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谈《沙恭达罗》[8]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和迦梨陀娑[9]的《沙恭达罗》之间有着一定的相同之处。本文将论述它们在形式上的类似和内容上的差异。孤独中长大的米兰达[10]和王子腓迪南的爱情同年轻女修士沙恭达罗和国王豆扇陀的爱情之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甚至于故事发生的地点也相似:无人烟的孤岛和幽寂的净修林。
不难找出这两部作品在情节上的类似之点。但是,细心的读者很快就会注意到两者在意境上的巨大差异。
欧洲诗人的精神之父歌德[11]在一首四行诗中言简意赅地揭示了《沙恭达罗》的全部思想。他的这首诗仅是小小的火舌而已,却用白炽的光照亮了整个《沙恭达罗》。他写道:“谁欲知什么是人间和天堂,烦请一读《沙恭达罗》。”
不少人认为歌德这句话是艺术夸张,从而没有用心推敲其含义。在他们看来,歌德不过是想说明,《沙恭达罗》这部作品值得一读而已。这种见解分明是错的。歌德的这首诗不是夸张,而是真知灼见。诗人留意到《沙恭达罗》中发生的一切变化:花结成果实,人间变成天堂,天生的本能变成了精神的原则。迦梨陀娑在《云使》中曾描写了两种云:东方的和北方的。随着东方的云,读者漫游美丽多姿的大地;随着北方的云,读者逗留在常青之城——阿罗迦。《沙恭达罗》中则有第一次人间相遇和第二次天堂相遇的情景。整个剧本就是描绘了在人间奇妙和激动人心的相遇变成在天上净修林中永久和愉快的结合的全过程。其目的是表达一定的思想和揭示人物性格。不仅如此,该剧还显示了产生于美丽的自然界的爱如何升华到永恒天堂的美和善。这一点,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作了详尽的叙述,这里不再重复。
迦梨陀娑笔下生花,巧妙地写出了人间和天堂的结合。他如此不露痕迹地将花变为果实,沟通了人间和天堂,以致无人觉察它们之间存在的差异。在第一幕中,诗人准确地写出了沙恭达罗在人世间的感受。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女修士和国王的相互爱慕是多么强烈。诗人写出了青春的炽热、激情的起伏以及愿望和羞涩的交织。沙恭达罗是一个淳朴无邪的少女。她在突然迸发的感情面前手足无措。她不善于克制自己和压抑自己的愿望。像看见箭飞来而大吃一惊的小鹿不知猎人为何物一般,她也不知晓爱神甘达尔帕的五支箭的厉害,因而她的心灵不曾防备,不能不信任甘达尔帕和豆扇陀。在狩猎林中,猎人需多方小心,以免被猎物发现。同样,在男女经常相遇的社会里,爱神乔装打扮,悄然行事。在净修林中,无论是小鹿还是少女,都是毫无戒备的。
沙恭达罗是个纯洁无瑕的少女。她对国王一见钟情一事并不有损于她的形象,相反,却又一次说明她的天真无邪。置于室内的假花蒙上了尘土,需要每天拂去。但有谁会每日去拂掉头上戴的野花上的尘土呢?落在野花上的尘土无损它们的纯洁和优雅。沙恭达罗甚至对威胁她的东西都不加以猜疑。她犹如一头轻信的小鹿,犹如湍急的溪水,置身于一切污秽卑劣之外。
处于青春巅峰的沙恭达罗不谙人情世故,但迦梨陀娑并没让她心猿意马,她终究还能自我克制。沙恭达罗是质朴的,绝不把自己的不幸转嫁他人。她是女性所特有的善良的化身。像树木、藤蔓、鲜花及果实一样,她并不意识到自己的美,她受大自然赋予自己的情感的支配。她专心致志进行苦修。她活着只有一个欲望,即达到善的欲望。迦梨陀娑以非凡的艺术手法把她置于性的快感和自我克制、天生爱好和循规蹈矩以及小河和大海的冲突之中。她的父亲是一位大仙人,母亲是天上的仙女。因双亲违背誓愿,沙恭达罗降生在人间。她在净修林中长大。在那里,人的天生弱点不会妨碍苦修,美与克制共存;在那里,没有社会的陈规陋习所造成的矫揉造作;在那里,严格的宗教戒规支配一切。这是一个盛行干闼婆的结婚方式[12]的世界,把天生的冲动和社会的制约结合在一起。在婚姻不受一切制约、完全自由这一点上,《沙恭达罗》显出独特的、无可比拟的美。在剧本中,快乐和忧愁、相会和别离这两种因素一直处于冲突之中。只要我们不抱偏见,就不难明白歌德为何称颂《沙恭达罗》的独到之处是矛盾的统一。
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这一点。沙恭达罗是个美貌的少女,米兰达当然也是个窈窕淑女。这一点算是她们的共性吧。然而,她们的处境,她们的经历,她们的性格是迥然不同的。米兰达自幼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但沙恭达罗并不孤单。米兰达在父亲身边成长,这就破坏了她的自然发展。而沙恭达罗与同龄女友一起成长,她们互相仿效,交流思想和感情,欢声笑语不断,从不吵架斗嘴。这样,她们得到自然发展。假若沙恭达罗整天与大师干婆待在一起的话,那么,她的发展就会很困难,而她的天真淳朴也只仅仅是卑恭自惭的同义语而已,她就只能变成一个女仙人。沙恭达罗的美是大自然赋予的,而米兰达的美则受制于外部条件。在两个少女处境全然不同的条件下,这种情况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沙恭达罗和米兰达之所以美,并不是因为她们无知。从第一幕中我们得知,沙恭达罗处处显露出自己是个女性,而且多嘴的女友们也不容她忘掉这一点。她知道腼腆羞涩。但这一切都是外在的东西。她的美是内在的美,她的纯洁潜藏在她的心灵中。诗人清楚地告诉我们,这种内在的纯洁不是外界积累的经验所能酝酿而成的。我们不能说沙恭达罗对周围世界一无所知,因为净修林并非脱离社会而单独存在。在那里,人类社会生活的规律同样在起作用。虽然她懂得的不很多,但我们不能就此责备她无知。她心灵的弱点是轻易相信他人。轻信给她带来了不幸,同时却也挽救了她:使她忍受住了沉重的打击,使她变得更为容忍、仁慈和善良。米兰达的淳朴没有经受烈火的考验,没有经受过与人生阅历的冲突。显现在我们面前的米兰达只是处于发展的最初阶段,而沙恭达罗则经历了发展的全过程。
对比的批评分析不是毫无用处的。若把这两部作品加以对照,那么首先引人注目的不是两者的相似之处,而是它们的不同之点。这种差异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两个剧本的思想。正为此目的,我才提笔撰写此文。
我们所见的米兰达是居住在汹涌海浪拍击着的无人石岛上,然而她与自然毫无联系,对于她而言,这个孤岛从童年时代起就是她的亲人。米兰达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这一点影响到她的性格形成。她一点也不眷恋围绕她的山丘和大海。因而我们只是在作者的描写中,而不是在米兰达的亲身感受中,见到这个海岛。海岛仅仅对情节发展有用,对女主人公的性格发展则无所补益。
沙恭达罗的情景则大不一样:她与净修林紧密相连。没有这个林子,也就没有情节,更没有沙恭达罗这个饱满的人物形象。沙恭达罗与米兰达的处境不同之处在于她并非孤独一人,她与周围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娇嫩的心灵像是沁透了林荫的凉爽,与满是尘土的藤蔓一起旺盛生长,被小鸟的天真友善之情所深深吸引。迦梨陀娑在自己的剧本中所描绘的大自然不是存在于外界,而是存在于沙恭达罗的心灵深处。因此,我认为,很难把沙恭达罗和她四周富于诗意的环境分割开来。
米兰达的形象是通过对腓迪南的爱情展现出来的。她对海船在暴风雨中遇难不胜悲哀,由此揭示了她的善良。沙恭达罗的形象显然要深刻得多。即使全然没有豆扇陀这个人物,她的美照样可以得到多方面的开掘。她心灵的藤蔓缠绕向上,使周围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显得生机勃勃。她所亲手浇灌的树木,对于她而言,犹如手足之亲。入夜,当明月照亮了林中怒放的鲜嫩花丛时,她善良的眼睛贪婪地摄取清明的月光。她的心灵完完全全是娇嫩的。
当她遇上男子离开净修林时,她每跨一步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拽她,引起她心中不胜忧伤。文学是伟大的,但只有在《沙恭达罗》的第四幕中,我们方能见到离别森林的情景,有时竟会令人悲痛欲绝。在这个剧本里,人与自然的关系就犹如感情和理智的关系。这种不同凡响的矛盾统一,在印度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里是不可能,也不会见到的。
在《暴风雨》中,大自然是通过阿莱里来体现的,但她还远远没有和人接近。她与人的关系是一个不乐意执行命令的女仆与女主人之间的关系。阿莱里要自由,但她却恭顺驯良,听命于人。因而,她像奴隶一般俯首帖耳。在她的心中没有爱情,她从不落泪。米兰达对她也十分冷淡。当她们随着普洛斯彼罗离开荒岛时,阿莱里竟没有说出一句告别的话。《暴风雨》中充满了暴力、威胁和压迫,而在《沙恭达罗》中则是爱情、宁静和善良。在《暴风雨》中,自然虽被拟人化了,但与人不心心相通。在《沙恭达罗》中,甚至于树木花草、飞禽走兽都与人息息相关、互为依存。
《沙恭达罗》一开始,就响起劝阻国王勿用弓箭的惊慌不安的请求声:“喂,喂,国王呀!净修林里的鹿是杀不得的,杀不得的。”[13]这句话即是整个剧本的宗旨。这劝阻之声不仅对鹿,而且对沙恭达罗也是同样适用的。
苦行者们说道:
喂,喂,国王!那是一只净修林里的鹿。
你的箭不应该射向鹿的柔软的身躯,
这简直是无端放火把花丛来烧。
唉!鹿的生命是异常脆弱的,
你那如飞的利箭,它如何能受得了?
赶快把你准备好要射出去的箭放下!
你的武器要用来拯救苦难,不能把无辜的乱杀。
沙恭达罗也同样遇到了危险:国王弓上待发的爱情之箭威胁着她。国王饱经阅历,精于爱情的艺术。这从该剧的另一个情节中便可得知。而这个天真淳朴、无阅历的少女太温情、太多愁善感。唉,较之于小鹿,她更应受到保护。她们俩都是森林的居民嘛!
警告的话音未落,在国王面前出现了身着树皮做成的衣服的一个妙龄女修士。她和自己的女友一道,边浇树边向这边走来。就这样,她为自己的树木兄弟和藤蔓姐妹效劳。不仅是衣服,而且还有轻盈匀称的体态,使沙恭达罗看起来就像一棵小树或藤蔓。难怪豆扇陀说她:
下唇像蓓蕾一样鲜艳,两臂像嫩枝一般柔软,
魅人的青春洋溢在四肢上,像花朵一般。
戏剧一开始,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寂静无人的花木繁盛的王国,那里充满了美和宁静的生活。这是一种笃信宗教、好客、友善、热爱世界的生活。这生活是如此纯正和快活,不由得使人担心一个突然打击会扰乱它。我们真想举手向天,阻止豆扇陀:“收起你的箭吧!千万不要破坏这尽善尽美的境界!”
豆扇陀和沙恭达罗之间的爱情变得越来越强烈:在第一幕快结束时,从后台传来了警戒的歌声:
喂!喂!净修的人们呀!
请您准备着看守净修林里的牲畜吧!
正在打猎的国王豆扇陀来到这附近了。
这是整个净修林的大声疾呼。沙恭达罗是居住在此的生命之中的一个,但她并没有及时得到保护。
当沙恭达罗离开净修林时,干婆说:
喂,喂!净修林里的住着树林女神的树啊!
在没有给你们浇水以前,她自己绝不先喝。
虽然喜爱打扮,她因为怜惜你们绝不折取花朵。
你们初次着花的时候,就是她的快乐的节日。
沙恭达罗要到丈夫家去了,愿你们好好跟她告别!
这就是沙恭达罗和一切有生命及无生命的世界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就是爱与善的纽带。
“毕哩阎婆陀,”沙恭达罗喊道,“虽然我很希望看到我的夫君,但是要离开这个净修林,我的双脚想往前走,抬起来,却很难放下。”
“你同净修林分别,伤心的并不只是你一个人。”毕哩阎婆陀答道,“你也注意一下在你离别时净修林的情况吧!小鹿吐出了满嘴的达梨薄草,孔雀不再舞蹈,藤蔓甩掉了褪了色的叶子,仿佛把自己的肢体甩掉。”
沙恭达罗对干婆说:
“父亲啊!什么时候那一只在茅棚周围徘徊的由于怀了孕而走路迟缓的母鹿生了小鹿,请你一定向我报喜。”
“孩子!我不会忘记的。”干婆道。
沙恭达罗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拽自己,不禁叹道:
“啊哈!这是什么东西总是跟在我脚后面牵住我的衣边?”
干婆答道:
“每当小鹿的嘴给拘舍草的尖刺扎破,你就用治伤的香油来给它涂。用成把的稷子来喂它,使它成长,它离不开你的足迹,你的义子,那只小鹿。”
沙恭达罗对鹿道:
“孩子呀!你为什么还依恋我这个离开我们共同居住的地方的人呢?你出生不久,你母亲死后,我把你抚养大了,现在我们分别后,我的父亲会关心你的。你就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沙恭达罗告别了树木、藤蔓、小鹿和飞鸟,满脸泪水地离开了净修林。
她与净修林的关系就如同藤与花的关系一般密切。
在《沙恭达罗》一剧中,大自然像阿奴苏耶、毕哩阎婆陀、干婆和豆扇陀一样被人格化了。大概除梵文文学之外,无论哪一种文学都没有让沉默的大自然起过如此这般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替代的作用。在寓言剧中,大自然偶尔也以人的形象出现,有台词,但我从未见过,大自然就其原形是如此生动,如此实在,如此亲近和包罗万象;我从未见过,大自然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在把外部世界看成是遥远的和奇迹般的东西的地方,在把外部世界用墙隔开的地方,没有也不可能创作出类似的作品。
在《罗摩后传》中,同样可以看到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密关系和友情。甚至悉多身在皇宫还怀念着绚丽多彩的春天森林。在达玛萨河流经的地方,生活着她的挚友,生活着她的义子义女——孔雀和幼象和她的亲人——树木和藤蔓。
在《暴风雨》中,人不是在善和爱中寻找伟大,只想凌辱和压倒周围的一切从而成为出人头地的大人物。争权夺利、互相敌视和竞争角逐构成了《暴风雨》的基本内容。普洛斯彼罗在失去领地之后,凭借魔法的力量牢牢控制了自然王国。奇迹般地逃脱灭顶之灾的一小撮人,为了占领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岛屿,什么都干得出来:施展阴谋诡计、背信弃义和谋杀暗算。最后,他们的阴谋破产了,谁也没能得到永恒的东西。大自然在这个剧中好像是恶魔,把它当作半兽人一样加以驯服、控制和奴役,但它仍每时每刻试图使用自己的毒牙和魔爪。每个人都得了他应得的一份。也许,这对庸人来说是心满意足了,但对诗人来说绝不能这样。
《暴风雨》这个标题本身就完全说明了剧本内容。人与自然之间存在敌意,人与人之间存在敌意,而这敌意便导致争权夺利。整个剧本自始至终充满了争斗和惶恐不安的情绪。
诚然,桀骜不驯的人类世界时常掀起暴风雨。对其野蛮的本能,犹如对付猛兽一般,只得凭借权力、暴力和压迫来加以抑制。但是,这种以暴制暴的办法不是根本的办法。我们的心灵拒绝承认这是包治一切的万应灵丹。我们的心灵相信,在真、善、美的光芒照耀下,万恶会渐渐消融,直至灭迹。这种信念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摧毁不了的。文学就可以保证做到这一点。由于文学,善充实了人类之心,使其变得更加美好。不能像卫道士那样,用恫吓来指导人走上正路,因为恫吓不能触及灵魂。古典文学首先就是濡染灵魂。古典文学用真诚的泪水洗去耻辱,用鄙视的烈焰烧掉罪恶,用快乐褒奖美德。
迦梨陀娑在自己的剧本里用忏悔的泪水熄灭了残忍目的之火。但他并非嗜好描写病态,只是一笔带过而已。在生活中常常而又自然发生的一些事,他用达罗婆娑的咒语来加以阐明。这是可以理解的。否则,一些往事就会显得过于触目惊心和令人悲痛欲绝,就会破坏整个充满宁静和谐的剧本的结构。若是这样,迦梨陀娑就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诗人保留了对悲伤的心境的描述,但用沉默的大幕遮住了一切悲观失望和令人憎恶的东西。
尽管如此,迦梨陀娑还是掀起了帷幕的一角,使我们得以窥见丑恶的模样。对此,需要详细阐述一下。
第五幕中,豆扇陀拒绝了沙恭达罗。在这一幕开头,诗人仿佛是顺便似的,说明国王有了新欢。她名叫恒娑婆抵,在后台深沉地唱道:
蜜蜂呀!你贪吃新蜜曾吻过杧果的花苞,
你愉快地待在荷花心里,为什么把它忘掉?
从皇宫的音乐厅里传出的这凄凉悲切的歌声深深打动着人心。正当我们为沙恭达罗和豆扇陀的爱情激动不已时,这种打击就更令人难以忍受了。方才在第四幕中,沙恭达罗领受了仙人干婆的祝福和所有林中苦修者们的良好祝愿。她惆怅、柔情、纯洁和美丽,动身前去丈夫家。至此,我们满以为等待着她的将是爱情和家庭的幸福。可是接下来的一幕一开始就说明,我们想象中描绘的图画是多么虚假。
“你从她的歌声里听出了什么意义呢?”对于丑角提的这个问题,国王笑着答道:
“这个人以前被我爱过。我受到皇后恒娑婆抵的谴责。朋友摩陀弊耶!请你把我的话告诉皇后恒娑婆抵:‘我应该被你谴责。’”
这一场说明国王喜新厌旧的戏有着深刻的含义。诗人十分艺术地暗示我们,过去的一切不能用达罗婆娑的诅咒来说明,而要用国王的品质来说明。在剧中看来是偶然的东西,其实完全是必然的。
在第四幕和第五幕中,我们感受到一股清新的风。我们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还有别的一些精神规律在起作用。净修林的韵律如何才能和这个世界的韵律合拍呢?净修林中的如此美好和自然的东西,与精神上产生的惊惶不安显得何等的不合拍!这就是为什么第五幕一开始,当我们于不知不觉中走到皇宫时,就突然发现,这里的人心肠竟硬如铁石,爱情何等不忠实以及破镜重圆的道路多么艰难。于是,我们美好的幻想一下子接近破灭。干婆的徒弟舍愣伽罗婆把皇宫比作火焰弥漫的房屋。
舍罗堕陀赞同他的这一说法:
我进了城,在这个地方跟你一样心神不安。我也——
认为这些人污尘遍体,而我独净;
他们皆浊,而我独清;他们皆睡,而我独醒;
他们枷锁在身,而我自由畅行;
他们为邪欲所缚,而我独得适性怡情。
年轻的净修人立即就觉察到在这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从第五幕一开始,诗人就渐渐地让我们对沙恭达罗将要遇到的不幸做好准备,以免对我们打击过大。恒娑婆抵的朴实而又忧伤的歌声起到了国王的残忍行为的前奏的作用。犹如一声晴天霹雳,灾难降临到毫无怀疑之心的沙恭达罗头上。她像一头林中小鹿,万分惊讶地、惶恐和忧伤地呆望着自己的情人,正是这个人曾用无情的箭射倒了她。她的眼中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百花盛开的林中被放了一把火!转瞬之间,净修林永远地消失了,这个林子曾以自己的美和林荫使沙恭达罗心醉过,它曾悄然地占据她的心灵。沙恭达罗孑身一人,孤单无援。父亲干婆在何方?母亲乔答弥在何方?阿奴苏耶和毕哩阎婆陀在何方?与树林、藤蔓、飞禽走兽的爱抚和温情相连的纽带在何方?昔日的宁静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又在何方?看到突然的打击使沙恭达罗茫然不知所措,我们惊呆了。剧本头四幕中回响着的旋律骤然中断了。
心地善良的沙恭达罗曾以为周围的世界一切都是亲切的,现在一下子陷入了极其孤独之中。在她四周笼罩着无言的空虚。这个空虚,她只能用自己的极度悲痛来弥补。迦梨陀娑没有让她回转到干婆的净修林一事说明,他诗的直感是无懈可击的。与净修林的关系永远断绝了。到现在为止,沙恭达罗与净修林的离别还仅仅是暂时的,但到她从豆扇陀的皇宫出走之后,这种离别就是无可挽回的了。先前的沙恭达罗再也不复存在。她对世界的态度变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生活了。巨大的痛苦使她变得孤独。迦梨陀娑没有把沙恭达罗送到另一个净修林中,以免她因远离女友而感到悲伤。诗人沉默了,但他的沉默比言辞更为有力:我们明显地感受到沙恭达罗的孤独。假若她回到干婆的净修林,那么诗人就不能保持沉默,就要中止树林和藤蔓的痛苦及沙恭达罗的女友们的悲痛。但在仙人干婆的净修林中却是一片宁静和安谧。我们心灵的眼睛仅仅看到了苦思冥想的沙恭达罗的无尽,然而却有克制的痛苦。诗人虔诚地对待这一痛苦,他不声不响地暗示了一切问题,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现在,豆扇陀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这种谴责包含了他的自我赎罪。倘若他不经受这些痛苦而得到沙恭达罗,那么对他来说,这不一定是好事。此外,得到这并不意味着赢得人心。只要沙恭达罗不被令人陶醉的青春的旋风刮得迷向,国王就赢不到她的心。要赢得就得苦修。不劳而获的东西容易失掉。在瞬间的冲动中诞生的东西也会迅速死亡。在豆扇陀和沙恭达罗相互赢得对方的心之前,诗人使他们经历了长期的、熬煎人的苦行。要是国王在沙恭达罗走进宫殿的时候就认出了她,那么她会成为满足于从国王爱情之桌上吃残羹剩饭的又一个恒娑婆抵。那些轻易委身于多情的国王的女人必定是忘了,她们的存在仅仅使人想起她们短暂的幸福。“这个人以前被我爱过。”
对沙恭达罗来说,幸运的是,国王以尽可能大的冷酷拒绝了她。但受到这种冷酷打击的是国王本人,正是这种冷酷使他的良心因后悔备受不堪忍受的、痛苦的煎熬,不准他忘怀沙恭达罗。正是由于这种冷酷,沙恭达罗得以渐渐地与国王心心相通,尽管她未以自己充实他的存在。在生活中,任何事情豆扇陀都从未经历过第二次,政务和享乐占据了他全部时间,未为真正的爱情留下位置。他不幸福,因为他是国王。他的一切愿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而要经过严格苦修才能获得的财富对于他是望尘莫及。只有当造物主教他经受精神上的磨难之后,他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从那时起,他再也不能过那种过眼烟云的生活了。
这样,迦梨陀娑把罪孽彻底地予以暴露,像用火从里向外烧了个透,而不是只在其上撒了一层灰烬。剧本以恶终于被战胜而结束。焦急的读者看到,一切冲突都得到了完全彻底的解决。一棵毒树会由一粒偶然落地的种子发芽生长而成,而要消灭这棵毒树则需铲除其深深扎入土中的根。在迦梨陀娑看来,豆扇陀和沙恭达罗只有历尽长期的折磨之后方能真正结合在一起。让我们回忆一下歌德的话吧:
春华瑰丽,
亦扬其芬;
秋实盈衍,
亦蕴其珍。
悠悠天隅,
恢恢地轮,
彼美一人:
沙恭达纶。[14]
《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使腓迪南的爱情经受的严重考验就是教他搬木头。然而,这仅是体力上的考验,而不是精神上的考验。迦梨陀娑懂得,在灼热的痛苦的压力下,碳会结晶成金刚石。他使乌黑的东西发光,把脆弱变成了刚强。我们在《沙恭达罗》中看到,恶习也有自己的意义。这部剧本无可争辩地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按照造物主的意志,纵然恶也定能变成善。只有在恶的不断打击下,善才能寻获真正的力量,从而光照千秋。
在剧本一开头,沙恭达罗生活在一个纯洁的美的世界里,和自己的女友、树木、藤蔓及小鹿和睦、快活地相处。恶不为人知地渗进了这个乐园,而美犹如一朵被虫蛀空了的花,枯萎了,失色了,进而死去。主人公经历了羞惭、怀疑、苦痛、别离和良心的责备。只有在另外一个世界,即更为纯洁的天上世界里,他们才得到宽恕、爱情和宁静。《沙恭达罗》既是失去的乐园又是复得的乐园。前者是脆弱的,不安全的。它虽然美,但可能会像莲花上的露珠一般,转瞬即逝。这种孤芳自赏的美应该抛弃,因为它是不长久的,不能给人以充分的满足。恶像一头狂暴的象闯进了这个乐园,莲花弱小的花瓣阻挡不住它,惊慌不安使人心浮动,导致这个乐园走向毁灭。至于第二个乐园,它是一个永恒的乐园。它是以精神上的苦痛以及苦修的代价才复得的,没有丝毫危险。
人生也是如此。孩童们居住的纯洁世界是美的,富有意义,但是它太小了。如果脱离童年的乐园般的世界以后,而不遇到成年期的矛盾和动荡,那么休想在暮年得到安宁。晚间的安适只有在白天的炎热吞噬了清晨的凉爽之后才能来临。一切脆弱的东西会被恶的力量击得粉碎,在精神的痛苦中诞生永恒的东西。在《沙恭达罗》中,诗人破坏了一个乐园,建立了一个新的乐园。
大地从表面看上去是美的、平静的,但其里面潜藏着巨大的力量。《沙恭达罗》中有着与此类似的景象。任何一个别的剧本都没有这种从容不迫的气氛。欧洲诗人乐于相信情感的力量,驰骋于其想象之中。在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及其他剧本中,可以找到许多这方面的例子。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没有一个具有《沙恭达罗》那种深深的平静和从容不迫。豆扇陀和沙恭达罗谈情说爱的对白出乎寻常的短,且其大部分用的是隐喻和含蓄的话语。要是换一个诗人,他定会信笔写开去,但迦梨陀娑却掌握分寸。从净修林回到京城后,豆扇陀没有立即着手寻找沙恭达罗。别离是让女主人公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的一个绝妙机缘,但沙恭达罗并未因悲哀而失声。只有从她没有看见仙人达罗婆娑的恍惚神情之中,我们方能设想她的心境。干婆在分别时用寥寥数语和有节制的恋恋不舍之情表达了对沙恭达罗的无限爱抚。沙恭达罗的女友阿奴苏耶和毕哩阎婆陀的悲哀之情眼看就要冲口而出,然而每次都欲言又止。在没有道白的舞台上,同样有着恐惧、羞涩、遗憾、哀告、责备和眼泪,这一切表达得是何等的简洁!沙恭达罗未假思索地托付了自己的爱情。但有谁能料到,她竟会没有半句怨言,以如此有节制的自尊心面对不堪忍受的凌辱。在沙恭达罗的一番倾诉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多么深邃的和打不破的沉默!沉默的干婆,沉默的阿奴苏耶和毕哩阎婆陀,摩哩尼河边沉默的净修林以及比谁都默默无言的沙恭达罗!在其他任何一个剧本里有这等打动读者和观众的心的类似场面吗?豆扇陀的负情在某种程度上因达罗婆娑的诅咒而被谅解的这一情节,同样地反映了迦梨陀娑是有节制的。诗人坚决摒弃了显示赤裸裸的恶的做法。文艺女神阻止他这样做:
你的箭不应该射向鹿的柔软的身躯,
这简直是无端放火把花丛来烧。
伴随着播下惊恐不安的种子的豆扇陀出场,诗人写下了如此诗句:“御车惊起了一只大象闯进法林。”
剧本中所描绘的世界不可能不被破坏。灾难不仅威胁到净修林,而且也威胁到诗的花园:这就是为什么迦梨陀娑没有让灾难再扩大,而是用咒语的桎梏紧紧地锁住了它,尽量不使长满莲花的池塘的清水被搅得纷扰不安。
与此不同的是,欧洲诗人盲目地复制生活真实,如实反映生活,他们没有用咒语或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来解释过去。他们用诗的支配取代生活的支配。迦梨陀娑没有把生活真实置于诗之上。他不想如实描绘日常生活,因为他自己不能不受诗的支配。他要使每个情节符合整个剧情。他完整地保留了真理的内在本质,将其表象巧妙地同自己作品的美结合在一起。他明确地抒发了因作恶引起的精神苦痛和后悔,但将恶行本身遮掩起来。他的这种做法被证明是正确的,否则,充满《沙恭达罗》一剧的安谧和克制就会消失,使该剧蒙受不可弥补的损失。复制品确是忠实于生活真实,但文艺女神却由此受到残酷无情的打击。迦梨陀娑的神妙之笔不会,也没有这样写。
诗人善于在不破坏宁静和美的情况下保持自己作品的内在力量。他的净修林的自然景色并未远离人们心中所经历的一切。它用鲜艳的色彩使沙恭达罗的青春爱情绚丽多彩,把树叶的簌簌声和干婆的祝福融合在一起,把告别时无言的忧伤和别离的茫然结合在一起,就这样,魔术般地用纯洁和美妙的奇光异彩照亮了沙恭达罗的形象。在剧中经常出现静场,但更无声的是净修林。尽管寂静无声,但净修林仍不失为剧中的一个角色。净修林是完全和角色这一词相配的。在它的动作中,没有戴着奴役桎梏的阿莱里的那种忙乱。这是美和爱的动作,兄弟情谊的动作,内心世界的神秘动作。
在《暴风雨》中,暴力主宰一切,而在《沙恭达罗》中,则是宁静支配一切。在《暴风雨》中胜利靠武力取得,而在《沙恭达罗》中胜利靠善来赢得。《暴风雨》在半途就突然中止。而《沙恭达罗》达到了完美的境界。米兰达以自己的淳朴使人感到可爱,但这种淳朴出于无知和无经验;沙恭达罗的淳朴则是经历了背信弃义、痛苦、忍受和仁慈的淳朴,她的淳朴是因阅历而变得聪慧的淳朴,是深沉的淳朴,是永久不变的淳朴。让我们重复一下歌德的话吧:“在《沙恭达罗》中,青春的美达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把人间天上结合到了一起。”
1902年
(陈宗荣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