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汝昌致刘心武
(1991年11月29日)
刘心武同志:
28日接到由《团结报》韩同志转来的惠函,您如此谦抑客气,使我感动。拙意以为芹书乃是一部千古未有的文化小说,您同意此说,并举例说明:此非故事,而是文化。我们在这一点上能够看法一致,也感到高兴。读《红》而看见“情节故事”的大约是无法体认雪芹的真旨意、真价值的。这是中华文化上的一件大事,只是短简中难以尽申鄙见,请您不罪其简率为幸。
中国的簾、帘、帐、幕、帏、幔、屏……各有其用,各有其味,但在西洋,如英文中只用一个screen“包总”,这是何等的差距?!这确乎是个文化问题。最早期的西方“评红”,有一德国人说读了《红楼》,惊叹中国文化的高度,远非欧洲人所能想象!我评此人,真够得上是一位“有见识的老外”,因为很多中国人,却看不到这一要点。
您问的“手帕”“手巾”“手绢”的问题,我想手帕确如来札所言,是属于钗、黛、晴、袭一辈人所用的,是随身必备之物。芹书中小红之帕、平儿之帕、黛玉之帕……皆关系重大之标记品。手巾则非此类,盥沐、餐饭等特定时际所用之物也,记得好像有满族专家著书说过,毛巾是当时旗人用语,也许男子用者为毛巾,女流带者为手帕?如宋词所谓“钿车罗帕”,专属女性的词汇。总之,巾有随身与不随身的两种,俱不称帕。
至于您举第六十四回“九龙珮”那回书,文中有“手绢”一名了。此处则涉及版本优劣之事。不知您用的是什么本子?古钞本贾琏将珮玉结于“手巾”上掷去,不作“手绢”。绢字系后人妄改。您得留心别上了坏本子的当——请您放心:我这绝不是“引诱”您走上“红学研究”(被人视为惹厌的麻烦东西)之路,只是提醒您注意真文与伪笔之分。
完全同意您的提法:写小说对细节细物都必须弄清楚准确。这绝不是“末节细故”。只凭笼统的概念化的知识和语言是写不成东西的。小说作者应向雪芹学习的,必须包括他对万事万物的无不精通,他对人、事、物、境的观、感、思、断都极为细密精深、“无微不至”。他是一位惊人的“万能万知者”,我们难以望其项背,但起码要学人家那种精气神,小说方能有精彩可观之处。
目坏之人,书写困难,又不能核书,信笔乱道,必多疏误之辞,望您不哂。
匆匆拜复,不尽,并颂
文祺!
周汝昌
1991年11月29日
附 周汝昌《赞〈红楼边角〉》
《团结报》端,得读刘心武同志新撰《红楼边角》一文,深觉有味。作者自己怕有人说是“钻牛角尖”,这更使我有感于衷。作者的预虑,反映了一种心态——这心态并非无故自生,别有一种“舆论”压力使之然也。一位作者一提笔,特别是一涉“红”字,便不自禁地发生一种“自虑感”:这样妥当吗?会招来批判吧?如此一来,说“红”之文,遂往往与“红”甚远,索然寡味。究竟谁使之然?此非本文想解答的问题,但是我想表示,像刘心武同志这样的佳文,所以极难遇到,幸遇而眼明心喜,这自然就不是我这庸人的自扰,或寡陋的少见多怪了。
其实,作者担心被批为“牛角尖”的读“红”法,比那些只会说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语言生动”等等“四字真言”的,实在是高明得多。这原因不复杂难讲:雪芹的书,原是一部“文化小说”和“章回体的抒情长诗”。拿对待一般小说——特别是现代人观念中的、西方小说——理论概念的标准条条的眼光和视野(实为“脑野”)来看《红楼》,那是凿枘难入,榫卯欠合的时候要比“一套就合式”的时候多得多。那样看《红楼》,文心收获不丰,美学享受无几。质言之,就是读不懂中华文化内涵至极丰厚的这部奇书伟构。刘心武同志偶以“帘子”为例,以小篇随笔之相以展示其内心的文化感受的极大喜悦,这个事情的实质,在我看来,正就是替我们说明了芹书是“文化小说”的这一客观事实。
帘子在雪芹笔下的作用很大,还有有待研索的课题。比如,“晶帘隔破月中痕”“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类句子,内中都隐含着一段极为重要的情景(这当然在高鹗伪续中是不会再存在的了)。又如贾政向自己的女儿元春说话,要“隔帘启奏”。帘子的妙用,确在“隔”而“不隔”之间,或者掉转来说,它总是处在“不隔”而“隔”的微妙地位。
我读刘文,并草此拙文,一写“帘”字,就不免感到矛盾重重,欲言而不易畅言。何则?雪芹原文,除了“杏帘在望”,都是“簾”字。二者分别极大,古时是绝不可以通用互代的。我们的汉字,本来一望可知。因为,帘是一种“巾”——一块大些的布帛,而簾却是细竹篾编缀的“半透明体”,二者作用不同,所引起的境界意味也完全各异。比如杏帘者,红杏梢头挂的一幅酒幌子“酒旗”而已。湘簾者,意谓名贵的湘妃细竹所制之高级簾子也。湘簾,夏用,闺中人可向外看院中景色,而外边人却看不清闺内一切。又透气透明,又掩映生情。若是“撒花软帘”,便绝不相同相似,那是一块丝织品,挂上之后,里外看不见了。由此可推,簾、帘断不可混。然而自从实行以“帘”代“簾”之后,年轻人已不太懂那分别了,就是让他读雪芹的书,心武的文,怕也莫名其妙了。
早年我在燕京大学时,教一位美国女士翻译宋词。她有一次问我:什么叫“一簾春雨”呀?雨如何能以“簾”为单位计算?难道还有两簾雨、三簾雨不成?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为之讲解说:“中国房门都挂竹簾子,院中景物,映入眼帘的,总以这块簾子的尺寸框为限;所以从屋里看雨,就看到感到是‘一簾’春雨,这是诗的语言呀……”她听了摇摇头,叹口气,像明白——又像“不服气”,说:“这真不好懂!我们的生活中、文化上,都没有这种观念——我似乎懂了些了,可还是觉得这太怪!”我只好报以苦笑。确实,英文里没真正相当于“簾”字的词汇。
由此可悟,这并不只是什么“语言”的问题,这是文化的问题。
我愿今后还能遇到“边角”样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