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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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有百味 白切为王

小时候偷食成习的人,长大以后吃饭大多飞快,好像担菜进城门一般。实不相瞒,我就属于这样的人。

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的孩提时代,生活清苦,平日里,肉是稀罕之物,难得一见,到过年前几天,父亲会突然变得大方起来,一下子腌五六只风鸡,好像中了彩票,一夜暴富了。

风鸡是老家过年必备的一道硬菜,制作颇为特别,不煺毛,开膛去肚后,直接抹上盐,用稻草裹紧,挂在“级级高”上风干。汪曾祺老先生也曾写过风鸡,做法略有不同,他们那儿包裹鸡身的不是稻草,而是荷叶。冬日的故乡,北风呼啸,滴水滴冻,经过半个月风吹日晒,鸡肉变得十分紧致,煺毛水煮,咸鲜合一,干香入骨,是我的至爱。

父亲是个急性子,为了招待客人,总会提前一天就会把鸡煮好、切块、摆盘,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发痒,像被小猫的爪子不停地轻挠。夜里,馋欲裹身的我,总会假装入睡,支起耳朵,听着父母房间里每一丝轻微的声响,一听到鼾声便悄悄起床,踮着脚尖下楼,摸黑钻进厨房,用最慢的速度打开碗橱。风鸡不算太咸,是完全可以当零食吃的,吃完之后,满嘴馥郁,连打嗝都鲜美无比,我抹了抹嘴,带着满嘴的鲜味进入了梦乡。

鸡是宴席的标配,中国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有“无鸡不成宴”的习俗,无鸡乃是失礼之举,即使再小气的人,也深知这一点。我在长篇小说《风叩门环》中曾写过一个特别抠门的人,她家里来了客人,按照规矩,必须杀鸡招待,但她舍不得,最后做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把家里所有的鸡都称了一遍,选了体重最轻的那一只。这并非我凭空虚构,而是有生活原型的,生活中的荒诞,往往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广东盛产名鸡,清远的清远鸡、封开的杏花鸡、信宜的怀乡鸡以及惠阳的胡须鸡,被称为“四大名鸡”,其中,尤以清远鸡名气最大。

在这里,鸡的做法数不胜数,或鲜爽,或甘香,或嫩滑,或酥松,其中,最经典还是白切鸡,它充分体现了粤菜追求原味的极致,故被称为“粤菜第一鸡”。

白切鸡的制作始于何时,早已漫无可考,民间的传说倒是不少,其中,有一个版本是我特别喜欢的。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位书生,中秋当日杀了一只鸡,准备像平时那样煮熟,刚生上火,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呼救——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失火了,他和妻子赶紧跑去救火,救完火回到家中,他们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灶里的柴火早已熄灭,打开锅一看,发现鸡居然已经被烫熟了,取而食之,竟然清香爽滑,鲜嫩无比,比以前吃过的鸡都要滑爽。

清人袁枚的《随园食单》曾写到白片鸡,与白切鸡颇为相似。他说:“鸡功最巨,诸菜赖之,故令羽族之首,而以他禽附之,作羽族单。”单上列鸡菜数十款,用于蒸、炮、煨、卤、糟的都有,列以首位就是白片鸡,说它有“太羹元酒之味”。所谓“太羹”是指古代祭祀用的不调和五味的肉汁。所谓“元酒”是指古代祭礼时用以代酒的水。在袁才子眼中,白片鸡的品质醇正到了极致,乃人间至味也。

白切的烹饪手法如同歌手的清唱,一点也不能藏拙,因此,对食材分外讲究,除了品种,还要讲究年龄,一般要选“鸡项”,“鸡项”在粤语中专指未下过蛋的嫩母鸡,不过也有人认为,下过第一窝蛋的母鸡更为上乘。鸡龄太小,香味不够浓郁,鸡龄太大,肉质又不够细滑。中国私房菜的鼻祖谭家菜有一道招牌菜——“一品白切鸡”,不仅对鸡的品种要求十分严苛,饲料中还会加入酒糟。唐鲁孙先生在《令人难忘的谭家菜》一文中写道,鸡的胸颈间有一块“人”字骨,如果摸上去软而有弹性,方可选用。我听说,有些厨师选鸡,还特别讲究眼缘,就像选美一样。广州白天鹅宾馆的葵花鸡,被称为“天下第一贵鸡”,它像是千金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吃的食物是新鲜的葵花盘、叶,喝的水是葵花秆的汁,肉质与其他的鸡颇为不同,每一口都有葵花的清香。

鸡的鲜味与饲料密切相关,口感则来自运动,岭南人最推崇是“走地鸡”,一见到它们,眼睛就会立刻放光,口水如山泉般汩汩涌出。“走地鸡”虽然好吃,但很难抓。记得有一年夏天,应邀去朋友的山庄做客,山庄里有果树、鱼塘,还有很多自在快活的“走地鸡”。朋友让我抓一只中午享用,我没有推让,撸起袖子,便开始行动。原本以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想到,这些鸡个个都是运动健将,不仅跑得快,还会飞,振翅一飞,就上了树枝,任凭你怎么哄,就是不肯下来……那天,简直是我平生最狼狈的日子,连摔了好几跤,膝盖磨出了血,最后只抓到几把鸡毛,一只鸡都没抓到。

鲜是食材最大的美德,食材没有鲜味,就像一个人病恹恹的,没有神采。厨师最大的本事,就是唤醒食材的鲜味,越简单的味道,往往越需要繁复的工艺,稍不留神,鲜味便如惊鸟四散,一去不返。做白切鸡必须现宰现做。俗话说,天下功夫,唯快不破,做白切鸡更是如此,杀鸡的速度越快,就越能保留鸡的鲜味。为此,厨师们一直在努力突破,一九七四年粤菜师傅黄振华与另外两位师傅组成的小组,刷新了“宰鸡一条龙”表演的纪录,仅用时一分五十二秒,就把鸡做成了菜,令人叹为观止。

和其他鸡的做法不同,白切鸡并不是煮熟的,而是由将开未开的“虾眼水”吊熟,制作时讲究“三浸三提”,先在水中姜片及葱段,用大火烧开水后将火关掉,取出整鸡,拎住鸡脖子,浸入锅中,复再提出,以冰水镇之,此为“一浸一提”。鸡皮的爽脆与鸡肉的嫩滑,正是来自冷热的反复切换,在这个过程中,鸡像保守秘密一样守护着自己的鲜甜香味。浸熟之后,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晾干,厨师们形象地称其为“收汗”,散水存香,口感弥佳。

做好一道美食,处处皆需匠心,即使斩件摆盘,也不可随心所欲,它不仅会影响观感,还关乎口感。厨师们发现,鸡肉直切,每一块的厚度保持在两厘米左右,口感最佳,太厚则腻,太薄则枯,均称不上完美。上桌前,还需要简单“补妆”,用花生油涂抹鸡身,让它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蘸料也有讲究,一般会用沙姜和葱白,沙姜带着丝丝甜味,没有生姜辛辣,香味则要比生姜浓郁很多,可以起到增味提鲜的作用。

上好的白切鸡,鸡皮为明亮的柠檬黄色,肉色鲜白,恬静优雅,清新脱俗,宛如贵妃出浴,楚楚动人,只要看上一眼,你心里便好像掠过了一阵清风。

老食客们评判一只白切鸡的好坏有着独门秘方,他们认为,一只白切鸡做得是否地道,只要看鸡的脊骨就知道了,半凝固的鸡血是最重要的标识。而我最看重的则是皮肉之间的那一层薄薄的鸡油,如果冻般晶莹剔透,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鲜甜的味道,撩拨着味蕾的琴弦,让味蕾如痴如醉,飘飘欲仙,在唇齿间久久萦绕,让人体会到清淡中的丰腴,平淡中的喜悦。

食不厌精,也不厌新,食客们对美食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一道白切鸡稍加改良,便衍生出许多新的门派。

清平鸡,有着“广州第一鸡”的美誉,它曾是正宗白切鸡的代名词,采用药材和香料制成的白卤水浸鸡,激发出鸡肉的鲜味。广州的友联菜馆、佛山的启香鸡均得其真传。广州酒家的广州文昌鸡,原名“西南文昌鸡”,选取身肥肉厚的海南文昌之鸡,脱骨斩件,伴以火腿、珍肝、菜远而成,色泽淡黄,肉厚味美,嫩滑芳香。市师鸡,以火腿、老鸡、肉排等吊成的顶汤来当浸鸡,以蚬蚧酱为蘸料,被食客们誉为“东方不败鸡”。太爷鸡融合了苏菜的熏技和粤菜的卤法,先卤后熏焗,色泽枣红,皮香肉滑。向群饭店的葱油淋鸡,滚油淋之,香热鲜满。北园花雕鸡,将花雕酒和味料倒入煎焗而成,色如琥珀,酒香氤氲。陶陶姜葱鸡,冷菜热食,在白切鸡的基础上,把姜茸、葱丝铺上鸡面,溅以滚油,使姜葱的香辣气味迅速渗透鸡的表层,风味独具。葱油鸡选用红毛骟鸡,将红葱头爆香,淋入盘中,葱香四溢,百吃不腻。四会茶油鸡,用清澈明亮的野生白花茶油取代花生油,可以品尝到天然的山野气息。

豉油鸡是岭南地区一道人气爆棚的家常菜,对这道菜,我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因为我可以同时品尝到苏菜和粤菜的味道。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广州开了一家“陆羽居”,主打“姑苏风味”,别家都有白切鸡,他家没有,客人们颇有微词。后来,有一个外号叫“捞松敖”的厨师另辟蹊径,一改广东人传统浸鸡方法,选用“酱油”代替清水,保留“姑苏”方法,并采用腋下开口取内脏的方式,炮制出皮香肉滑的“筒子豉油鸡”,皮爽肉滑,骨透芳香。又过了很多年,有一位外号“油鸡明”的师傅,在此基础上继续改良,鸡只浸熟后,加入适量的玫瑰露酒,令豉油鸡充满了玫瑰的清甜香气,于是就有了今天的“玫瑰豉油鸡”。

“凤城四杯鸡”是顺德传统名菜之一,因用四杯调料调味而得名,即一杯生抽,一杯烧酒,一杯糖,一杯水。肥瘦刚好的三黄鸡,与糖、酒、油、酱油亲密接触后,幻化出摄人心魄的魅力,皮爽肉滑,汁浓甘香。顺德也爱吃桑拿鸡,汁液丰盈,肉质嫩滑,为保证最佳口感,桑拿的时间经过了严格计算,要精确到秒。

此外,还有根据金陵片皮鸭的制作原理创制的大同脆皮鸡,皮脆肉香,味道鲜美。广州文园酒家的江南百花鸡,是将虾胶摊瓤在鸡皮内侧蒸熟而成,装盘时以夜来香或白菊花相伴,幽香阵阵,故称为“百花鸡”,脆嫩柔软,清淡爽口,坊间有“江南百花鸡胜过龙肉”之说。黄埔华苑酒家的招牌菜是风沙鸡,所谓“风沙”就是指炸香的姜茸和面包糠,要在适当的火候下炸干,吃起来才够香脆,“风沙”的焦香与鸡皮的爽嫩形成鲜明对比,脆响四起,姜香满口,妙不可言。佛山的柱侯鸡,则由浓郁的柱侯酱制成,色泽红褐,豉味香浓,入口醇厚,鲜甜甘滑,也已成为经典。

湛江白切鸡,是粤西地区最具代表性的菜式,有着“名震雷州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之美誉。相传,此鸡是一九三五年一个叫黄广才的人在湛江赤坎牛皮街创制的,出品金黄油亮,鸡味浓郁,口感香韧,紧而不柴。吃的时候,一定要点沙姜酱油,这种蘸料要在生抽酱油加入当地的小磨芝麻油,还要加入沙姜茸、芫荽和蒜蓉。

廉江安铺镇是粤西美食重镇,被食客们称为“中国鸡味最浓的地方”,与广府地区选用鸡项不同,这里的白切鸡用的是大阉鸡,皮爽肉滑,肉质紧密,鲜味绵长,每一口都是让人满足,令人愉悦。当地的厨师告诉我,这里的鸡之所以好吃,除了鸡的品质出众之外,还在于用新鲜猪筒骨熬汤底。不同的餐厅,还会有一些独门的技艺,有些餐厅会加入猪肚同煲,还有些餐厅,浸鸡的高汤也是与众不同的,除了筒骨之外,还会加入鱿鱼、沙虫、瑶柱、海螺等海鲜一起熬制,并以海盐替代味精,令鲜味更加自然、温柔、持久。

化州香油鸡,口感也十分出众,除了要有好鸡,还要用上乘的香油,香油是由“熟榨花生油”配合十八种纯天然植物香料熬制五个小时而成的,香味浓郁悠长,吃上一块,就像置身于春日里晴朗的美好日子,心里充盈着了暖融融的阳光。

香港人喜欢搞搞新意思,从《侏罗纪公园》中获得灵感,创造出一道侏罗纪鸡。鸡立于盘中,仿佛在引颈高歌,开吃之前还有一个点火仪式,将玫瑰露淋在鸡皮上,用点火器点燃,鸡仿佛变成了浴火的凤凰,这个仪式不仅颇具观赏性,还会让鸡皮更加香脆,散发出浓烈的玫瑰香气。

非洲鸡是葡国菜里常见的菜式,留存着大航海时代的印记。传统葡人料理的非洲鸡较为干涩,而澳门的厨师改良后的非洲鸡则酱料丰富。料理非洲鸡前,先将半只鲜鸡用香料腌一天,烤熟,将姜黄粉、月桂叶、椰浆、鲜奶等二十多种材料,混制成酱,淋于鸡身炙烧,香气迷离,舌尖仿佛游走于一座巴洛克的华丽宫殿。

一肩担两口,大嘴吃四方。这些年,馋嘴的我已记不清吃了多少种鸡了,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肇庆西江边吃鸡煲蟹。

村子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陆路不可到达,需走水路,从羚羊峡码头出发,坐半个小时的船。村子远离尘世,风景优美,宁静祥和,古树婆娑,呈现出沉静通透的翡翠绿色,宛如被人遗忘的世外桃源。村中住户很少,偶尔才会遇见一两个劳作的老人。我们在村子里转悠,道路铺满经年的落叶,踩上去像棉被上一般柔软。晚饭是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吃的,脚下便是浩荡的西江,夕阳西斜,波光粼粼,一只小船随波起伏,悠然自得,对岸青山如黛,令人心旷神怡。

桌上便是我们寻访的主角——鸡煲蟹,据说这道菜为疍家渔民首创,鸡是村民散养的走地鸡,蟹是西江毛蟹,个头虽然不大,鲜味却很饱满,另外,还加入了清甜的白贝调味,令层次更加丰富。在火力的作用下,香味持续溢出,鸡的嫩滑与蟹的清香融为一体,迸发出令人惊艳的甘香,汤也是一绝,顺滑浓稠,口口生香。

两只滚圆的小黄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湿乎乎的鼻子,像被雨淋湿的葡萄,闪着欢快的微光。乡村的夜晚总是比城里来得迅疾,不知不觉,天竟然已经黑了,远山隐去,仅剩下点点如萤的灯火,天地之间,只余虫鸣,江风习习,白茶一般清冽甘甜……我内心澄澈,仿佛成了一个餐风吸露的世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