两米、皮肤粗糙没有光泽的两足生物为常见物种的社会,长成三米多高的锥状物,皮肤乌黑亮泽,实在有被错认的风险。这位年轻人眯起眼睛,又看了看手中的胸针,“幸亏没对它发誓……”

“多有打扰,大使。”鼻环又开始说话了,“感谢帮忙。”

“啊,不客气。”

一个发着光的空托盘浮到年轻男人面前,拗出类似鞠躬的姿势说道:“嗨,中心已接通。欧索先生,您手里拿的是一个塞莱维尔形状的黑色大理石,镶嵌着璀璨的铂和锋[4]。这件工艺品出自桑斯因·纳伯德女士的私人工作室,她自库阿菲德学校毕业后便居住在森特雷尔板区。作为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它的确制作精良。可惜它并不是终端机。”

“该死。所以我的终端机哪儿去了?”

“所有终端设备都被您忘在家里了。”

“为什么没早告诉我?”

“是您让我别说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一百多——”

“噢,管他呢。这样吧,替换——呃,更改指令。下次我要是没带终端机就出门……让它们大声嚷嚷。”

“没问题,一定办到。”

欧索先生挠了挠头:“或许我该接受神经蕾丝。类似这种植入物。”

“不可否认,忘带头出门麻烦就大了去了。如果您愿意,我将临时调派这艘庆典舰的一个化身陪您度过今夜余下的时光。”

“嗯,好吧。”年轻人将胸针别回衣服,转向满满登登的自助餐桌,“怎样都好。我可以吃……?好吧,它不见了。”

“活动气囊痒。”托盘静静地说着,浮向半空。

“嗯?”

“哈,卡布,我的老朋友。感谢你大驾光临。”

卡布闻言转身,看到嗡嗡机E.H.特索诺微妙地悬浮在他身边,稍稍高过人类的头顶,又略低于霍姆达人。这只小机器不到一米高,宽度和纵深约为高度的一半。八角修圆的长方体外壳由精致的粉瓷制成,外面包裹着一层泛着柔光的蓝色明石点网。透过半透明瓷质外壳,嗡嗡机内部组件依稀可辨,在薄薄的瓷质外衣上投下阴影。它泛起一抹柔软的品红色光晕,光晕只局限在扁平底座正下方一小片空间里,这个颜色意味着——如果卡布没有记错——嗡嗡机很忙。忙着和他说话?

“特索诺,”他说,“你好。是的,你邀请了我。”

“确实。你知道吗,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你可能会将我的邀请误解为传唤,甚至是蛮横的要求。当然了,消息一旦传递出去……”

“嚯——嚯。你是说这并不是要求?”

“更像是恳求。瞧,我有一事相求。”

“你有事相求?”真是破天荒。

“是的。不知道能否到更私密的地方谈谈?”

私密,卡布暗忖。这个词在“文明”中可不太常听到。大概在涉及性关系的场合中更常用。即便如此,也不多见。

“当然可以。”卡布说,“你来带路。”

“多谢。”嗡嗡机说着飘向船尾,一路攀升,高高地俯视着宴会厅里人头攒动的盛况。智能机器这边探探,那边瞅瞅,显然是在寻找某人或某物,“事实上,”它轻轻地说,“我们还没凑齐……哈,齐了。来吧,这边请,大使艾什莱尔。”

他们凑近围在马莱·齐勒身边乌泱泱的人群。这位切尔格里安人几乎和卡布一样高,身上覆盖着渐变的毛发,从面部的白色逐渐向背后加深,背部为深褐色。齐勒拥有捕食性生物的体格,下颌宽阔,眼睛硕大。他的两只后腿长而健硕,条纹状的尾巴蜷曲在双腿之间,如同在深褐色皮毛中编入了一条银色带子。切尔格里安远祖曾经有两条中肢,而齐勒只有一条宽阔的中肢,部分包裹着深色毛发。他的胳膊和人类的很相似,只不过手臂上覆满了金色毛发,宽大的手掌长着六根手指——说是手掌,其实更像是爪子。

刚刚涌入人群,卡布就发现自己被另一组喋喋不休、混乱不堪的对话淹没了。

“——你当然不知道我的意思。你没有上下文语境。”

“可笑。人人都生活在语境之中。”

“错了。你确实处在某种情境、环境之中,但这不是一码事。你存在于世,这一点我很难否认。”

“好吧,谢了。”

“不用谢。除了方才那句话,你都只是在自说自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吧?”

“答案取决于你说的‘活’意味着什么。不过我还是要说‘对’。”

“多么妙趣横生,我亲爱的齐勒。”E.H.特索诺说,“我想——”

“因为我们没有受苦。”

“那是因为你几乎没法承受痛苦。”

“说得好!那么,齐勒——”

“哦,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论辩……”

“但唯有具备承受苦难的能力——”

“嘿!我太苦了!勒米尔·肯普伤了我的心!”

“闭嘴,图伊。”

“——才能有所知觉,你要明白。而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受苦。”

“但她确实伤了我的心!”

“一个亘古不变的论辩,你觉得呢,希潘丝女士?”

“没错。”

“古老意味着恶?”

“古老意味着不足为信。”

“不足为信?谁说的?”

“不是‘谁’,是‘什么’。”

“那就是‘什么’说的……?”

“统计数据。”

“既然说到了这里,数据。那么齐勒,我亲爱的朋友——”

“你没有严肃对待吧。”

“我想她自认为比你更严肃,阿齐。”

“苦难使人堕落,而不是变得高贵。”

“这个论断完全是从数据中得来的吗?”

“不尽然。我想你会发现,道德智慧也是必需的。”

“文雅社会的先决条件,相信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一致。那么齐勒——”

“道德智慧教导我们,一切苦难皆为恶。”

“不对。道德智慧倾向于将一切苦难视为恶,直至苦难被证明为善。”

“哈!这么说你承认苦难可以为善。”

“极其例外。”

“哈。”

“呃,精彩。”

“什么?”

“你知道你刚刚说的在很多不同的语言中同样奏效吗?”

“什么?我说了什么?”

“特索诺。”齐勒终于转向了嗡嗡机。过去几分钟里,嗡嗡机早已降到和他肩膀齐平的高度,一点一点慢慢逼近,尽可能吸引这位切尔格里安人的注意力,它的光晕渐渐褪为蓝灰色,礼貌地忍着不流露出沮丧。

马莱·齐勒,音乐家,目前处于半流放半逃亡的境况。他从半蹲的状态站起身来,通过腰腿肌肉保持平衡。他用中肢搭起临时吧台,将酒水放在顺滑的皮毛上,用前肢——胳膊——将马甲拉扯平整,顺便梳了一把眉毛。“帮帮忙,”他对嗡嗡机说,“我卖力地阐明一个严肃的观点,你的朋友却沉迷于文字游戏。”

“我劝你抓住机会全身而退,重整旗鼓之后再来找她,挑个她不这么思路清晰而且一点就燃的时候。你和卡布·艾什莱尔大使见过面了吗?”

“当然,我们是老朋友了。大使先生。”

“承蒙抬举,先生。”霍姆达人声音低沉,“我更像是一名记者。”

“没错,‘大使’是他们对我们的惯用称呼,对吧?我相信这只是奉承之词。”

“毋庸置疑。他们是一片好意。”

“有的时候模棱两可。”齐勒说着向刚才对话的女人微微侧身。女人举起酒杯,颔首示意。

“等你俩好好揶揄完你们慷慨的东道主……”特索诺说。

“就轮到你刚才提及的私密谈话了,是吗?”齐勒问。

“精准。满足一只古怪的嗡嗡机吧。”

“有何不可。”

“这边请。”

嗡嗡机掠过一排排餐桌,向船尾浮去。齐勒跟在这只机器后面,宽阔的中肢和两条健硕的后肢柔软而优雅地交替摆动,仿佛顺着流光溢彩的甲板流动。卡布留意到,盛满酒的水晶杯始终稳稳地端在这位作曲家手中——他单手持杯,毫不费力地保持着平衡。从人群中走过时,齐勒还不忘用另一只手向三两个同他点头、打招呼的人挥手示意。

相比之下,卡布顿时觉得自己敦实又笨拙。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矮胖,他尽量挺直腰身,结果差点撞上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盏复古、华丽的吊灯。

巨型舰船的尾部伸出一个座舱,他们三个坐在舱内,眺望着运河如墨色般深黑的水面。齐勒躬身屈膝,倚在一张茶几旁;卡布舒服地蹲坐在甲板软垫上;特索诺停在一张看上去很脆弱的古董木网椅上休息。卡布刚来到马萨克星陆就和嗡嗡机特索诺相识了,现已过去十个年头,他一早就发现特索诺热衷于将自己包裹在一堆古老的物件中,比如这艘独特的舰船,以及古色古香的家具,还有船内形形色色的装饰物。

就连这只智能机器的物理外形也透着古物研究的癖好。“文明”里有一条普遍适用的规律,嗡嗡机的体型越大,年代越久远。往前回溯八九千年,最早的一批嗡嗡机和体格健硕的人类差不多个头。之后,嗡嗡机的智能模块开始不断压缩,后来最先进的嗡嗡机一度小到可以滑进口袋。特索诺接近一米高的机身暗示着它或许诞生于一千年之前,然而实际上它只有几百岁,内部组件的分离状态恰好解释了为什么它的机身需要那么多额外空间——为了更清晰地展示它那离经叛道的半透明瓷质外壳是多么精妙绝伦。

齐勒一饮而尽,从马甲里掏出一支烟斗。他吮吸着烟嘴,直到斗钵壁上冒出一缕细烟,对此,嗡嗡机和霍姆达人了然地对视了一下。看着作曲家还在锲而不舍地想要吹出烟圈,特索诺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执意把你们两位请过来的原因……”

“是什么呢?”齐勒问。

“我们将迎来一位异星来客,作曲家齐勒。”

齐勒静静地平视着嗡嗡机。他向宽敞的舱内环视了一圈,最终盯向舱门:“什么,现在吗?谁?”

“不是现在。三四十天内会到。恐怕我们现在还无法准确获悉来人的身份。不过据我所知,他是你的同胞,齐勒。一位来自切尔的访客,切尔格里安人。”

齐勒的脸近似于一个毛茸茸的圆面,两只硕大的、接近半圆的黑眼睛点缀其上,灰粉色鼻部没有毛发,再往下是一张能够吸食东西的吻部。此刻,这张面庞上流露出卡布从未见过的表情,不过必须承认,卡布和这位切尔格里安人偶然相识后还不到一年。“来这里?”齐勒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冷若冰霜,卡布觉得自己找对了词。

“是的。目的地是马萨克星陆,可能就是我们所在的这块板区。”

齐勒的嘴动了起来:“卡斯特?”这个词更像是从他口中啐出来的。

“一名……通达[5]?也可能是一名命定[6]。”特索诺平静地说。

是了,切尔格里安人的卡斯特等级体系。齐勒背井离乡在这里生活,这个体系难辞其咎。齐勒把玩着烟斗,吐出更多烟圈。“也可能是一名命定,嗯?”他喃喃自语,“老天,你可真荣幸。但愿你能精准无误地以礼相待。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练习。”

“我们相信这位客人是来看望你的。”嗡嗡机说。它在木网椅上顺滑地转向,伸出一小条力场拽下软线,金色布帘瞬间遮住窗户,将漆黑一片的运河以及积雪覆盖的码头挡在外面。

齐勒磕了磕斗钵,盯着烟斗皱起眉毛。“真的假的?”他说,“天哪,可真是太遗憾了。我刚刚正在考虑登舰远行。航向深空。至少半年吧,可能会更久。说实话,我已经决定好了。请代我向他们派来的那位虚伪的外交官或者说傲慢的贵族致歉吧,管他是什么东西。我相信他们会谅解的。”

嗡嗡机压低声音:“我敢肯定他们不会。”

“同感。以上只是在嘲讽。但对于远航我是认真的。”

“齐勒,”嗡嗡机平静地说,“他们想要见你。即使你登舰远航,他们无疑也会一路紧跟,然后你们会在舰船上相遇。”

“而你一定不会出面阻拦。”

“我怎么能这么干?”

齐勒抽了一会儿烟斗。“我猜他们想让我回去,是吧?”

嗡嗡机铁灰色的光晕表达了它的困惑。“我们也不知道。”

“真的?”

“作曲家齐勒,我一直对你知无不言。”

“这倒是。这么说吧,关于这次远行,你们能想到其他原因吗?”

“太多了,我亲爱的朋友,可是仔细想每一个都不太像。如我所说,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如果非要做出推测,我倾向于认同你的观点——劝你返回切尔大概率是这次拜访的主要目的。”

齐勒嚼着烟斗柄。卡布好奇斗柄会不会裂开。“你们不能逼我回去。”

“亲爱的齐勒,我们连建议都不会这么建议,”嗡嗡机说,“这名特使或许有此打算,但决定权在你。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齐勒。如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真的存在‘文明’公民这一说,那么你早已是‘文明’的正式成员了。你的诸多仰慕者——包括我在内——早就以热烈的掌声赋予你公民身份,但愿这么说不会冒犯到你。”

齐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卡布好奇这个动作是切尔格里安人自然而然的表达,还是习得或者转译来的。“讨喜的恭维。”齐勒说。卡布有一种感觉,这个生物只是认真地让自己显得恭谦有礼。“可惜我仍然是切尔格里安人,并没有完全改入‘文明’籍。”

“那又何妨。你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让人们炫耀了。宣布这里是你的家将——”

“奉承过头了。”齐勒一针见血地说。嗡嗡机的光晕闪过一抹浑浊的奶油色,它感到难堪了,不过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暗示只是有一点点难堪。

卡布清了清嗓子。嗡嗡机向他转过身来。

“特索诺,”霍姆达人说,“对于我出现在这儿的价值,我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听了这么久请允许我问一嘴,你是作为星际联络部的代表在发言吗?”

“随便问,别客气。没错,我是在代表星际联络部发言。同时也要感谢马萨克星陆中心的通力合作。”

“我不缺朋友和仰慕者。”齐勒盯着嗡嗡机,突然开口。

“只是‘不缺’?”特索诺说,光晕逐渐变为橘红色,“要我说人人都抢着做你的朋友——”

“我指的是在你们这些主脑、你们舰船的主脑中,联络型嗡嗡机特索诺。”齐勒冷冷地说。嗡嗡机脚下一滑跌进椅子里。戏剧效果拉满,卡布想。齐勒继续说,“说不定我可以说动你们中的一个收留我,成全我秘密远航的心愿。一个让那位切尔格里安特使觉得难以插手的人选。”

嗡嗡机的光晕渐渐褪为紫色。它轻轻地在椅子上晃动身体:“欢迎尝试,我亲爱的齐勒。不过这种举动可能会被看作恶意羞辱。”

“尽情羞辱吧,让他们去死。”

“嗯,你这么说也行。不过我指的是来自‘我们’的羞辱。眼下这种哀伤、遗憾的情境里,羞辱未免不合——”

“哦,饶了我吧。”齐勒移开目光。

哈,战争,卡布想起来了。以及战争背后的责任。星际联络部对待这个问题时会格外谨慎。

沐浴在紫色的光晕中,嗡嗡机安静了一会儿。卡布在坐垫上调整姿势。“问题是,”特索诺继续说,“哪怕再特立独行、个性乖张的舰船,恐怕都不会答应你刚刚的暗示。实际上,我愿意下重金赌它们会拒绝你。”

齐勒又开始嚼烟斗柄。此时,烟已经熄灭了。“你的意思是星际联络部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是吧?”

特索诺又颤抖了一下:“不妨说已经测过风向了。”

“行,没问题。当然,你要假定所有舰船的主脑都没有撒谎。”

“哦,它们从不撒谎。主脑们确实会掩饰、逃避、闪烁其词、混淆是非、转移注意力、遮遮掩掩、巧妙歪曲、故意误解,还会在一旁幸灾乐祸;它们会清晰地暗示未来的行动路线,让你确信它们下一步就会如此行动,然而实际上却做出全然相反的动作。不过,它们从不撒谎。打消这个念头吧。”

齐勒狠狠地瞪了特索诺一眼。还好这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瞪的不是自己,卡布感到庆幸。不过嗡嗡机似乎全然不为所动。

“明白了。”作曲家说,“既然如此,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吧。单纯拒绝离开公寓总是可以的,我想。”

“啊,当然。虽说可能有失体面,不过这是你的特权。”

“正是。不过既然我没别的路好选,那就别指望我笑脸相迎——保持基本的礼貌都很难。”他端详着烟斗钵。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邀请卡布一同前来。”嗡嗡机转向霍姆达人,“卡布,如果你愿意在我们这位神秘的切尔格里安来客到访之际行地主之谊,就太感激了。我们两个可以组成搭档,配合行动,如果你能接受,中心也会提供帮助。现在我们还不确定会占用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此次拜访会持续多久,不过如果任务时间延长,我们必定会另作安排。”嗡嗡机的机体在木网椅上倾斜了几度,“你愿意吗?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你不必立马给出确切的答复,睡一觉再说吧,如果你有意愿,欢迎随时向我了解更多信息。作曲家齐勒此刻的缄默完全可以理解。如果你愿意帮这个忙,我们不胜感激。”

卡布缩回坐垫。他眨了几下眼睛:“啊,现在就可以答复。我很乐意帮忙。”他望向齐勒,“当然,我不想让马莱·齐勒为难……”

“我不会感到为难,相信我。”齐勒告诉他,“如果你能让嗡嗡机别再愤怒得发紫,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嗡嗡机发出一声叹息,在椅子上方微微上下起伏。“好吧,算是……皆大欢喜。卡布,我们明天再详谈?接下来几天我们会让你有个大致的了解。不用太紧张,不过考虑到近年来我们和切尔格里安人之间的关系不甚明朗,我们显然不希望因为疏于了解而有失招待。”

“哈!”齐勒发出了类似怒喝的声音。

“那是一定。”卡布对特索诺说,“我明白。”说着,他摊开三只胳膊,“全听你安排。”

“向您致以谢意。那么现在,”嗡嗡机说着升到半空,“恐怕这场谈话耽误大家太长时间了。我们已经错过化身[7]小小的演讲,再不快点回去就赶不上今晚的重头戏了——何其遗憾。”

“已经这么晚了?”卡布跟着站起身来。齐勒“啪”的一声合上烟斗盖,将烟斗揣回马甲。他舒展身子离开茶几,一行三人回到主宴会厅。此时,灯光渐渐暗下来,舰船的穹顶轰隆轰隆地向后卷起,稀疏的碎云、漫天星辰以及星陆远端耀眼的光带出现在人们眼前。宴会厅前端一个小舞台上,马萨克中心的人形化身——一位身形纤细、银色皮肤的人类——垂首而立。冰冷的空气在共聚一堂的人类和形形色色的宾客中游走。所有人都抬头凝望着夜空,只有化身例外。卡布不禁好奇,这座城市、整个板区乃至广袤环状世界的这半侧,有多少地方上演着同样的场景。

卡布歪着一颗大脑袋,也跟着向上望去。他大致知道要往哪儿看,过去五十多天里,马萨克中心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进行预告。

四下寂静无声。

随后,几个人开始小声嘀咕,微弱的提示音从每个人的终端机中传出,叮叮当当的轻响飘散在浩瀚无垠的宇宙空间中。

遥远天际,一颗新星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起初只是一道光痕,接着,微茫之光愈加明亮,仿佛有人打开了光源的调光开关。周围的星辰逐渐消失不见,它们微弱的光芒很快被新来者倾泻而下的光之洪流湮没。不多时,这颗新星进入稳定状态,放射出平稳的灰蓝色光芒,几乎让马萨克星陆远端的环状光带相形见绌。

卡布听到一两个吸气声,人群中传出一阵短促的惊呼。“哦,天哪。”一位女士轻呼。有人在啜泣。

“一般般吧,谈不上有多美。”齐勒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很轻柔,卡布怀疑只有自己和嗡嗡机听到了。

人们都凝望了许久。随后,身着黑色西装的银色化身用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句“感谢大家”,话音不响,但空灵沉郁、余音绕梁,这种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正是化身喜欢的。它拾级而下,慢慢走远,离开露天宴会厅,向码头走去。

“啊,原来我们的中心还有实体,”齐勒说,“我以为只是影像。”他望向特索诺,后者淡淡地泛着象征着谦逊的海蓝色光晕。

随着穹顶缓缓合拢,卡布三只脚之下的甲板微微颤动,古老舰船的引擎仿佛再次苏醒。船上的灯光明亮了一些。这颗明亮的新星从正在合拢的穹顶之间的缝隙洒下光辉,待穹顶完全闭合、锁死,星辉依旧透过玻璃倾泻在甲板上。舱内比之前暗了些许,不过足以让人们看清。

人们就像游魂一般,卡布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暗忖。一些人仍然抬头呆望着星辰,一些人转身离开,走向露天甲板。一对对情侣、一群群路人依偎在一起,互相安慰。没想到这一幕会让这么多人如此动容,霍姆达人陷入沉思。我原以为人类只会一笑置之。看来我对他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尽管已经相处了漫长的岁月。

“病态。”齐勒一边说,一边起身,“我要回家了,有曲子要写。当然,并不是说今晚的场景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

“明白。”特索诺说,“请谅解一台失礼又急性子的嗡嗡机,但容我问一嘴,你接下来要创作的是什么乐曲,作曲家齐勒?你已经许久没有发表新作了,但似乎一直十分忙碌。”

齐勒笑容满面:“实话实说,是受人之托。”

“真的?”嗡嗡机投下彩虹色光晕,流露出惊异的情绪,“何人之托?”

卡布看到这位切尔格里安人飞快地向化身先前所在的位置扫了一眼。“时机未到,特索诺。”齐勒说,“不过是一部鸿篇巨制,距离首演还有一段时间。”

“哈。神秘兮兮。”

齐勒将覆盖着软毛的长腿伸向身后,绷紧后肢,然后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他看着卡布说:“当然。所以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去工作,曲子就要延误了。”他又转向特索诺:“你会随时向我报告这位该死的使者的行踪吗?”

“我们知道的一切你都会知悉。”

“完美。晚安,特索诺。”切尔格里安人对卡布颔首示意,“晚安,大使。”

卡布鞠躬作别。嗡嗡机在空中微微下沉。齐勒轻快地跃过越来越稀疏的人群。

卡布再次望向夜空中的新星,陷入沉思。

行走了八百零三年的星光平稳地倾泻而下。

远古错误之光,他想。齐勒是这么称呼的,卡布在今早的采访中刚刚听到。“今夜,让我们在远古错误之光下共舞!”只不过根本没有人跳舞。

这要追溯到艾迪兰战争后期一场浩大的战役,也是最惨烈、最肆意妄为的战役之一。艾迪兰人背负着友军和盟友的谩骂,不惜一切代价发动了种种惨绝人寰的毁灭性攻击,背水一战,只为扭转日益明显的颓势。战火肆虐的五十年内,只有(以当时的情境,用这个副词显然并不为过)六颗行星被彻底毁灭。这场为银河系悬臂上的一根卷须而发动的战争仅持续了不到一百天,却导致两颗恒星被彻底引爆——波提西亚和琼斯。

人们称其为“双新星之战”。然而,恒星遭遇的重创导致了类似超新星爆发的现象。两颗恒星所在的系统皆非不毛之地。众多世界悉数走向灭亡,一个个生物圈荡然无存。弹指一挥间,数十亿有知觉的宇宙生物在这场双重浩劫中罹难,消失殆尽。

这桩导致死伤无数的罪行由艾迪兰人犯下。他们,而不是“文明”,将残虐的武器装备瞄准了一颗恒星,然后是另一颗。然而饱受争议的地方在于,“文明”本可以阻止惨剧发生。战争开始前,艾迪兰人曾试图寻求和谈,意欲诉诸和平,然而“文明”执意要求艾迪兰人无条件投降,结果战争打响,星辰俱灭。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战争已在将近八百年前结束,生活早已继续。然而,真正的火光在无垠的宇宙空间中穿梭了几个世纪,从相对论的光速不变原理来看,恒星直到刚刚才真正爆炸,也正是在那一瞬,照亮马萨克星陆的高速射流扫荡一切,数十亿生灵归于毁灭。

对于纪念这场“双新星之战”,马萨克星陆的中心主脑有自己的想法。主脑宣布在第一颗新星爆发和第二颗爆发之间,它将以自己的方式致以哀悼,这样做并不影响履职,不过它仍然希望取得类行星轨道平台上众多居民的谅解。虽然还没有透露具体形式,不过主脑暗示,一个欢欣鼓舞的大事件将标志这个冰冷的时期彻底终结。

现在,卡布觉得自己猜到了。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齐勒所在的方向,正如刚才这位切尔格里安人在被问到受何人所托时,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舞台。

时机未到,卡布默念。就如齐勒刚才所言。

今晚,中心的唯一愿景就是众人一齐仰望无尽夜空,凝视着突然迸发的寂静光亮,然后一同缅怀,或许还会沉思片刻。卡布原以为不管发生什么马萨克星陆的居民都会无动于衷,像往常一样继续欢享好时光,权当这是一场漫长而充实的日常聚会。不过目前看来,至少在这艘庆典舰上,主脑的愿景达成了。

“令人惋惜。”嗡嗡机E.H.特索诺在卡布身旁说道,还发出了一声叹息。卡布觉得它一定是希望自己显得很真诚。

“良药苦口利于病。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卡布赞同道。自己的祖先曾是艾迪兰人的庇护者,在这场远古战争[8]的初期,霍姆达人一度与艾迪兰人同一战线。霍姆达人和“文明”一样敏锐地感受到了这场浩劫沉甸甸的重量。

“我们会从中吸取教训,”特索诺平静地说,“但依然会犯错。”

现在他们谈论的是切尔、切尔格里安人,还有卡斯特之战。卡布明白。鬼魅般朦胧的光芒下,人们纷纷离去,他转身望向这只机器。

“我们总是感到无能为力,特索诺,”他说,“艰难的是,这种教训往往徒增遗憾。”

我真是太圆滑了——只是个别时候,卡布心想,人们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嗡嗡机微微向后仰身,表明自己正在抬头看这位霍姆达人,但它什么也没说。

注释

[1]位于环状星陆的正中央,也是星陆主脑的栖息地。

[2]指备份自己思维状态。

[3]Age of Scarcity,“文明”世界里社会经济发展的原始阶段。

[4]一种虚构的化学元素。

[5]Tacted,卡斯特等级体系中的二等阶层。

[6]Given,卡斯特等级体系中的一等阶层。

[7]Avatar,高等人工智能(星陆中心、舰船等)的实体状态,多为人形。

[8]指艾迪兰—“文明”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