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亲家教的口头禅
家教的理念,在父亲的口头禅中,完全地表露出来。
我的父亲马保珠,生于1916年2月,1941年与柿庄镇史家村史姓女子结婚,即我的母亲史王女,先后生下五个孩子,三女二男,即我和一哥两姐一妹,组成一个不算小的家庭。
其实我父亲不是纯粹农民,一辈子亦工亦商亦农。
父亲11岁开始放羊,15岁就学会了一门手艺——擀毡。
毡这种商品,纯羊毛制成,隔潮、保温、柔软,现在已不多见,除了新疆、内蒙古可能还有生产,市场上已不大能买到。在旧社会,农村人晚上睡觉能在烧热的土炕上铺一张毡,这就是家户殷实的象征,或者说起码这家人过得还是有些办法的。
毡是目前人类历史记载中最古老的非编织性织品,距今至少2000多年的历史。它利用羊毛上的纤维遇到热水时张开竖起,经过外力的挤压、搓捣,相互纠结,且紧密地收缩黏合在一起制作而成。因此,手工羊毛毡制作工艺十分繁杂,要经过弹、铺、洗等多个环节。
首先,是选择收来的羊毛,择出黑羊毛及不干净的杂毛,挑选出头等羊毛做面子,二等羊毛放里子,三等羊毛及杂毛夹在中间,然后用绳子绕过屋椽把大大的弹弓悬起,弓下放上备好的生羊毛,擀毡人胳膊套上拨子,使劲拉动牛皮弓弦,把羊毛一遍遍地用柳条弹打到柔软。等到满屋子的尘土和毛絮落定,羊毛里的脏东西也就差不多干净了。弹干净之后进入铺毛阶段,先将弹好的羊毛均匀地铺在竹帘上,先铺头等毛,再铺三等毛,最后铺二等毛,铺一层毛刷刮一层面浆。铺毛时要不停地洒水,水不能洒得太湿,也不能太干,要掌握好干湿度,用工具把羊毛打理平整,然后卷起竹帘,用绳子捆紧浇上热水,踩于脚下两头来回滚动。一般需要两个人,大概滚动一个小时。直到羊毛充分黏合后,拉展四角,再压边子,薄厚不均的地方要精心再加工。此后,将初成的毡第二次放入竹帘,再来回滚动半小时左右,这时要洒开水,再拉展铺在木板上反复清洗,大概需洗三个小时,每一小时放一次大水,就是直接用水桶全部浇透,目的是彻底将羊毛里的杂质冲洗干净,也就结实了。最后,用尺子将毡边弄齐,这道工序即揉弄毡边,最为讲究,是个技术活,只能用手揉齐,末了用钩子按尺寸拉展四角,再用水冲一下,挂在椽子上晒干,如此一条毛毡才算做成。
父亲究竟是怎样学会这门手艺的呢?他没说过。
我推测,少年时的父亲是在“春夏放羊,冬天上学”中度过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对羊的习性、价值不断了解、揣摩过程中,他理解了羊毛的意义。可能也经过投师学习,并靠着自己钻研实践,终于成为当时柿庄甚至端氏一带稍有名气的毡匠。这手艺在逃荒安泽的岁月里,他也没放弃,背着一张大弹弓走庄串户,甩出一路汗水和辛苦,赚得一点点小钱贴补家用。
擀毡最损害的是肺,因为始终都在高密度粉尘环境劳作,得硅肺是逃不掉的。但我父亲似乎身体强壮,到老也没见他肺出毛病。
父亲毡匠事业的辉煌或说顶峰,出现在沁水刚解放不久,那时他跑到端氏开了一个毡坊(当时这样叫),集收毛、制毡、销售于一体。他既是掌柜的,又是经纪人、会计、采购、推销员。开张不久,郑庄以东的羊毛就让我父亲收购了大部分!可见毡坊规模还行,生意挺红火。当时端氏是沁水东部商贸重镇,十分繁华。有次我姐去看父亲,回来找不到路,急哭了,说是地方大人又多,迷路了。毡坊占着几间门面房,雇了十几个伙计。我父亲不抠,爱惜伙计,伙计们待遇也还行。和气生财——也许父亲很早就明白这一经营之道的真谛,所以才把个小毡坊干得有声有色。“那时咱挣了不少钱!”如果照此干下去,父亲的事业可能会越做越大,甚至成为一个小企业家。但因1956年改造工商企业,公私合营,1957年父亲只得告别端氏,返回家乡务农。
父亲一生勤劳手巧,是个爱琢磨事情的人。虽一生坎坷,命途多舛,在饥寒交迫中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头,尝遍了辛酸,是混了一辈子的卑微草民,但不等于没有思想,没有对人生进行独立的思考。他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趴在地里,腰快累折了,却大部分日月吃不饱肚子。他拼手艺、拼力气,在满是灰尘的作坊操弄一堆羊毛,连个口罩也省下,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只能挣几个小钱。老百姓梦寐以求的置房买地,一样也没办到。但是,他亦工亦商,满世界收毛卖毡,跑了太多地方,见了更多人和事,可谓是经风雨,见世面,加上三个冬季私塾教育兜底,使他识得不少字,具备了一点儿文化。恰恰是这么一点儿文化,使他比一般庄稼人站得稍高,在伴随一生的苦难、艰辛、血泪、挣扎中不断思索,得出一个结论:种地也好,擀毡也罢,只能是苟且生活的小伎俩。要想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愁钱,不缺粮,更不少夏单冬棉,那就必须混出个好前程。怎么混?上学读书。他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在张村,我父亲的想法是较为清晰超前的,对文化和教育生出了极端的重视,鼓励我们兄弟姐妹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学习上进,并留下了一系列特色的家教口头禅。
在我记忆里,父亲最具艺术色彩的教育“格言”是一首诗:
从小读书不用功,
不知书中有黄金。
早知书中有黄金,
高点明烛下苦心。
此外一些口头禅,就紧密与现实相扣,显得粗糙了。
“你不好好念书,会睁着眼掉沟里去!”
“好好学算盘!学会三遍三,赶上毛驴敢出山。学会九遍九,能把天下走。”
“多少用些功!毕业了能到端氏混个差事,就很好。”
“体质软弱,种不了地。念点书,供销社当个营业员,多轻松!”
“念书要有窍,眼过十遍不如手过一遍。”
“不能偷,不能抢,不能干坏事。”
“小错不改,长大变坏。”
“不听大人话,做事没把握。”
有天傍晚,屋里光线暗,我拾了小板凳来门口看书,父亲下地回来看见,当即呵斥:“回去,看书不是摆样子!”他不主张把读书当成显摆,自炫不好,要踏踏实实读书。
有一次,母亲碾米,推碾子是个累活计,招呼我哥搭把手,却被父亲喝止:“不要让孩干,他考初中比这要紧!”当时哥哥备考初中,理想是端氏初中。
我入小学学写毛笔字时,是父亲长满老茧的手,手把手教会了我执笔方法。他没有说什么“五字”执笔法,即擫、押、钩、格、抵五字法。后来才知道他传教我执笔的方法正是“五字执笔法”。他当时说过一些要领,如手心空、手指实、手掌竖、笔杆直(垂直于纸)等,也切中了执笔要点。一个老农会像文人一样熟谙书写执笔技法,真无法想象父亲是怎样学会并领悟这种技法的。
珠算指法,也是父亲教会我的,与老师教的完全一致。
如此这般,点点滴滴,为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学业,父亲真正做到了事无巨细,关心备至。他没有太大的想法,更不敢望子成龙,而只是想让孩子多认些字,把路走好,不至于掉到沟里。
我可怜的父亲,悲苦生存没有把他压垮,却也把心智磨得有些麻木。斯世斯生,使他根本不可能对生活寄予更多奢望,产生什么雄心壮志,对于培养孩子上学读书的最高目的,也只是当个供销社营业员。
我父亲能够形成的这一点儿教育理念,无不源于生活,源于实际。代表了那个年代老百姓寄于教育的现实理想。
而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也算是实现了父亲的愿望。读书吧,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其中,我哥哥用功上进,考了端氏初中,读了高中,后来,上了个晋城师范,从事中小学教学直至退休。我大姐念了初中,参加过“四清借干”,后来落实政策,也有了一份稳当的工作,干到退休。二姐小学,小妹高中毕业,过着清幽安逸的田园农家生活。
我,走进了县城,从事了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