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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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序章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们两个心知肚明——我必须把他抛下。电光闪耀,很难分辨哪些是闪电,哪些来自隐无者[1]的能量武器。

一道耀眼的蓝白色亮光划开苍穹,破碎的云层之下,整个世界仿佛翻转过来,雨幕中四周满目疮痍的毁坏之景暴露无遗:一座建筑物的空壳矗立远方,先前某次震荡将其开膛破肚,内里已然被挖空;弹坑边缘散布着轨道塔乱七八糟的残骸,断裂的输送管和隧道裸露在外;对陆驱逐舰庞大而残破的机体已经半身没入坑底那脏兮兮的污水池中。亮光黯淡下去,只留下眼睛深处一抹残存的光斑,以及驱逐舰内忽明忽暗的火光。

基兰将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你该走了。乌洛塞伊,现在就走。”又一道微弱些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和腰部周围浮着油沫的泥浆,他的下半身消失在战争机器下方。

我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头盔显示屏上的数据。舰船的飞行器已经独自返航。画面显示没有更大的飞行器同行,开放频道也没有任何通信信号,这意味着没什么值得报告的好消息。没有牵引船,也不会有救援。我将画面调至近战视图,依旧没发现任何喜讯。脉冲示意图混乱不堪,成像极其不稳定(不靠谱,光是这一点就糟透了),此外,我们似乎正处在隐无者的前进路线上,很快就会被赶超。不到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存在很大变数。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力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语调波澜不惊。

“飞行器赶到之前,我去哪儿都不安全。”我平静地说,“我们俩处境一样。”我在泥泞的斜坡上挪动,想要寻到更好的落脚点。接二连三的爆炸让空气震颤不已。我扑到基兰身上,护住他暴露在外的脑袋。残骸砰砰地砸上对面的斜坡,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我循声瞥了一眼积聚在坑底的污水,水波拍在对陆驱逐舰前端錾子形状的护甲上,尔后退了回去。看样子,至少水面不会再往上升了。

“乌洛塞伊,”他说,“被这个庞然大物压着,我哪儿也去不了。拜托了。我没有逞英雄的意思,你也别。现在,快点离开。快走。”

“还有时间。”我告诉他,“我们得想办法把你弄出来。你总是这么缺乏耐心。”上方又开始时断时续地闪着强光,光束切开黑暗中每一滴飞落的雨点。

“你——”

又一拨枪弹连射带来剧烈的震荡,基兰即将说出的话被尽数淹没。为数不多的空气已经被持续不断的爆炸撕得粉碎,然而轰鸣声仍然在头顶上方翻滚着碾过。

“聒噪的夜晚。”我说着再次伏在他身上,耳朵里一阵嗡鸣。更多强光向一侧射去,我紧贴着他,近到足以看见他双目中流露出的痛苦,“就连天气都要和我们作对,基兰。听这雷鸣多吓人。”

“这可不是雷鸣。”

“哈,怎么不是!你看,还有闪电。”我一边说,一边把他护得更紧。

“走吧。现在就离开,乌洛塞伊。”他轻声说,“你在做傻事。”

“我——”我开口想要反驳。步枪从我的肩上滑下,枪托砸到他的前额。“哎哟。”他叫了一声。

“抱歉。”我将武器抖回肩上。

“都怪我弄丢了头盔。”

“话说得没错,不过,”我一巴掌拍向上方的舰船残骸,“你拿下了一艘对陆驱逐舰。”

他大笑起来,随后立马龇牙咧嘴地瑟缩了一下。他挤出笑容,一只手抚着这艘舰船的导向轮。“可笑,”他说,“我甚至不能确定这艘驱逐舰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

“你懂的,”我说,“我也不确定。”说完,我抬头望向断裂的残骸。驱逐舰内,火焰似乎已经蔓延开来,蓝色中掺杂着黄色的细瘦火焰在洞口跳动,那里原本是主炮塔的位置。

破损的对陆驱逐舰仍然保持在原先的轨道上,一半滑进了弹坑,另一半在坡道上沉重地滚动。远端,剥落的轨道平躺在弹坑斜坡上,足有一步宽的平坦的金属部件如同摇摇欲坠的自动扶梯,几乎要戳上弹坑锯齿般的边缘。在我们面前,偌大的导向轮从战争机器的外壳支棱出来;一些导向轮支撑着轨道上半段巨大的铰链,一些则集中在下部。基兰就困在了下方,他的下半身被挤进了淤泥中,只有上半身可以活动。

我们的战友已经全都牺牲。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基兰,以及一名驾驶轻型飞行器的飞行员——正赶回来搭救我们。此时此刻,驱逐舰就悬在我们上方几百千米处,摇摇欲坠。

无视基兰牙关之间泄出的呻吟声,我试着把他往外拽,但很快就又卡死了。为了想方设法移开困住他的那段轨道,我烧坏了制服上的反重力装置[2],咒骂着传闻中威力令人叹服的第N代投射性武器——这玩意儿在干掉同类上真是一级棒,对于切开金属厚板却毫无用处。

附近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炮塔孔径中跳动的火焰猛然蹿出一串火花,在大雨中升起,又渐渐熄灭。透过破损的机身,我感受到大地在轰鸣。

“弹药正在爆炸,”基兰紧张地说,“你该走了。”

“不。不管是什么,炸毁炮塔一定耗尽了所有存量。”

“我不这么想。爆炸还会继续,快走。”

“不要,我在这儿待着很舒服。”

“你……很什么?”

“很舒服。”

“你在犯傻。”

“我没有。别想着赶我走。”

“我不该赶你走?你就是在犯傻。”

“别说我傻了,行吗?你是在斗嘴。”

“不是斗嘴,我正在竭力让你理性行事。”

“我现在就很理性。”

“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你明白的。自救是你的义务。”

“而你的义务是不要绝望。”

“不要绝望?我的战友和伴侣都像傻瓜一样,而我还——”基兰瞪大了眼睛,“注意上方!”他指向我身后,低声说。

“什么?”我迅速转身,将步枪转到身前,尔后停了下来。

一名隐无者站在坑边,俯视着对陆驱逐舰的残骸。他头上戴着类似头盔的东西,但没有遮住眼睛,看样子不是多么精密的装备。雨幕中,我抬眼紧盯着他。对陆驱逐舰燃起的火焰将他照亮,我们应该隐没在了阴影里。这名战士一只手持枪,没有用两只手。我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将一个物件举到眼前,开始扫描,随后停住,直直地望向我们。就在他放下夜视仪、端起武器想要射击的瞬间,我已经举起步枪,扣动扳机。隐无者在枪火中被炸得稀巴烂,就在此时,又一道光照亮上方的苍穹。他缺了一只胳膊和脑袋的躯干倒在地上,顺着斜坡向我们滚来。

“忽然发现你的枪法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基兰说。

“一直这么准,亲爱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始终保持低调,只是不想让你感到难为情。”

“乌洛塞伊,”他再次握住我的手,“那人不会是一个人来的。现在,再不走就晚了。”

“我——”我刚一开口,对陆驱逐舰笨重的躯壳以及我们周围的坑壁就开始剧烈晃动。残骸从内部爆炸了,发光的弹片飕飕地从炮塔的孔径中飞出。基兰痛苦地喘着气。我们周遭的泥沙沿着斜坡向下滑去,隐无者的尸体又向我们这边滑动了几步。他的枪仍然紧紧地攥在护甲手套里。我又扫了一眼头盔上的显示屏。飞行器就快到了。我的爱人说得没错,该离开了。

我转身想对他说点什么。

“帮我把那个浑蛋的步枪拽过来就好,”他向一命呜呼的战士点点头,“看我能不能再带走一两个隐无者。”

“好吧。”我一边说一边爬上淤泥和残骸,抓住死去战士手中的枪支。

“检查一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用!”基兰大喊,“手榴弹之类的,什么都行!”

我顺着斜坡滑了回来,没刹住脚,结果两只靴子都泡进水里。“全部家当。”我说着递给他那只步枪。

他尽可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还可以用。”然后将枪托定在肩膀上。下半身陷在淤泥中,他只能小范围转动身体,竭力摆出类似射击的姿势。“现在,快走!趁我还没向你开枪!”一拨又一拨爆炸将对陆驱逐舰的残骸撕碎,他只得抬高音量,盖过隆隆的响声。

我俯身向前,吻住他。“我们会在乐园重逢。”我说。

一瞬间,他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开口说了些什么,可是爆炸震颤了大地,我只能在震耳欲聋的回声消退之后让他再说一遍,此时,更多光束撕开苍穹。头盔的遮面板上,信号灯突然开始急促地闪烁,提醒我飞行器即将出现在上方。

“我说,不用着急。”他面带微笑,平静地说,“活下去,乌洛塞伊。为我活下去。为了我们俩。拜托了。”

“我答应你。”

他冲着弹坑的斜坡点了点头:“好运,乌洛塞伊。”

我本想回一句“好运”,或者简单道个别,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绝望地凝望着他,最后一次看向我的丈夫。随后,我转身离去,拖着身子往上爬,在一片泥浆中跌跌撞撞地滑行。我逼自己从他身边离开,路过死于我手的隐无者,沿着驱逐舰燃烧着的躯壳行走,然后从舰尾的炮筒下方横穿过去。与此同时,一次又一次爆炸将燃烧的残片喷入大雨滂沱的天空,然后又重重地砸入上涨的污水中。

弹坑一侧满是淤泥和油污,看样子比起爬上去,我更容易滑倒。有那么几次,我相信自己永远也没法逃离这个可怕的深坑,直到最后脚下一滑,我挣扎着拽住宽阔的金属带,将身体甩了上去——感谢这条从对陆驱逐舰上脱落的轨道。置我爱人于死地的东西却救了我一命。我踩着嵌入式轨道的衔合部分,几乎一路小跑冲到了顶端。

弹坑之外,断壁残垣和与暴雨偕行的狂风之中,熊熊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夜空,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战争机器笨拙移动的轮廓,后方跟着一群又一群疾速奔跑的战士,全都朝这边涌来。

飞行器在云层中盘旋,我跳了上去,飞行器迅速升起。我想要转身回望,但舱门在身后“啪”地合拢,整个人被甩进了狭窄的内部空间——窄小的飞行器一边上升一边躲避射击和飞弹,驶向在高空等待着的母舰——凛冬风暴号。

注释

[1]切尔格里安社会遵奉的卡斯特等级体系中较低的一个等级。现知的卡斯特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命定者、通达者、天赋者、哑声者、隐无者、割除者、计数者、手予者、手作者。——译者注(下同)

[2]AG Unit,用于产生重力或者悬浮在某个重力场中。“文明”和其他先进的社会都掌握了这种技术,详见《腓尼基启示录》第五章和《游戏玩家》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