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政权的构筑
一、权力集中
明太祖洪武帝
考察明朝时,最重要的就是开国皇帝明太祖的治世。明太祖,讳朱元璋,如果不先了解他的功绩,就无法理解此后的历史,我们先来讲述其中的奥秘。
关于“明太祖”,中国皇帝直到前代的大元国大多都以庙号称呼,“太祖”就是庙号之一。庙号以前还有谥号,这是死后赠予的称号,如“汉武帝”“隋文帝”等,用于反映皇帝的个人品质或者治世特征。进入唐朝以后,生前积累尊号成了惯例,吉利的文字也不断增加,死后就演变成极其冗长的谥号。由于区别度低,叙述历史时十分不便,所以改用了庙号。
庙号是祭祀宗庙祖先时使用的名称,其用词基本是固定的,没有太大变化。始祖称为“太祖”,第二代称为“太宗”,每个王朝都是如此,所以要像“明太祖”这样冠以王朝的名称。
不过从明太祖朱元璋开始,推行了“一世一元”的制度,皇帝原则上终身在位,其间不再变更年号。年号和皇帝的治世是一致的,所以用年号称呼皇帝最为便利。此后明、清两代的皇帝都以年号称呼,如永乐帝、康熙帝等。明太祖的年号是“洪武”,也是“洪大的武功”之意,洪武年间正是明朝最重要的时期。
明太祖建立明朝,将蒙古政权驱逐到长城以北是在1368年,也就是洪武元年。此后,洪武年号持续了三十多年,大致延续到14世纪末,我们要讲的就是其间的历史。
王朝之初的皇帝设计制度,此后的子孙代代相承,这是中国史的通例。但对于国祚绵长的王朝来说,最初设计的制度往往无法一直持续,中间需要进行较大的变更。比如享国三百年的唐朝,开始实行所谓律令制度,但经历一两百年后,其内在已经发生变化,表现出连学者都难以理解的复杂形态。明朝的历史其实也不例外。
我们必须首先知道明初的制度设立是什么样的,然后才能追踪此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就是重视洪武时期的缘由。
前代的继承与改造
无论古今东西,人类社会都不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不管是否愿意,衣食住行或多或少都要继承原有的事物。当发现这一点时,本身已经不容否认地成为既有社会和文化的一部分,无论喜欢与否都生活在其中了。
中国的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如此,明朝当然也不例外,有着作为前提的初始条件,那就是上一章所说的蒙古帝国体系及其崩溃。
朱元璋出身托钵僧人,白手起家成为最高统治者。在登上皇位之前,他的首要目的恐怕都是自己的生存,并非从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标方针和意识形态。然而一旦成了明太祖、建立了政权,情况就不一样了。
所谓政权是由许多人构成的组织,如果不能定义自己的存在理由,统治层就无法团结。古今中外,任何国家和政权都是大同小异,政权或多或少要有自己的理念和主张。
眼前的既有条件大多无法改变,但是如果只是继承已有的事物,就无法说明为何要打倒对手、推翻旧的政权。怎样组合初始条件和自身的主张,这将会决定政权的发展方向。那么,洪武帝是怎样做的呢?
恢复“中华”
明朝的旗帜就是恢复和统一中华。尽管无法得知明太祖的个人意向起到怎样的作用,但这一意识形态无疑决定了此后明朝的全部动向。
在中国历史上,统治层大多是知识分子,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服膺儒家教义。儒家的世界观是二维的同心圆或者三维的圆锥形,居于中心和顶端就是“华”,扩充成两个字则是“中华”。
如果将作为儒家教义中心的“中华”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天子或皇帝。汉人知识精英围绕在皇帝周围,离此越远则地位越低,远离“中华”文明就是周边和蛮夷。相对于“华”和“中华”,他们被称为“夷”和“外夷”(参照第81页图13)。
以上是儒家的经典教义,也是使用汉语汉字、崇尚儒学的汉人知识分子大致共有的世界观。然而,不接受儒学和汉字的外夷是不会拥有这种世界观的。
游牧民族的蒙古人就是不使用汉语、不共有世界观的“外夷”典型,但蒙古的天子和政权却统治着大多数的汉人。本该居于周边和下位的“外夷”,如今君临于世界的中心,这在华夷世界观看来完全是上下颠倒的现象,必须恢复到正常的体系。
明朝作为打倒蒙古、恢复汉人统治区域的王朝政权,自然需要强调“中华”和“外夷”的分别,主张恢复到原有的“中华”。这是其存在理由,也是国策。
既然要恢复中华,而且必须具有说服力,那就得是眼前看得到的事物。在蒙古政权统治下,模仿蒙古人习俗的汉人知识分子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为蒙古政权殉死的汉人官僚。
理应作为统治层的知识分子却学习外夷蒙古,这是岌岌可危的事态,也关系到推翻蒙古而建立的明朝政权的前途。必须让他们抛弃蒙古时代的旧习,回到体现和维护“中华”的汉人文明之中。明太祖最先着手的就是衣冠服饰等外在领域,洪武元年(1368)二月壬子的诏书中下令“衣冠复如唐制”(《明太祖实录》卷三〇)。
改造多元化
服饰确实是华夷之别的重要标志,但对于政权而言,这样的“恢复”也许只是细枝末节。改造蒙古旧习不能停留于这些表面的、肉眼可见的事物上,更重要的是关乎政权体制的问题。
明朝诞生的条件是元朝末期的群雄割据。既然有割据,也就意味着各地存在着能够形成独立政权的基础。尽管统称为中国,但现实中各地的情况多种多样,极富地域色彩。可以说,中国从一开始就是分散的,割据只是将这种情况突显了出来,这种理解可能更接近事实。
实际上,蒙古的统治绝不是全国一元化的。蒙古时代以前也是如此,黄河流域的北方曾经是金王朝的版图,蒙古从初代成吉思汗开始就不断进攻和征服。与此相对,长江流域是与金朝对峙的南宋的领域,蒙古开始征服要等到13世纪后期,征服后进行统治则是13世纪末了。蒙古政权将前者称为“汉地”,后者称为“蛮子”,推行着截然不同的统治。
不仅是南北这样空间上的差别,蒙古时代受到尊敬的不只是原来的士大夫和儒学精英,其他语言和职业的人员也有着相应的待遇,并没有形成基于社会性统合和一元化价值的阶层秩序。
面对这样的中国,蒙古政权无法将权力触手伸到地方社会的末端,表面上君临全国,但地方事务基本只能交给地方处理。
眼前的骚乱和动荡,其根本原因正在于蒙古式的地方主义和多元统治。至少从群雄割据中胜出的朱元璋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他希望建立一种全部土地和人民都与天子直接相连的体制。所谓将“外夷化”现状回归到原有形态的“恢复中华”,其实就是将政治体制朝着与蒙古时代相反方向推进的全面性政策。
中书省的废止
在现代中国,除了重要城市的“直辖市”和少数民族的“自治区”外,最大的地方行政区划称为“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称呼呢?
这一名称是历史性的产物,用语的本源和日本政府各省厅的“省”一样,当然现在的意思已经完全不同了。
“省”作为地方行政区划起源于蒙古帝国时代,当时的正式名称是“行中书省”。“中书省”是唐朝以前就有的正统官名,也就是中央的宰相府,“省”的本意还是指中央政府。
但如上文所说,蒙古的统治大多都是地方主义,与中国传统宰相府的情况也有所不同。首都大都(北京)有名为中书省的宰相府,虽说是首都圈,但终究也是一个“地方”,无非就是当地的机构。那么,其他地方上也应该有当地机构,这就是蒙古的秩序观。
所谓中书省,其实是辅佐君主处理政务的“政务统辖机关”。中国历代的宰相府中都有多名职位相同的宰相,与其比作现代日本的首相,不如说还是内阁官员更容易理解。皇帝也会参加内阁会议,讨论和决策全部的政务。
既然都城有宰相府中书省,地方上也应该有同样的机关,于是在各地设立了宰相府的派出机构,即“行中书省”。“行”就是不同于本部的派出机关,比如“行宫”“行在”,行中书省简称“行省”,进一步简称就是“省”。
这也反映出当时的中国内部存在多种多样的形态。虽然建立起统一政权,推行了统合的制度,但仍需要应对多样化的状况。既然设立了与中央对等、作为其替身的派出机关,自然是为了临机应变处理事务。于是,中央的省和地方的省,其长官都掌握着军政和民政,建立起自己的官衙,拥有很大的裁量权。
然而,这就如同在天子和百姓之间形成了巨大的中间层,或者说是掺杂物。13世纪后期的治安恶化和群雄割据,也可以看作借着天子号令不行和政府组织的现状而趁机发难。
至少明太祖是这样认为的,他本身在称帝前的1356年以南京作为根据地独立时,就曾自任“江南行中书省”长官推行统治。有了亲身的经历,就更不能重蹈覆辙了。
明太祖在群雄割据中脱颖而出,以官僚直属化和社会直辖化作为自己的目标,眼前的情况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中央和地方的中书省都必须废除。话虽如此,长期稳定的既有制度不可能毫无理由地突然废止,必须具备相应的理由和手续。于是,明太祖采取的手段就是制造冤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