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同指令
此人正是孙太后的死对头,先帝废后,胡善祥。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认出来,是因为她今日的打扮极为朴素,穿了一身湖绿色的衣裳,清新素雅。脸上脂粉未施,头顶没有戴冠,只用簪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自然也没了额前那夸张的赘饰。
我虽没有与她搭讪的打算,她却叫住了我:“锦绣,被褥要来了吗?”
大暑将至,她要被褥做什么用?
我顿住脚步,俯首道:“回静慈仙师的话,奴婢并非锦绣,只是路过而已。”
她缓缓地走过来,在我身前站定:“坤宁宫的宫女,怎么会经过我这冷冷清清的长安宫呢?你是不是新来的,走失了方向?”
我心中的疑惑更甚。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把我认成皇后身边的宫女?我的服饰、腰牌,与普通宫女的可不一样。
静慈仙师如我想象中一般和善,主动为我指路:“你朝右直走,穿过第三个月洞,就能看到一片竹林,过了竹林,便是大路。”
我谢过她,抬头的时候发现她双目依然无神。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摇了摇,没有反应。
静慈仙师瞎了!
难怪帝后大婚那日,她要用冠饰遮住自己的眼睛,难怪她认不出我的衣裳,把我当成了坤宁宫的宫女。她行走在太和殿的氍毹之上时,虽有宫婢扶着,大概就是她口中所说的锦绣,但步伐沉稳,形态端庄,叫人看不出丁点异常,应是瞎了许久,所以行动自如。
一个人是有多么不受重视,才会连瞎了都无人知晓。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找到回浣衣局的路的,只觉得足下飘忽,整个人都是蔫蔫无力的。帝王的欢爱比纸还薄,连发妻都可以残忍抛弃。若只是抛弃,给予妥善照顾,尚还有些人性。可先帝不管,他任由自己的宠妃上位,眼睁睁看着孙承往狠了欺负胡氏,却无动于衷。
他死后,孙承越发变本加厉。
竟是连一床被褥都要去讨。
清宁宫毕竟与长安宫相隔甚远,太皇太后不能时刻顾着胡氏。我想,她每一次叫胡氏坐在孙太后的上首,胡氏都会遭到孙太后的报复吧。
乱糟糟想了一路,在看见景霜姐姐的身影时,浮浮沉沉的心就像找到了归宿,终于定了下来。
我告诉她,皇后怀孕了。还说,孙太后希望我帮助周妃争宠。
她看着我的眼睛:“孙太后没交给你其他的任务吗?”
我摇摇头道:“没有。”
她立即关门关窗,附在我耳边小声道:“你不在的时候,荼蘼姑姑来过了。她说,务必不能让皇后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我惊愕道:“怎么会?那可是她的亲孙子。”
景霜叹息道:“亲孙子又如何,钱皇后并非容易操控的主儿。太后想让周妃的孩子做太子,所以皇后的孩子必须死。”
我的心一阵钝痛。
景霜分析道:“你我指令不同,往坏处想,是太后仍不信任你;往好处想,太后许是想让我们分头合作。”
她握住我的手:“贞儿,你在乾清宫当差,与皇后见面的次数多,可借机接近,除掉她腹中的孩子。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获得孙太后的信任。”
我像是被蜂扎到,蓦然抽回了手。
除掉孩子,这样残忍刻薄的话语,从景霜姐姐的口里说出来,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平淡。我自问非心慈之人,却也不愿向一无辜的孩子下手,更别提皇后是我的救命恩人,更要拼了命地守护她。
我退后一步,道:“景霜,我不杀人。”
她着急道:“你不是不知孙太后的手段……”
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慌张、惶恐、担忧,还有急遽染上的通红。
我豁然醒悟,她做这一切决定,全是为了我。怕我受到伤害,所以狠下心肠。这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清高,唯独我不能指责她。
我眼含期盼,一字一句道:“景霜,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伤害皇后娘娘的孩子?向孙太后示忠的方法有许多,我们慢慢想办法。”
她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戳着我的脑门道:“你就是仗着我最疼你,不会拒绝你。我可以答应你不去碰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但不能保证旁人如何。”
我心中的欢喜全部回来了,道:“景霜,有你这个姐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大抵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一受感动便能自觉蹦出豪言壮语。景霜与我,本就立场不同,我倾向于大明江山安宁永固,而她则想要帮助郕王夺权。这样的两个人,迟早会有恩断义绝的那一天。甚至,互为陌路,刀剑相向。
可我只顾今朝,不看来日,沉浸在夏日溶溶的月下,品味这一刻的甘甜。以至于今后痛彻心扉,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翌日我去乾清宫当差,听到皇上与大臣议事。
他故意没有避着我,让我听见了玄铁案的进度。果然是我朝出了内奸,向瓦剌运送铁矿,又将冶铁技术流了出去,导致瓦剌日益强盛。
我蹲在屏风后擦拭皇上方才交给我的一尊麒麟,不敢发出声音。内阁大臣在外边出谋划策,一计比一计更高。
皇上却都不满意,道:“矿可收回,可技术却是瞒不住了。”
有大臣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皇上不以为然道:“我堂堂大国被人如此欺辱,岂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那皇上以为何?”
桌上响起了轻叩声。
大臣们大惊:“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道:“有何不可?当初阿台汗也是如此挑衅大明,一年不到,就被我军全歼。朕要让瓦剌人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内阁仍不赞同,举了一堆理由。譬如朝廷的军队主力都在外地,仓促之间难以集结,再譬如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一定不希望战乱。还提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叫皇上一定要学会忍耐。
双方意见不合,不欢而散。
我能理解皇上的抱负,也知道皇上今日是故意让我旁听。毕竟线索是我发现的,他这是拐着弯儿在夸我。
他的一片赤诚,我能感受到。所以,我想要以同样的赤诚回报他。
待内阁官员走尽之后,我揉着酸麻的腿从屏风后出来,跪在御桌之前:“皇上,奴婢有话要讲。”
他翻着手中奏章:“何事?”
我跪得笔直:“奴婢幼时患上伤寒,高烧不退,给奴婢治病的大夫开了两个方子,一个内服,一个外敷。内服为主,外敷为辅。从那时奴婢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先有其本,后有其末。未闻有本盛而末不茂者。若本末倒置,则事所不能成矣。”
皇上闻言沉默须臾,道:“你竟敢妄议朝政!”
以他八年即位之资,即刻便听懂了我话中含义。
我俯首解释:“奴婢知道,太祖有遗训,后宫与宦官不得干政。但奴婢既非妃嫔,又非宦官,说道两句,皇上应该不会生气吧。”
其实自靖难之役后,太宗朱棣信任宦官,设立东厂,太祖爷的遗训已经破了一半儿。但若单提后宫不得干政,又觉有些微妙。
我知皇上的性情,不会为难于我。一通巧辞,只为给他一个名正言顺听我讲的理由。
他脸色不好,并非我主动议论朝政,而是我与内阁大臣意见一致,不支持他的想法。
他有些落寞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朕过于急躁了吗?”
我摇头道:“皇上是明君,胸怀天下,为国为民,怎会因一己之好恶而急躁行事?但金乌尚有被阴云连日遮蔽之时,致农民收成大损,若一国之君长期为人蒙骗,那国库的收入,就会大大减少了。”
皇上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抬起头来,道:“奴婢想跟皇上说一说奴婢的身世。”
太皇太后有先帝临终授命,可摄政事。三年前太皇太后归政,皇上已减少与她议事次数,最近太皇太后的身子又不大好,皇上更不忍让她劳神费心。
而只要太皇太后在一天,皇上就不会与孙太后议政。
所以我此时说出,两人皆不会知晓。
我告诉他,是孙太后见我可怜,带我进宫,我才得以活下来。但自那时起,我便成了惊弓之鸟,将秘密藏在心底,对谁也无法敞开心扉。一直到遇见皇上,发现皇上是个忧国忧民的好皇帝,就好似于茫茫黑夜中看见了希望,所以斗胆请皇上彻查。
我在有限的时间内,信他。
花无百日红,皇上对我的喜爱能维持多久?但此刻,他对我是真心的,所以我要趁着他对我热情未消,抓住眼前的机遇。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似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外边传来王振公公的脚步声,他才挥了挥手叫我站起来。
王公公进来说道:“启禀皇上,刘敬妃与王惠妃两位娘娘求见。”
皇上看了我一眼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