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汝昌致刘心武
(1991年12月25日)
心武同志惠赠手绘贺笺,诗意盎然,报以小句。
一簾春雨入丹青,红烛依依守岁情。
领得雪芹文笔厚,知他俗赏只虚名。
并祝
新釐!
周汝昌
1991年12月25日
附 周汝昌《雪芹笔下领苔青》
《红楼边角》最近一篇题目曰《好雨知情节》,用杜句也。读后又觉自家与心武同志有很多“共同语言”,不禁乘兴弄笔,再来谈《红》,兼以抒感。
作者提出的那个“戏不够,雨来凑”和“拼命煽情”的问题,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与友人说:影视里有个见过多次的“手法”,即“表现”心绪激荡时,只见出来一片海岸,必有块石头,海水一次复一次地向岸涌来,只听哗啦哗啦,水激石鸣……又到“表现”心情舒畅怡悦时,则只见一片蓝天碧落,一群鸟在鼓翅高翔……这原是不坏的艺术。但不幸是见的次数太多了,就败了兴——我这人有个“不合时宜”的怪脾气:万事最怕它成了“套头”“模式”。第一次会用海潮和鸟翔来“写”心绪的作家或导演,是个天才;但第二次、第三次也来用海潮、鸟翔的,便成了低能的笨蛋了。“雨来凑”,毋乃类此乎?
至于“拼命煽情”,我不但被“煽”不动,而且还会浑身起栗,坐不住了,离不开时也只会把眼合上。奇怪的似乎还不是编导的水平一至于此的问题,而是那种“洒狗血”(梨园行的话)的做法还大有“市场”或曰“票房价值”。心武同志拿雪芹的手笔来相比照,令人感慨,令人佩服。我自幸并非“个人”之见矣。
涉及“红楼之雨”,我还可以来代补一则。那就是有一回,写到宝钗清晨起来,见院中“土润苔青”,便知原来夜间落了几点细雨。
多么好啊!这真是“润物细无声”的绝妙写照!然而雪芹只肯用他四个“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的字,便写出了一派春闺清晓、卷簾察物的诗心画境。老杜云:“下笔如有神。”雪芹笔笔有神,学文习艺者务宜领取。其实,就是“考证派”争论何者是芹文之真书,何者是伧夫之伪笔,离开这个高层次的文艺审美能力,也是什么都会搅乱的。
心武同志举了“秋窗风雨夕”为雪芹写雨之例。我也可以为之补充一义。看他写雨境,也不可只盯着林黛玉这个“热门人物”“舞台主角”,须看他如何写她正在孤凄之际,丫环忽报:“宝二爷来了!”最难风雨故人来,不差不差,如是如是。这一笔力挽千钧,神摇百脉——但是宝二爷怎么来的?又须看他身着蓑、头戴笠、足登屐,好一派雨中来客的风韵。宝二爷又怎么去的?须看他丫环婆子,碧伞红灯,一群人影穿桥渡水而越走越远——了不得!雪芹的这支神笔!你再看他写的:就在此刻,另一边也有人提灯打伞地渡桥而来了!蘅芜苑的人来送燕窝来了。一来一往,两相辉映。
啊,这一片文心匠意,这一幅秋窗风雨图,是“小说”吗?是诗呀——无一字一句不是诗的笔触和境界呀!
这也许是全部书中诗的意味最为浓郁的一章,自古未有的笔墨才情。(我曾把它写成一段梅花调鼓词,津门名演员史文秀演唱多次,在电台播放;但北京几乎无人知道,北京台似乎不大理会民族曲艺。)
我想,我如果是个画家,我早画它了,可惜不是——也未见能画的画画这个诗境。
越剧红楼电影的“秋窗风雨”造境不错,只可惜也不知运用那碧伞红灯、穿桥渡水的诗心之美、艺境之奇。
雪芹明文写过:史太君老祖宗是“最喜下雨下雪的”。为什么?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不知可有专家论过?雪芹单名一个“霑”字,那是他诞生时节喜降甘霖的标记。《诗·小雅·信南山》有名句云:“既霑既足,生我百谷。”他对雨是有缘分也有感情的。“枕上清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这是从“簾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脱化而来之新句。流水落花春去,加上“落红成阵”“花落水流红”,曾使林黛玉心痛神驰,不能自主。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正是雨场引起的心事。“沁芳”二字,则概括了全部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