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安少年游侠客
人的一生,或许当如王维笔下的辛夷花那般,不在乎开得张扬与否,谢也不怨不艾;人的一生,无论生在何处,有无人关注,有无人怜惜,也要活得从容,不抱怨也不屈服,要带着逍遥的心境向前走。
昔有佛家子
盛唐,风景旧曾谙,多少风华绝代的人走过,欣赏过,也吟唱过。长安城是个盛产传奇的地方,有“西望长安不见家”的李白,也有歌尽“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杜甫;更有“当轩对樽酒”,静看“四面芙蓉开”,人淡如荷的诗佛——王维。
长安元年,大唐降下了两颗文曲星,一位是“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另一位是“如秋水芙蕖”的王维。当时,人们何曾知道,这两个人将照亮盛唐的诗坛。
王维出生在河东蒲州的一个小县城里面。王姓本是太原望族,东晋名家。然而,显赫的王氏早在历代传承之间,随着九品中正制的废除而衰落,太原王氏早已不复魏晋门阀时代的荣耀,一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科举选官为重的唐朝,“王”这个姓氏并没有给王维带来多少荫庇之利。
关于王维父亲的生平事迹在《旧唐书》中有所记载,其父王处廉曾做过汾州司马,其他就没有记载了,而在王维的诗文中也没有透露其父的信息,倒是他的母亲崔氏时常出现在他的记载当中。
王维年幼丧父,他和几个弟妹都由其母培养成人。崔氏笃信佛,日常生活俭朴,通达慈善。
而王维的名字也与其母一心奉佛有关。王维出生时,崔氏夜梦菩萨进屋,于是给他取名王维。这名字来源于佛教大乘经典《维摩诘所说经》,虽不确定这传说是否可信,但可信的是王维家庭奉佛氛围极其浓厚。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衣不文采。”这也说明王维一家对禅的笃信。
王维出生在一个厚德载物的朝代,三教合一的交流越发频繁,他自小深受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最后他把这种厚德载物的思想渗入他的诗作中,使得其诗风平和敦厚,以物写心,以心合天,达到“乘物以游心”的境界。
千百年来,世人都道盛唐李白五言绝句是天仙语,而王维诗则入禅宗。溯世而观,我们其实从下面这首《辛夷坞》中能看出他是怎样以禅入诗的。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首诗王维写于安史之乱前,那时适逢好友张九龄罢知政事,而李林甫一派迅速把持朝政,导致朝政越发黑暗。王维虽在朝为官,但眼看着动荡的朝局,他的内心极其矛盾,甚至产生归隐山林,终日奉佛的想法。
后来,他在终南山下的辋川庄,过着亦隐亦仕、素衣礼佛的生活。
诗题“辛夷坞”是辋川中的一处地名,因满布辛夷花而得名。辛夷花花开初春,花色白紫各具,常开枝头,形似莲花,因而王维在诗中巧称其为“芙蓉花”。
那年春天,王维在辛夷坞这个地方,一边观赏着娴静高雅的辛夷花,一边迎着春风,诗文脱口而出,诉说的就是这一场寂静的花事。
当时的他,思致平淡,并无太大的波澜,那一站,便是从日出到晚风吹拂。他不是不愿离开这空谷,而是那辛夷花点缀下的幽静山涧显得娴雅可爱。他本就是一个人独自赏花,既无人催促便放慢脚步欣赏这场花开花落。
走一步,再往花径走一步,脚踏涧边芳草,萋萋然让人悦目。他青衫单薄,在瑟瑟溪流照影中,显得清隽异常。
开得正烂漫的辛夷花,不时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刚开始一愣,继而淡然一笑抬头看向那绽放枝头的辛夷花,任由它灼灼绽放,又寂静落下。
这花开花落本是大自然的寻常事,可在他的笔下却成了“禅意”。
辛夷花迎春而绽,花开满树,色丽不妖更不失素雅丰姿,且芳香怡人,极具观赏价值。
其实,辛夷花还具有药用价值,其性味辛、温,能归肺、胃经,祛风寒,通鼻窍。
只是,在王维眼里,它只是佛法自然。
王维诗中的花成了佛禅义理的吟咏对象,他从落花感悟到生命的匆促。怪不得刘辰翁在《王摩诘诗集》中评:其意不欲着一字,渐可语禅。
王维作诗素喜爱描幽静,他写出了辛夷坞这个地方的寂寞,更写出落花的自然之意。这花开花落任由你去诠释,正所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明月清风便由它去吧,不去为日月增光,也不屑为愁赋诗。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不单单道出了自然生命归于尘土的过程,更让辛夷花进入佛境,无论是灿烂还是归于尘土都从容自然,是生灭一任自然的境界。
吟他的诗,自然而然地进入“洁”之界,尽是禅音缭绕。
诗犹如此,人亦如是。他的诗就是他一生的诠释。
人生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自由,即使身在红尘,精神依旧能超然世外,达到“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的自由境界。
王维,他就是这样一个“如秋水芙蕖”一般洁净的佛家子。
而他的诗,也是自带自然灵秀之气。
人的一生,或许当如王维笔下的辛夷花那般不在乎开得张扬与否,谢也不怨不艾;人的一生,无论身在何处,有无人关注,有无人怜惜,也要活得从容,不抱怨也不屈服,要带着逍遥的心境向前走。
王维的心如蔚蓝而沉静的湖水,是那般的超然物外,把庄子“道法自然”的思想贯彻到底,为人处世多了一份洒脱。那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那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恬淡,那也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澄明,那更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灵秀。
佛家寂空的思想对王维的诗影响极深,看那辛夷花花开花落,“芙蓉花”“红萼”“寂无人”“开且落”等空灵的意象,使人吟诵起来带着恬淡的情意,不由得产生灵性的禅悟。
禅悟,本是通过认识人的心性,从而达到人主体精神的回归,回归到清静的自然本性,是佛家“明心见性”的思想。
王维其人心境澄明,明本心,能够以禅入诗。他的诗历来被人称道,其人在诗界被称为“诗佛”。
然而,在盛唐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各色的诗人绽放出独特的诗歌魅力,千百年来让人惊叹不已,各执一词!
那傲然“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神奇魅力,他一生豪迈奔放,不惧权贵,用满腔热情与酒气酿就“诗仙”的神迹;那忧国忧民的杜甫,用笔底的波澜,诗就人间的疾苦,怀着圣人的心怀,被世人称为“诗圣”。
人称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他的诗澄澹精致,诗秀调雅,意富禅理。
其实,王维只是在写属于他的诗罢了。李白有纵酒高歌的狂傲情怀;杜甫有饱经战乱,漂泊无依的沉郁顿挫。
后来,有人诘难王维的诗歌远不如李杜之诗那般有表现力,只会展淡泊之音,而无民生疾苦之慈。
正所谓诗言志,且各人有各人的为诗之道,若人人雷同,又哪里有诗仙、诗圣、诗佛和诗鬼等称号呢?
王维生在名门之后,正处大唐盛世,自幼便在贵族豪门之间见识为官处世,况且他的家庭尽心奉佛,他在佛家氛围中成长。可以说,他便是佛家之子,自然写的也是《辛夷花》这些禅理之诗。
佛说一切法,为除一切心。王维要渡的不过是一个自己罢了!只是千百年后,即使众人熙熙攘攘,他独淡然而立,如辛夷花一般倚风自笑,秋水映荷。
异乡为异客
王维自小便有真性情,直到老了也未曾改变,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三岁定八十”不成?只是那种无悲亦无喜的淡泊之心,那种“老来懒赋诗”的大彻大悟的佛家思想又是怎样形成的呢,他的年少时期又有怎样的一个经历?
王维少年早慧,一身兼长诗画,在诗作中他曾谈及,“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真不失为一个爽朗的人,笑谈自己前世错投为诗人,今生应当是画师。其实,王维年少便工诗、善画、晓音乐,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景龙三年(公元709年),王维八岁,就能写出精妙的诗歌和文章,曾在家乡被誉为“小诗人”。关于王维如何学诗,世间倒有一桩趣闻。
王维是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山西流传着无醋不成味的习俗。“家家有醋瓮,人人当醋匠”就是当地的真实写照,每户几乎都自酿陈醋。当时,屋外阳光穿过树的枝丫洒落地面,风清日丽,其母崔氏叫王维从书屋出来帮忙晒醋,然而,脑袋里都是诗词的王维,不觉间竟跌进了大醋缸里面。
或许,我们会为这个痴气的大诗人扑哧一笑。后来,世人意味深长地道:
诗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尽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走入醋瓮:皆苦吟者也。
——(后唐)冯贽《云仙散录》
故事本身旨在说明,王维作诗从年少开始就很努力,而且有所成。
唐隆元年(公元710年)六月,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动“唐隆政变”诛杀了想学武则天当女帝的韦后。后太平公主自恃拥立唐睿宗有功而经常干预政事,欲废太子李隆基。唐睿宗禅位给李隆基后,李隆基与宰相郭元振、将军王毛仲和内给事高力士等人设计发动“先天政变”赐死谋逆的太平公主,并迅速掌握政权改年号为开元。
唐玄宗统治之始,整顿朝纲,任用贤能,励精图治,使得朝政趋于平稳,经济恢复发展。长安,是唐代开元年间最为繁华的地方,也是每个仁人志士向往的地方。
开元三年(公元715年),年仅十四岁的王维离家前往长安游历。
王维是在杨柳青青的时节离开了蒲州,离开了高堂与兄弟,孤身远游长安之地,都说燕赵之地多悲歌,歌的也许就是种种离情。
父母在,不远游,心中尚念亲人,远游实属无奈,纵使不为生计所逼,不为功名所迫,王维心中也存有对明日的期盼。此番远游,归期难料,若不闯出一番事业,怎堪离恨苦。
王维离开蒲州的时候,转身切切叮嘱兄弟照顾好双亲,一番托付,依依惜别,长亭外,饮罢汾酒,转身而去,但愿分久必合!
陌上漫漫飞尘,总遮不住离人泪!
他远赴长安途径骊山时,看到了南依骊山,北临渭水之滨的秦始皇陵。骊山林木葱郁,谷峰相间,状似盛开的莲花;而在秦始皇陵东侧则有川流不息的温泉水经过,整座宏大的秦始皇陵可谓是“依山环水”。
看着这规模宏大的秦始皇陵,游历到此的王维写下了《过始皇墓》: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
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
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在他眼里,宏大的始皇墓在草木丛生的山岭里面,可以想象那幽深的地宫是怎般富豪华丽。那墓顶镶嵌着的大珍珠正象征着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墓底的“河汉”是用水银灌注而成的江海湖泊,若妄想进入一窥究竟,得有舍生忘死的胆量和气魄。毕竟,那是黑暗幽深,永远也没有回春的地下。万野风吹,松林声切,恍如哀声挽歌。
路过秦始皇陵的人千千万,而所题的诗也不尽相同,一如王维“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暗含伤感的赞叹,也有许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的冷语愤恨,更有元好问“无端一片云亭石,杀尽苍生有底功”的责骂。
十四岁的王维看着秦始皇陵前的林木森森,恍如看见了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秦始皇,然而那千古一帝也终归黄土,令人唏嘘不已。
转身而去,身后哀鸿无音,前方是通往功与名的长安路。一路漫漫,带着心中的夙愿,王维来到了长安。
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十五岁的王维在长安结识了好友祖自虚,他们共隐于风光旖旎的终南山,周游于长安与洛阳之间。
在芳菲的四月天,王维与好友一同前往洛阳欣赏那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刘禹锡曾语:“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而李白则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些都是对牡丹花华贵之意的赞美。其实,在王维看来,牡丹花的精神还不止于此,能反衬牡丹花精神的正是洛阳儿女。
据传,天授二年(公元691年)腊月,长安城大雪纷飞之时,女帝武则天饮酒作诗,“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竟然连夜开花,唯独牡丹不违时令,闭蕊不开,于是被盛怒的武则天贬出了长安,施加火刑后发配到洛阳。未料牡丹遭逢此难仍傲然挺立,花开更丽并被誉为“焦骨牡丹”。
王维欣赏着这绝美而不畏权贵的牡丹花,挥笔写下了《洛阳女儿行》: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诗中的“洛阳女儿”取自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中“洛阳女儿名莫愁”,“洛阳女子”一般代表贵族女子。
生长在洛阳的妙龄女子,待到韶华灼灼之时,她的丈夫骑骏马,带女婢,盛装来迎接她。桃红柳绿,隔着迷人的春色,她就坐上了那奢华的马车,通篇写尽娇贵之态。
或许,她的丈夫正得志,行事大方,不惜效仿石崇与王恺争豪,用铁如意打碎珊瑚树。只是,有此“良人”,能恃宠享乐,也能日日花时间打扮,终日围着香炉熏衣服,不过终究有些空虚,有些无聊。
王维笔锋一转,又有谁去怜惜那“江头独浣纱”的越女(诗中指春秋时期越国美女西施)呢,那只是颜如玉而身不遇的贫贱之女。
这一贵一贱之间,王维借此讽刺那些依附于权贵的洛阳女子,她们出入富贵之家,奔走在权门之内,也表达了君子不遇之感。意在言外,甚妙!
在王维诗中的洛阳儿女丝毫没有牡丹花不屈的精神,有的是依附与娇贵。
这首诗,句句用典,且对仗严谨,可见王维早期诗风的特点,诗调明快清新,豪迈刚健,思想上表现出较强的现实主义。
王维与好友祖自虚洛阳赏牡丹后,便匆匆离别。
王维十七岁那年,孤身一人在洛阳和长安之间游历,重阳节那天,思乡心切的他写了下千古名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家居蒲州,在华山之东,因此诗题中的山东兄弟正是老家的兄弟。繁华的长安城也遮挡不住他思乡的心,随着节日的到来,思乡之情只会更加深刻。
“独在异乡为异客”,在举目无亲的异乡,越是繁华热闹的地方越发衬得人孤独,宛如一叶浮萍,漂泊无依或许是对异乡游子最好的诠释。
王维在诗中所说的九九重阳节是一个“踏秋”佳节,自然少不了出游赏秋、登高远眺和遍插茱萸等赏秋乐事。
那天,王维独自一人腰悬菊花酒,身带茱萸前往高山之巅,远眺是长安城的繁华,近看是迎着秋风摇曳的黄菊。或许在遥远的华山之东,他的兄弟也如同他一般登高思亲,他们遍插茱萸,独独少了他一人。
秋风吹拂着腰间佩戴的茱萸,那未能与兄弟们共度佳节的遗憾从未减少分毫,如同杜甫所想“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那般情深难消。
王维在诗中不言我想他们,却说他们在想我,这不单是倍思亲,亦是加倍的凄清。真是情意所发,忠厚蔼然!
长安是好的,它能够给予世人进取功名、上报国家的机会,即使“独在异乡为异客”,他或许是甘之如饴的!不然,他也不会十四岁就离开家乡前往长安。
他的孤独,在秋风荡漾的湖面泛起波光粼粼,看似平静,实则深沉。
孤独的人最容易想起朋友,王维又想到了好友祖自虚,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让人想不到的是,王维最终等来的却是关于好友的噩耗。
开元六年(公元718年),祖自虚去世了。
那年洛阳赏牡丹后一别后,没想到成了永别,王维与好友祖自虚阴阳相隔。
对于祖自虚的去世,王维伤心难过了很久,他凭吊留诗一首《哭祖六自虚》(节选):
生前不忍别,死后向谁宣。为此情难尽,弥令忆更缠。
念昔同携手,风期不暂捐。南山俱隐逸,东洛类神仙。
未省音容间,那堪生死迁。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
为善吾无矣,知音子绝焉。琴声纵不没,终亦继悲弦。
全诗共六十四句,此处只节选了其中几句。王维在诗中不厌烦地化用典故,每哭必用典,不显烦琐,反而使哭越发深沉动人。
年少入长安的王维,结识了志同道合的祖自虚,两人来往长安与洛阳之间,正为奔赴仕途而做准备。
二人曾前往终南山隐居。在唐朝,这“隐居”有着独特的含义,他们隐居多半是为了造就清名,故有“终南捷径”之说。
“南山俱隐逸,东洛类神仙”,王维与祖自虚在终南山隐居期间,时常携手赋诗,共游东都洛阳,友谊深切。祖自虚的逝去,对王维来说是痛失知己的悲。
那时他“独在异乡为异客”,举目无亲,在异乡里过着异样的生活,风习不同,难免产生思乡之情,而祖自虚的到来对于王维来说,无疑是欢喜的。祖自虚的去世,对王维来说,可谓是个晴天霹雳。
他哭祖六年少忧患,哭其瘦弱多病;也哭祖六贤能多才而何辜遭摧残,哭其不能尽报国门;哭同其之间的情深意切,如今却生离死别,不能再一同携手赋诗。
死者音容绝,生者长相思!
祖自虚病故,王维为其送葬后,就离开了终南山前往京城应京兆府试。
京兆得玉壶
开元七年(公元719年),王维在繁华的长安城定居下来,一边吟诗作画,一边静候科考。
唐代的士人若是赴考进士科,必须先向府州求举,直到府州考试合格才能够参加尚书省吏部(后改为礼部)的考试。
因此,王维在槐花嫩黄、芳菲未歇的七月,带着心中的夙愿前往京兆府应试。在应试时,他作了《赋得清如玉壶冰》一诗明志,那时他才十八岁。
玉壶何用好,偏许素冰居。
未共销丹日,还同照绮疏。
抱明中不隐,含净外疑虚。
气似庭霜积,光言砌月余。
晓凌飞鹊镜,宵映聚萤书。
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
那日,他端坐长案,细细思量,下笔写下这传咏千百年的状物之作,诗中的“玉壶冰”最早出自南朝宋文学家鲍照《代白头吟》中的“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中的“玉壶冰”。后来,“玉壶冰”就成为了诗词中的一个意象。
“玉壶冰”象征的是高洁清廉的品质,王维在诗中从各个角度对玉壶之冰作贴切的描摹。
他说,晶莹剔透的玉壶有什么用呢?不如放些许素净洁白的冰块进去,让素洁之冰免被日光所融,那样还能够使窗户流光溢彩。玉壶中的冰从中间能看清,可从外看却是虚无的,玉壶中的冰气如同庭院中的霜雪积累,它的光亮胜过台阶边的光亮。
执笔微顿,他细细说起那个关于飞鹊镜的传说。曾经有一对夫妇即将离别,两人把古镜一分为二,各执一半以为信物,后来,他的妻子与人私通,妻子手执的镜子化身为鹊飞到丈夫身前诉说实情,于是,丈夫便知道其妻不忠。因此,“飞鹊镜”意为能够照见妻子之心的神物。
在这首诗中,王维还用了一个典故,那就是“聚萤书”,它典出《晋书·车胤传》:“(车胤)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
“玉壶冰”在王维笔下,其光比照见妻子之心的飞鹊镜更加光亮,亦可以代替萤火虫去照亮书本。
搁笔之前,他笑吟“玉壶冰”胜于妻、友,真如知己,其实,他不过是倾慕于素冰的清高坚贞的气节罢了!
“玉壶冰”,无论是玉,还是冰,皆高贵纯洁。他以冰壶自励,以磊落明清心之志。
最终,王维应京兆府试得解头,得到了受吏部试的资格。
然而,在《集异记》中记载,王维未及弱冠得解头是得贵主所荐,还记录了他弹奏《郁轮袍》得九公主欣赏的故事,这些传闻不尽合于事实。但是,王维仕途中的这些“贵主”确实值得一谈。
在这些故事中,岐王李范是王维的一个重要的朋友。李范是唐睿宗的儿子,本名李隆范,后李隆基继皇位后,他为避名讳改为李范。
李范其人以好学爱才著称,雅善音律,爱儒士,喜收藏书画。李范的这些性格特征,正是能够与王维交好的证据。
在《集异记》中,王维善诗文,通音律,到长安游历期间得岐王所重。王维参加科举考试期间,岐王建议王维用诗配上琵琶谱写新曲进献九公主府邸。此曲,就是传说中名动长安的《郁轮袍》。此次献曲,尤得九公主所喜,不单单是一曲《郁轮袍》,王维的诗文也深为所重,九公主曾言,“皆我素所诵习者。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
王维就以一曲《郁轮袍》在九公主的全力推荐中得解头。
这个传说的出现,使一些人认为,王维奏《郁轮袍》是“走妇人内线”。确实,武则天掌权以来,公主的地位尤为显赫,士子“走妇人内线”亦是进入仕途的一条路。一如李白隐居峨眉山期间,得持盈法师(玉真公主)推荐而进入翰林。
撇开传闻不论,王维在十八岁确实是得了解头,让他离仕途又近了一步。
是年,王维留诗《李陵咏》,歌以咏志。
汉家李将军,三代将门子。
结发有奇策,少年成壮士。
长驱塞上儿,深入单于垒。
旌旗列相向,箫鼓悲何已。
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将令骄虏灭,岂独名王侍。
既失大军援,遂婴穹庐耻。
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
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
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英雄曾忍辱负重,又有多少英雄曾蒙受冤屈,他们都盼望着知情的人能够为自己申辩。但为了明哲保身,又有几人能够为这些蒙冤的英雄辩解一二?
是的,许多人都做不到。但是,王维却写下了这首《李陵咏》为古之英雄李陵歌咏。
李陵,字少卿,祖父是号称飞将军的李广,他也是西汉名将,可谓是将门世家。天汉二年,李陵随军出征匈奴,率领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在浚稽山作战,敌众我寡,最终兵败。
这件事传到汉武帝耳中,却成了李陵投降匈奴并为匈奴操练士兵,因为这个谣言,李陵被灭三族,与汉朝断绝了关系。
李陵最终蒙受着冤屈死于匈奴,落叶不得归根。
诗中所提到的“子卿”是西汉杰出的外交家苏武,他虽然与李陵一样身陷匈奴,可结局是全然不同的,在所有人眼中,苏武持节不屈,爱国忠贞。
所以,李陵将辩解的希望寄托在苏武身上。
当年,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扣留后不肯投降,遂在匈奴牧羊十九年以明志。苏武在牧羊期间,身在匈奴的李陵前去拜访他,两人置酒长谈。十九年之后,苏武归汉,他没能为蒙冤的李陵申辩。当年司马迁尚且不能还李陵清白,事隔多年,又岂是子卿一人能够申冤的呢?
正所谓,将军百战声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王维用这首诗,还原了一个对汉室忠心,铁骨铮铮的将门英雄。
开元长安游
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在“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好时节,王维就试吏部,落第。
后生孟郊科举一再受挫,无奈写下“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的伤心句,今人王维落第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们能够从《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一诗中有所体会。
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
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
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
王维落第之后,时常和岐王李范一同宴游,而王维在诗中写了西汉淮南王刘安重视贤才,带着美酒去贫寒的扬雄宅畅饮一事。实际上,西汉扬雄和淮南王刘安从未曾相交,只是,在王维看来,这喜学术和擅学术的二人应当有所交往罢了。他把岐王李范比作淮南王刘安,而诗中的扬雄借指自己,也记录了岐王带领诗友畅饮共游杨氏别业的情景。
在繁华春景中,公子方弱冠,置酒开饮,微醺时指点诗意,好个良辰美景。直到兴尽,树上鸣叫的鸟儿换了几种,因久坐而地上的落花满地,他停杯微顿,浅笑扶额,许是久坐的缘故!
诗友几人,一路相扶走过曲曲折折的幽径,穿过树林,豁然开朗。原本闪烁的烛光变成了灯火通明,不经意抬头就能看见迎接他们回府的车马就在眼前,兴尽,当归。
他们一行深夜到达城门时,城门尚未开启,正所谓纵情赏玩,余兴未尽。时有晚风吹醺,明月正照笙歌,映着他们的身影是那么的长,伴着晨风隐于笙歌寥落处。
王维虽然落第,但他并没有失意地离开长安,而是选择在长安游历。
有一种诗,名“干谒诗”,是古代文人为了求得进身的机会而写的一类诗歌,能够含蓄曲折地表露诗人的心迹。而与干谒诗相配的就是游历,王维这个时候留在长安,一方面是为下一年的吏部试做准备,一方面也与一些好友和一些有权力的达官贵人交往。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王维与一些皇亲交游不知是福还是祸。
唐朝皇族内部的矛盾一直很尖锐,岐王李范虽然是李隆基上位的支持者之一,但李隆基登基之后为防止宫廷政变,一直对岐王在内的诸王严加防范,禁约诸王不得与群臣结交。
在这种氛围之下,还没有当官的王维与颇爱儒士的李范饮酒赋诗,共游九成宫。在九成宫避暑时,王维写下应时之诗《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
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
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
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
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诗中的“帝子”指奉诏离开京城去九成宫避暑的岐王,避暑之地九成宫就建在林木映衬的苍山之上。诗中的九成宫就如同“翠微宫”一般,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透着一股青翠凉爽之气。
王维随着岐王等人负手站在九成宫顶俯视,白云绕窗,恍若从户牖的缝罅中偷袭进来,沾惹衣上。
妙龄侍女低眉卷起帘幔,山泉清澈如镜,美女临镜微理妆容。窗外瀑布之下传来阵阵欢笑声伴随着泉声泠泠;环视四周,峡谷掩映,九成宫就在青山绿水之中,好不幽美!
眼前云拥雾绕、树抱水环的层层景象,正中“翠微”二字,甚妙!
若说“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自然入妙,幽美雅致,那么在这首诗中的“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则是诗中有画,画中有人,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九成宫一游,王维惊叹“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诗中“吹笙”二字,王维运用了一个贴切的典故。据《列仙传》记载,周灵王太子晋喜好吹笙作凤鸣,曾游伊洛之间,后来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余年。王维化用典故,一则赞美了九成宫比之仙境更胜,二则把岐王比作太子晋,却巧言不必学太子晋成仙,这里便是仙境。
这首七言律诗记录了王维与岐王等人避暑九成宫的所见所闻,虽是应制诗,却写得明朗温润,字里行间皆是自然之妙,亦有仙风道骨之气。
诗如其人,王维的精神世界犹如仙境般清澈明朗。
王维在开元年间游历长安期间,并不独独与皇亲岐王有交,据《旧唐书》记载:“(维)昆仲宦游两都……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虽然在《王摩诘诗集》中找不到他与薛王的交游之作,但是却有诗《息夫人》记录了他和宁王有所交往。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首诗是王维在宁王府中应宁王之命而作,诗中的息夫人是春秋时期著名的美女,其人容貌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亦被称为“桃花夫人”。她原先是息侯的夫人,后来被楚王强行抢入楚宫做了楚王夫人。
对于先后侍二夫的息夫人来说,今日的新宠实则是一种侮辱,息侯的恩情岂是可以忘掉的?
即使是辉煌的楚宫和满目的鲜花,也不能使她愉悦。在一旁的楚王看着她默然对花,泪流满脸,无论如何劝慰,息夫人亦不肯与他说一句话。
那是怎样的愤恨,才能使一个人对一个终日相对的人不言一语?那是对妇女的侮辱,以及对爱情的践踏,那是沉默中的反抗,深情而执着。
王维写下《息夫人》这首诗,在当时那个情境之下,很容易惹祸上身。对于一个方及弱冠,在京以图考取功名的士子来说,是极其大胆和勇敢的。
根据唐代《本事诗》的记载,唐明皇的哥哥宁王李宪爱好美人,王府中有很多色艺双绝的妙龄女子,但宁王却看上了王府附近卖饼人的妻子。
卖饼美人长得如花似玉,宁王一见钟情就用重金强买了回来,非常宠爱。
宁王时常询问这位美人,你还会想起饼师吗?美人默然不答。
有一日,宁王宴请客人时,将饼师召来王府。
美人看到曾经的丈夫,泫然落泪,悲痛欲绝。当时,宴席上的多是文人雅士,看到这一幕都很是感动。
王维当场就作了这首《息夫人》,宁王念了这首诗,又看着悲伤的美人,心中感慨万千,当场就将这位美人送还饼师。
总之,这首诗不加议论,就如同讲故事一般写出了息夫人内心的凄凉,也写出了饼师妻的不屈与哀怨,进而写出女子不为荣华富贵所惑的忠贞,感人肺腑。
王维的落第只是“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罢了,在最好的年纪,他没有为一次落第而消沉,而是放歌长安。
这段时间他热衷游历以增加见识与诗情,一方面还要准备来年春天的吏部试。相信终究有一日,在春风得意的好时节,鲜衣纵马,一日看尽长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