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国斗到亡国:明朝残酷权力斗争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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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刘基的罪与罚

在体制中人眼里,浙东集团的首脑人物是刘基。刘基的才华毋庸置疑,他与宋濂、章溢、叶琛等人并称“浙东四先生”。元末之际,“浙东四先生”在浙东地区已是久负盛名的贤士。至正年间,浙东贤士改换门庭,由事元而事明。“浙东四先生”虽然是一个组合式的名号,但是他们并无拉帮结派,就是在刘基与以李善长为首的淮西集团斗争时,浙东人士也没有像淮西党人那样抱团相抗。

刘基,字伯温,浙东青田人。不同于穷酸书生,刘基出身青田大族,虽不比钟鸣鼎食,但温饱有余,吃穿不愁。相较于朱元璋而言,刘基简直是天意眷顾的幸运儿。优越的生活环境,让刘基自小便在心里埋下读书入仕的种子。入郡求学后,刘基在读书方面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天分。焦竑在《玉堂丛语》说:“ (刘基)为文有奇气,决疑义,皆出人意表。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洞识其要。”据说,他曾经在元大都的一家书店中翻阅一本天文书,翻过一遍后竟然默记于心。书店的主人见他手不释卷,便要将此书相赠,刘基谢绝好意,他说自己可以将全书默写出来。

元朝至顺年间,二十三岁的刘基考中进士。他的科举座师揭傒斯见到他,不由惊叹:“此人是魏徵之流,而英迈犹有过之,是匡时济世之人。”经过三年的注官守阙,经过铨选,刘基受命赴江西担任瑞州西安县丞。时人眼中,刘基绝对是一个世间奇人。他的奇,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弭,反倒如陈年的酒,越久越香,越久味越浓。他的奇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奇在相貌,满脸的络腮胡子,身材高挑而魁梧;二是奇在言行,常有惊人之言、惊人之举。他生就一张张飞的脸,满腹却是诸葛亮的才情。《明史》说他“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情绪外露的感性文人。刘基的学问高深莫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未卜先知之能。民间传说中,人们更是将他与“推背图”联系在一起,颇具神秘色彩。世人以为他的神奇,神奇在他所掌握的阴阳风角之术,其实他的学问不止于此。在这一点上,朱元璋曾亲口承认:伯温敷陈王道,数次用孔子的话教导我,岂有阴阳风角的影子?

这一时期,浙江一带灾异频仍,河南、广东、四川等地相继发生农民起义。社会动荡之下,刘基刚刚起步的仕途风波不息。科举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的才华,而官运则考验个人在官僚体制中的适应能力。刘基虽有治乱之心,但仅凭一腔热血,也难以在浊浪翻滚的世道中求得安稳。他在执法期间,体验到了官途的黑暗与小民的苦难。辞官江西后,刘基除了隐居修学,还踏上游历之途,增长见闻。

至正十二年(1352年),朝廷起用刘基为江浙省元帅府都事。这一年,浙东出现了一个在海上打劫财物的悍匪蔡乱头。就在元军例行抓捕之时,方家的仇人却趁机指证方国珍兄弟和蔡乱头是同党。方国珍做贼心虚,和几个弟弟杀死仇家,随即亡命海上。刘基建议“方氏首乱,宜捕而斩之”。为了剿抚反元义军,刘基奔走于南北,南下永嘉,北上杭州,沿途但见瘦马路人,城池荒芜,只觉心中万般凄凉,写下诗篇,诗曰:观音渡头天狗落,北关门外尘沙恶。健儿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诗又曰:长夜风吹血腥入,吴山浙河惨萧瑟。

刘基准备大干一番时,方国珍突然掉转方向归顺元朝。元朝政府为了招抚方国珍,将刘基及其家属羁困于绍兴。长达三年的监困,让这个青田才俊吃尽了苦头。无乱可平的刘基被削夺兵权,弃官返回青田故里。愤然离去之时,他不禁仰天长叹:“臣不敢负国,今无所宣力矣!”空有一腔报国志,怎奈天不遂人愿。刘基尚有未竟之志,并不甘心就此老于林泉。既然无法再为元廷效力,他只能被迫调整人生方向。以刘基的神奇,天下大势又岂能躲过他的一双慧眼:北方红巾军如同被蝼蚁啃咬的河堤,随时有决堤之势;江南群雄中,方国珍、陈友定不思进取,苟安一隅,张士诚虽为豪杰,但甘于安逸,更主动请降于元,失去天下人心。纵观天下,仅陈友谅与朱元璋二人可代元成为江山新主,使天下归一,但陈友谅其人,威有余而恩不足,生性猜疑,为人狠辣;朱元璋出身布衣,处事谦善,善用人才,但此人似有骑墙之势,让人不明就里。在刘基看来,他们都不像是成事之主,倒像是趁火打劫的流寇,浑水摸鱼的强盗,不值得他以性命相托。既然无法实现治国安邦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落个清风明月自在怀,见机行事,随机而动,也是不选之选。

朱元璋对刘基动心思,应该是他的势力范围扩展至浙东以后的事,那时,他正在四处寻访人才。进入浙东前,他的人才库里已经储备了李善长、胡惟庸、汪广洋、陶安、朱升等一大批家门口的(江淮一带)文人谋士。自古以来,浙东一带都是英才荟萃之地,金华宋濂、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等人自然逃不出朱元璋的视线。朱元璋刚到滁州时,韩国公李善长就向他举荐浙东的名士宋濂,说宋濂知星象经纬。宋濂却说,他的才学远不如青田的刘基。

朱元璋的军队攻下处州城,刘基被带到南京来见朱元璋。朱元璋开出优厚的条件,想要留下刘基帮他。刘基不为所动,朱元璋只好将其放回。为了留下刘基,朱元璋还专门写过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试图打动对方,刘基坚辞不就。这让朱元璋大为恼火,他为此找来宋濂问其原因。宋濂说:“刘君最有名,亦豪侠负气与君类,自以仕元,耻为他人用。”刘基是一个重气节的君子,既然他已经做了元朝的官,就羞于再来做朱元璋的官。

没过多长时间,朱元璋指示处州总制官孙炎去劝说刘基出山。孙炎接到指示后,并没有亲自登门去请刘基,而是派使者前往。刘基不肯出山,只是回赠了一柄宝剑给孙炎。孙炎拒绝收下刘基回赠的宝剑,他说:“剑当献天子,斩不顺命者,人臣不敢私。”封还之。孙炎给刘基写了一封几千字的长信,反复陈说利害,陶安和宋濂也来信相劝。或许为朱元璋的诚意打动,又或许是折服于孙炎的人格魅力,刘基决意走出林泉。据说,早在刘基做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时,曾经游览西湖,见西北方的天空飘起奇异的云彩,光映湖水,同游的文人雅士都以为是祥瑞,准备当场赋诗。刘基却在旁边大声说道:“这是天子气啊,应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起其下,我当辅之。”

彼时的杭州城还是元朝的繁华之地,同游之人皆以为刘基喝醉了酒,说的是醉话,吓得那些胆小怕事的文人躲得远远的。他们在刘基面前抱怨,说他将要连累他们被抄家灭族。据说刘基临行之际,在家中大摆筵席,向亲朋好友陈说天象,说:“此天命也,岂人力能之耶?”若是如此,刘基投奔朱元璋,并不是孙炎劝说,而是顺天而为,说到底还是自己做主。或许是因为他相信,朱元璋的出现迎合了他所想象的“天命”。而对方的一再征召,则让刘基颇为纠结。

一个乱世书生,处于各种势力纵横捭阖、互争胜负之际,刘基想要过一种半隐半仕的生活,既不现实,也不够真诚。就像司马光说的那样:“隐非君子之所欲也。人莫己知而道不得行,群邪共处,而害将及身,故深藏以避之。”隐,是因为天下无道;不隐,是因为天下道现。这种归隐不是和平与繁荣时期的一种追求生活格调的做法,而是迫不得已的行为。人家找上门来,藏是藏不住的,刘基必须做出抉择。朱元璋已经控制了他的家乡处州,如果他有心复出,朱元璋无疑是最为合适的投奔对象。虽说“一臣不事二主”的道德枷锁束缚着他,但在纷扰的世道面前,道德只是幌子,不是现实本身。

至正二十年(1360年)三月,已快到知命之年的刘基在应天府与朱元璋见面,朱元璋问他:“能诗乎?”

刘基回答:“诗是儒者的末事,哪有不能的。”

朱元璋指着手中的斑竹箸,让刘基当场赋诗一首。

刘基随口吟道:“一对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

这首诗并不合朱元璋的口味,他说:“你这首诗充满了酸儒之气。”

刘基话锋一转,说道:“此言差矣。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

如果说,前两句诗让朱元璋领略了刘基的文采,后两句诗则让朱元璋领略了他的政治胸襟。经过一番交流,朱元璋对刘基的印象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一个术士变而为一介酸儒,再变为张良似的谋略之士。初见宋濂、刘基、章溢、叶琛等人,朱元璋曾谦卑地说:“吾以天下累四先生矣。”

刘基绝不是单纯的术士,也不是只会写诗填词的文人,而是具有远大抱负的儒生。他向朱元璋呈献的那篇《时务十八策》就是极为高明的策论,可谓字字珠玑。刘基等地方实力派的加入,不仅化解了元朝的抵抗力量,也使浙东的社会秩序趋于稳定。朱元璋授予刘基弘文馆学士时说过:“朕初到浙东时,你就对我颇有好感。等朕回归京师,你就亲来投奔。这时,浙东的老百姓对我还不够信任,你老卿一至,山越清宁。”说到底,刘基的出山,一半是朱元璋请出来的,另一半则是被时势逼出来的。

刘基来投之日,正赶上陈友谅率军自上游浮江而下,攻陷太平(今安徽当涂),杀守将花云以及朱元璋的义子朱文逊。朱元璋专门召集诸将,讨论对策。手下将领各说各理,有主张投降的,有主张逃跑的。而刘基却向他献策:两军交战勇者胜,在生死决战的关键时刻,不应被将领们的不同意见所迷惑,而是应该开诚布公,整合人心,奋力一战,争取胜利。朱元璋大喜,当场赐刘基一把宝剑,令诸将拜他为军师,如有不服者,立斩之。此次会面,刘基还为朱元璋带来了一幅军事战略图,堪比隆中对时诸葛亮献给刘备的那幅。这幅刘基亲手绘制的地图时,山峦、河流、湖泊、城镇、关隘一目了然,帝国军事战略跃然纸上。从这张图上可以看到,朱家军被陈友谅、张士诚以及元廷压制在江南一隅。三面强敌,一面背海,形势岌岌可危。只有先弱后强,避免两线作战,各个击破,再集中兵力北定中原,才能一举奠定乾坤。

刘基和朱元璋的关系,在帝国建制前后有过一段水乳交融的蜜月期,诚如朱元璋所说:“卿能言之,朕能审而用之。”朱元璋将其视为汉代谋臣张良,尊称他“老先生”而不呼其名。在朱元璋的竭力敦促下,以宋濂、刘基为首的一批江南学者接受任命,到南京礼贤馆就职。他们在新设立的一个叫儒学提举司的机构里工作,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给朱元璋时年八岁的儿子、未来的太子朱标讲授经学。

有一个细节,透露出许多信息,相当值得注意。

1361年,刘基的母亲富氏去世,此时,正值安庆、江州之战,刘基虽然悲恸欲绝,但出于战争的需要与朱元璋的挽留,他并没有及时回家奔丧。翌年三月,刘基回乡葬母,在江西与老家青田途中,恰逢洪都降将祝宗、康泰叛乱,好友叶琛遇害。刘基在丧母失友之痛中协助地方守将平定金华、处州的苗军之乱,延误了回乡葬母的日期。刘基回乡时已是其年四月,至第二年正月,他一直在家丁忧服丧。在这期间“太祖数以书即家访军国事,基条答悉中机宜”,朱元璋时常以军国大事咨询刘基,他都回书一一作答。朱元璋在人前称其为“吾之子房”。

等到帝国建制后,君是君,臣是臣,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朱元璋用刘基参议决策多年,对其城府之深是有所忌惮的。龙湾大捷,奇袭江州,显示了他的过人智谋;拒绝救援安丰,将小明王别置滁州,展现了他的政治远见;至于那些传说中的占星术,更是让刘基的头顶上方环绕着一圈圈神秘的光环。这个精明的浙江人,为自己涂上一层天然的保护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在朱元璋的家乡凤阳,有一种叫作“李子”的水果。此果未成熟时,咬上去酸涩无比,一旦成熟,其表面便会涂上一层粉霜,那是它表皮分泌出的一种天然保护物。李子尚未成熟时,在枝头上散发着勃勃的光泽,一旦蒙上粉霜,便灰蒙蒙的,毫不起眼。在朱元璋看来,刘基就是枝头上的一颗李子,熟透了的那颗。他心底里一定藏着发痒的冲动,蓄积着不可遏制的力量。君臣之间,投桃报李显然不是叙事的结论。刘基不是淮河边上浪荡的游民,是生于浙江富足之地的读书人,朱元璋无法不对他怀有戒备之心。

刘基在南京时,虽然朱元璋对他优礼甚厚,但并不完全信任他;虽然授予他不低的官职,但并未委以重任,给予实权。刘基缜密的思维,对于形势精准的判断,以及长远的战略眼光,让人惊叹不已。朱元璋感谢命运将这样一个人送到他的面前,庆幸他不是作为对手而存在。从龙湾战役、安丰战役、江州之战、鄱阳湖大战,一直到灭元之战,朱元璋想到的或者没有想到的,刘基都替他想到了。很多时候静下来,想到这个人,想到他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朱元璋会不由倒吸凉气,脊梁骨直冒虚汗。亏得刘基是自己的人,他若是早年跟随其他人,还能有老朱家今日的荣耀吗?这样的权谋之臣让人读不透,读不透,心就会悬在那里。朱元璋突然意识到,将刘基放在最重要的岗位上无异于一场政治豪赌,他不敢冒这个险。

淮西与浙东两大集团开始了明争暗斗,这或许也是朱元璋希望看到的。他对淮西官员除了乡情,还掺杂着驭臣之术。在浙东人看来,朱元璋有意压制刘基的威望,逐渐淡化他对政局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他开始有意无意培植淮西集团,制衡刘基、宋濂等江左名士。朱元璋对刘基既依赖又忌惮,对李善长同样如此。有一天,朱元璋召见刘基,他们的话题围绕着丞相人选问题而展开。刘基劝说朱元璋不要撤换李善长:“善长勋旧,能调和诸将。”

朱元璋问:“他数次想要害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刘基说:“这就像是给一间大房子换柱子,必须换最大的那根木头,如果把小木头捆扎换上去,这间房子很快就会坍塌。”

朱元璋又问:“杨宪如何?”

刘基道:“杨宪有丞相的才干,没有丞相的气度,丞相必须保持水一般平衡的心态,用义理来权衡一切,而不要感情用事。这一点,杨宪做不到。”

朱元璋又问:“汪广洋如何?”

刘基说:“此人过于偏浅,还不如杨宪。”

朱元璋接着问:“你看胡惟庸这个人怎么样?”

刘基说:“胡惟庸是最不合适做丞相的,就好比一匹劣马,你叫它驾车,必然会导致翻车事故。”

朱元璋故意试探他:“我的丞相人选,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够超过先生的?”

刘基的脸上马上现出惶恐谦卑之色,说道:“臣疾恶太甚,口无遮拦,一向闲散惯了,无法应对繁杂的行政事务,在这个位子上,恐怕辜负皇上的重托。天下之大,怎么会没有人才可用呢?请明主悉心搜求。不过刚才提到的几个人,的确不合适。”

朱元璋最终还是没有听刘基的,继任的丞相,他还是先用杨宪,再用汪广洋。此二人败后,李善长推荐的胡惟庸才登场。据说刘基私下里很是失落,在一些故交好友面前感叹:“希望自己评价胡惟庸的那些话不要得到应验,那样的话,天下百姓有福,大明王朝有福。”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离开南京北巡,命李善长留守应天,授权他一切便宜行事,直与监国无异了。在此期间,发生了李彬贪渎舞弊案,这个案件在官修正史上记载得含糊不明。而在民间记载的诸多版本中,有一版近乎小说家言:李善长搬进新宰相府后,李彬将老宰相府改造成了一座京城权贵的销魂窟。那里有他四处搜罗来的美女,还有从张士诚及其文臣武将那里俘来的娇姬美眷。张士诚有一套纯银打造的家具也被他搬进这里。这里的餐食酒菜,不输于朱元璋所享用的御宴。而到这里消费的人,不仅要有钱,要有官衔品级,还需要推荐人。朱元璋对于嫖娼的官员惩处极为严酷,丢官事小,掉脑袋事大。趁着夜色,偷偷来此消费的人,都对李彬极度信任。

李彬是淮西人,是李善长的同乡和死党,官任中书省都事。那些来此消费的人,不光冲着李彬而来,更是冲着他背后的靠山李善长而来。他们表面上是来享用美色和美食的,暗地里则是来买官的。据说,李彬承诺他们最高的官职是宰相助理和六部尚书。这里每晚的成交额在十五到二十五万两白银。在当时的京城,人们暗中将这里称为“小宰相府”。而发现这里的人,正是杨宪,一个被朱元璋称为皇家恶犬的人物。

朱元璋离京前,委托李善长与刘基共同负责京城事务。李善长负责行政事务,刘基负责监察百官。朱元璋再三敲打他们,不希望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百官懈怠,朝政松弛。李善长并未将朱元璋的话放在心上,放眼朝堂,淮西人占据了体制内的许多重要位置。作为淮西人的主心骨,李善长无疑是百僚之首。李善长挟监国之威,风头一时无两。身为御史中丞的刘基则显得忧心忡忡。他纠察百官时,即使用击鼓传花的游戏手法,十个人中也会有八个人是淮西人。《明史纪事本末》曰:“基素刚严,凡僚吏有犯,即捕治之。宦者监工匠不肃,启太子捕置法;宿卫舍人弈棋于直舍,按治之;人皆侧足立。”刘基性格耿正,执法向来严苛。朱元璋前脚离开南京,杨宪就将“小宰相府”的事报告给刘基。刘基着人搜查“小宰相府”,并控制住李彬。

在李善长看来,刘基纠察百官,大多是冲着他和淮西官员来的。应天府当时流传着一句诗:“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朝中六部百司,一大半权贵要员都是李善长的淮西同乡,而一品以上的官员当中,徐达、常遇春、冯胜、汤和等也都是淮西同乡。他们占据着要津高位,关系盘根错节,潜在势力极大。这些掌权派不可能不犯错,刘基得罪他们,就是得罪朝中的掌权派。而中书省都事李彬的事发,将刘基与李善长的矛盾完全公开化了。

李彬犯贪纵罪,落在刘基的手里,被投进大牢。朱元璋离京北巡,人不在应天,李善长只好去找刘基说情。刘基秉公执法,坚持将此事报告于朱元璋。这是一起典型的卖官贪腐案件,朱元璋平生最恨的就是贪腐,他当即传话回京,命令处死李彬,绝不姑息。朱元璋的这份回复恰好落在李善长的手中,他虽然愤怒却不敢隐瞒。为了救自己的亲信一命,李善长编造了一个理由。他找到刘基,对他说:“京城已经很久没有下雨,先生熟知天文,此时不应妄杀人。”李善长明知刘基深谙天文之道,却以此为借口。如果刘基坚持要杀李彬,那就将天不下雨的责任推到刘基的身上。让李善长没想到的是,刘基给出的回答是:“杀李彬,天必雨!”刘基敢说这样的话,应该说他是有一定把握的,他确实懂得天文气象。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刘基这次真的失算了,处死李彬后,京城果然很久没下一滴雨。刘基如此决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李彬被依法处死,李善长也被彻底激怒,他开始反击。为了既成的仇恨而仇恨,自然会招来更多的仇恨。这个仇恨的爆发点,不是别人的有意为之,而是自己将仇恨的血吞回肠胃,是发自身体内的爆炸。

等到朱元璋北巡归来,李善长开始爆发。他到朱元璋面前指控刘基在祈雨坛下杀人,惹得天怒人怨。李善长嫌自己的能量不够,指使众多对刘基怀有敌意的官员围而攻之。在围攻刘基的官员中,自然以淮人居多。对于淮西集团的官员而言,刘基成了他们捞取权力资本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朱元璋始终没有表态,几天后,他借天旱征求刘基意见。刘基说,阵亡士兵的妻子全部集中居住在营房,有数万人之多;官府的工匠死亡后,暴尸野外。这些阴气郁结,都足以“上干和气”,需要解决他们的问题才能下雨。朱元璋依计照办,但老天仍不下雨。刘基惹恼了朱元璋和丞相,只能以自己的黯然退场为代价。刘基这个人,是个还算有节操的读书人,虽然声望颇高,但从来不会主动挑事。可是在李善长等淮西人看来,朝堂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淮西人,另一种是非淮西人。刘基是“非淮西人”,后世学者专门为他开辟了一个新的名词,说他是“浙东”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在李善长的众多假想敌中,刘基排名靠前。不管浙东士子有无集团化倾向,刘基都是淮西人的绊脚石。洪武初年,帝国的财政收入,每年只有几百万两白银,而李彬案涉案金额之巨令人震惊。诚如李亚平所言:“以朱元璋对人事关系的高度敏感,想要让他相信,只有李彬一个人就能够在帝国官场掀起涉及几百万两白银的丑闻来,恐怕是有些勉强的。不久后,他早早让李善长离开宰相之位,这件事或许是诱因之一。”而刘基的悲剧,在于他看到了政治的根本,想要回避却已经来不及,他掌握王佐之术却掌控不了自身的命运。立德、立言、立功,三立于一身,三立皆达到顶峰,极目茫茫,历史上能有几个这样的人?朱元璋将其列为打压对象,其实是为了完全驾驭他。

洪武元年(1868年)八月,刘基借着妻子过世的理由,向朱元璋请求“告归”。当了几个月御史中丞的刘基以“致仕”的形式,离开政坛。临行前,他向朱元璋提出忠告:一是不要迁都凤阳,二是集中力量消灭元朝残余势力。就在当年年底,朱元璋写了封亲笔信,将刘基召回南京,追赠其祖父、父亲为“永嘉郡公”。朱元璋对其信任更胜以往,每次召见刘基,都屏退左右,与他长时间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