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蔫的故事
我生病之初，老蔫看过我一次，我当时问过他，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他说：“想知道？等你活过来，我给你讲故事。”我一直好奇他有怎样的故事。病好以后，我找过他一次，他说，他喜欢晒这太阳讲故事，讲故事只能等到过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
没过多久，黑仔跟我说，快过年了，垃圾桶里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这是我狗生中过的第二个年，人类的时间对于狗来说，还真是漫长。大意说，人类过一年长一岁，人能活七八十岁，按照人类的算法，狗只能活十几年，最多二十年。所以，按照人类的算法，我那个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人类有一种说法，“经历一场病痛就长大一些。”我想我经历了生死，在那个时候也开始长大了。
过年对于狗来说，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那个冬季，没有下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总是听见哔哩啪啦的声音，像似天炸开了一样，轰隆隆的。它们说那是鞭炮声，跟在乡下听到的很不一样。晚上，站在垃圾厂最高处，看着天空一片闪耀，光一样的东西在天空散开，好看极了，它们说那是烟花，花倒是好看，我们是辨不出颜色的，一道道闪亮的光在空中散开然后结束。凭着感觉，我想那些花应该是五彩斑斓，好看的，闪耀着幸福感。对于听觉敏感的我们来说，那声音听起来的确不好受，时常在睡梦中被惊醒。
过年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到处驱逐我们，我们可以随心随欲翻垃圾桶，同时，能翻到骨头、肉类的机率比平时增加了好几倍。但是，说实在，我不喜欢过年，只因夜晚放鞭炮太吵闹。乡村的年是甜甜的、热闹的，而这里的年除了鞭炮响，略显得冷寂。
整个流浪军团对于过年似乎也没啥大的动静，照样过日子，到处溜达，寻找食物。小尖耳，也很少出去看小狗了，一是天气太冷，二是市场关了门，肉铺关了门，没什么可偷。北风呼呼地刮着，冰冷刺骨。
年不知不觉过去了，鞭炮声越来越少，马路上的开始热闹起来。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天气渐暖，我们也开始到处溜达。
我跟黑仔经过一个冬天的同居，关系比以前亲密不少，它成了我的黑仔哥。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太阳越来越温暖，光秃秃的树枝开始长出新的叶子。人类的户外活动也开始频繁。最近传闻，城里有恶狗咬伤人的事件，据说咬伤了好几个人。大卫说，怕是好日子要到头了。大家开始减少白天外出的频率，觅食之类的事情都改到了天黑以后。
我想恶狗伤人事件是去年白虎事件的延续。那些吃狗的狗终是疯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老蔫叫住了我，说想跟我讲讲故事。
他说：“怕是好日子到头了，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也不想再走了。”
我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恶狗伤人？”
“那些恶狗都是尝过血腥的狗，还记得啃白虎的那几只狗吗？”
我有个大胆的推测，恶狗伤人，是从那只逃脱出来的狗开始的。所以最近出现了大量狗伤人事件。这么下去，人类应该很快就会采取治理流浪狗的措施了。”
“会怎么样？”
“大批流浪狗被处理！”
“怎么处理？”
“杀掉，吃掉，焚烧掉，很多方式！”
我突然有点悲观，原来逃离到最后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我叹了口气，“我们的军团是不是保不住了？”
“是的，这里算是流浪狗的聚集地，很快就会有人来清理我们。”老蔫四周望了望，说，“你是一只聪明的狗，给你指一下路吧。”他说，其实，离开这里，不算是坏事。他还说世界是很大的，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在这座城市的最西边有条大河，游过这条河，走上一段距离就是另外一座大城市了，那里有更好的选择，有更文明的世界、更文明的狗和更文明的人。他还说，“世界如此之大，你应该出去看看，不枉狗生。”当然，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在这个城市最东边，有个流浪狗救助站，可以去那里。去那里，我会跟很多狗被养在一个大笼子里，有人照顾，失去的可能是自由。但是，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可能会遇到想要收养我们的人。我就会成为有人养的宠物狗。老蔫最后说：“狗可以很多种生活方式，出身没有办法改变，但是生活方式是可以选择的。你的狗生可能就在这次的选择上了。不过前提是你能逃过人类的这次追捕，活着是最重要的。想办法活着才能做选择。”
“你呢？”我问他。
“我？！”老蔫哈哈笑了，“我足够老了，活不了几天了，不打算逃了，逃累了。这里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地方，我就在这里待着吧！”
“你逃过很多次？”我特别好奇老蔫的经历。
“想知道？”老蔫突然问我，“我听他们说你能听得懂人话？”
“嗯，我能听得懂人说话，这算一种天赋吗？”我问老蔫，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种确切的答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狗，这种想法埋藏于心，还不曾向什么狗提起过。
“天赋？”老蔫笑了笑，“有些经过训练的狗是能听懂人类语言的，类似口令的东西。”
“不不不，我听得懂所有人类的语言，除非我不懂某个别的词。我确切地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老蔫看了我半天，说了一句：“那我想应该是天赋！”
“你从哪里来，就是出生在哪里？”老蔫问我。
“我在农村的狗场长大。您知道狗场吗？”我问老蔫。
“倒是听说过，你属于哪种狗场？肉狗场？”
轮到我惊讶了，他怎么知道这么多。“肉狗场！”
“我最开始还以为你就是一只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狗，没想到你倒是经历很多。”老蔫笑了。
老蔫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看我像宠物狗么？”我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笑了，“说实在话，我长得确实不漂亮，不如黑仔、烈风，浑身杂毛也确实难看。这也是王经理的对我外貌的评价！”“王经理是谁？”“王经理是我的主人，他把我从乡下带到城里来，带到他家里。你知道为什么他选我当宠物，因为我跟你一样，能听懂人话。我这辈子就遇见两只狗能彻底听懂人话，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这是我们的天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王经理家里，我吃得是进口的狗粮，进口的零食，喝得是进口的水，我有一个专门的狗房子，我可以在里面睡觉，撒尿，滑滑梯。别看我难看，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夸我可爱、好看！王经理说过，“这狗啊其实挺磕碜的，架不住它主人是我啊。俗话说得好，打狗看主人，这夸狗不也得看主人是谁么？”那段时光，应该是我狗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人见人爱，集千万宠爱于一身。那个时候的我从未对什么怀疑过，觉得会一直这么过下去。那时候的我从未审视过自己，也从未认清过自己，我的脾气很坏，总是要什么有什么。大概过了五六年吧，突然有一天，家里人都走空了，剩下王局长，我，还有一个保姆。王经理吩咐保姆带我出去遛一遛，那时候正值夏天中午，烈日当空，不是遛狗的好时候。我和保姆都挺困惑，这个时间出去遛？我们还是出了家门，坐上电梯，走到楼下不远处，身后“砰”地一声巨响。等我们回头，我们都呆住了。片刻后，就是保姆的尖叫和我汪汪汪叫。王经理躺在地上，背朝天，鲜xue四溅。由于地面的撞击，他的身体变得干瘪，xue快速在地面散开。他的脸已经不成样子，身体扭曲着，像散开似的铺在地上。我想靠近又有些害怕，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xue腥，我冲着那个变形的身体，大声叫喊，我总觉得他可以抬起身子来看我一眼，但是他没有，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保姆尖叫着逃开，不一会儿，周围围满了人，嗡嗡的人群，议论纷纷。据他们所说王经理公司出了问题，正在被调查。也只不过听他们说而已，我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后来，医生来了，警察也来了，他们把王经理收拾进一个袋子里带走了，其实，王经理已经稀sui了，不太好收拾。在他趴着的那个地方，留下一摊xue痕迹。你知道吗，那种学xue、腥味一直弥漫在空气中散不掉，浓郁呛鼻，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味道。”我说：“我没见过人流那么多血，我见过杀猪，血、从猪脖子咕咕往外冒，空气里满是腥味，可能那是在冬天味道没有那么浓郁！”老蔫笑了笑，“你果真是个见过世面的狗！”“后来呢？后来你怎么办？”我好奇，他是怎么适应这个世界，做一只成功的流浪狗。“后来？后来我再也没回去过那个家。我在小区院子里蹲守了好几个月。那几个月里看透了太多的人情冷暖。有人给我投食，也许是出于某种同情，有人会好心告诉我，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当时的我不太清楚不回来意味着什么。他们说王经理死了，不在了，不在这个世界了，王经理的爱人带着儿子出国了，也不会回来了。我被遗弃了。当时的我似懂非懂，心中仍是有执念。我依然选择等待，蹲在楼下等待。在等待的那些日子，我惊人地发现我失去了所有以来的骄傲。
在人群里有些平时对我点头微笑，夸我漂亮可爱的人见到我也不再微笑，有绕开的，有怒目而视的，有厉声呵斥的，更有甚者用石头丢的。我成了小区里的常驻流浪狗，不招人待见的那种。人们对我的态度变化，让我理解了王经理那句话，人们对我好是因为他，人们对我不好是因为他不在了。其实，我是谁，是怎样一只狗都不重要。再后来人们开始讨厌我、憎恨我，我躲不过，大声怒吼。我吓到了孩子们，由于这个原因，我被围捕。我东躲XZ，逃离了那个我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也就是十年前，我开始真正的流浪。”
老蔫调整着他的身体，坐起来，看了看周围，问我：“你知道十年前，这里是什么样？”我摇了摇头。“那时候，人还没这么多，到处杂草重生，房屋都很矮，很多地方推倒了，正准备重盖。那时候流浪挺难，人少，食物也少，可食用的也就少。那时候的流浪狗也少。我是看着这个地方一点一点建起来的。”说到这里，他停了良久，好像进入了漫长的回忆。“刚流浪那年，我遇见了……”他顿了顿，抬起头，我见他眼眶有些湿润。“我遇到了另外一条狗，在一堆废墟里。主人走了，把她忘记在那里。她刚生产完，躺在那里，轰隆一声，她和几个小狗崽全被压在废墟里。我从那里经过听到她微弱的叫声，把她从废墟里救了出来。小狗崽都死了，血染红她的毛发。又是那种浓郁的血腥，那味道让我作呕。可是，我胃翻江倒海，却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因为我有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空如也。我带着她离开了废墟，看着她，我心里隐隐会痛。她是一只漂亮的狗，即使毛发沾满了灰尘与血渍，她也依然是美丽的。从那天起，我俩相依为命。她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在那个时候，我学会观察人类的生活动向，我知道那个时候只有在工地食堂能寻求更多的食物。我总是能带着她找到足够的食物，甚至有时候会怀疑是她的存在启迪了我的智慧。没多久，我感觉我爱上了她，尽管很多时候她不知道我是谁。大多数情况，她把我当成她的孩子，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我爱上了她。那样的身体接触让我和她之间建立了某些融进生命里的联系。”老蔫叹了口气，“在她怀里，我总是有各种想法，但是我告诉自己等她清醒一点吧。直到某一天，她低头看我，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许久以后她轻轻闭上眼，再也没醒来。我哭了很久，突然间就想明白了，原来她真的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了。从那以后，哪怕对着再漂亮的小狗，我也没了想法。我盯着老蔫看，他也盯着我看，“你觉得我这算爱情么？”我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确实不知道。“有一天，你会遇到的。”“嗯，我想在某一天，我会爱上一只漂亮的小狗。”老蔫笑了，“也可能你会爱上一只猫。那只猫能穿透你的灵魂。”我哈哈大笑：“哪有狗会爱上猫的。”
“后来呢？”我问老蔫，“后来你怎么过的？”
“后来，后来我觉得如果要好好存活下去，融入这种人类世界的生活，得学习。学习观察他们的生活，观察这个生活环境的变化，才能更好地活下去。你是不是自打流浪以来，没怎么关注过人类生活，除了准备向他们讨要食物的时候。”“嗯，真是没怎么注意过。”“我看着这里荒芜的废墟里建起高高耸立的楼房，看着那些尘土飞扬的小路被拓宽变成油柏马路，看着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看着这路上跑的车越来越多。你看见过没，凌晨四五点钟便有人排着长长的队，等待一辆辆公共汽车？你知道他们这么多人要去哪里？又为什么会突然间一下子出现在这里？”我摇了摇头。“他们每天排队，挤上满满当当的公交车是为了去河的那一边，河的那一边是美丽新世界。那个美丽新世界只容得下白天做梦的他们，晚上他们的肉身得再挤上公交车回到这里躺下。知道人们叫这里什么地方吗？——睡城，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河那边美丽新世界是可以做梦的地方，也是梦可成真的地方。”河的那一边便是从那时候起成为我的一个梦，我对河的那一边充满了好奇。“那样会很辛苦吧？”我问。“活着本来就是辛苦又疲惫的事。人生、狗生都一样，做选择，享受每一个过程。”“选择？”我仔细咀嚼着两个字，被生活选择或者自己主动做选择，但好像人类主宰的世界里，我可做的选择不多。
“再后来啊，我发现人越来越多的地方，流浪狗也越来越多。有被遗弃的有走丢的。我就带着流浪狗们来到了这个垃圾场，他们倒是很喜欢，慢慢变成现在的模样，他们戏称这是流浪狗军团。接着，我又遇到了猎风，那时候他执行任务，我和他做过短暂的交流。说起来也是巧了，王经理在的时候，带我见过一次猎风。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狗，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一下午。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相遇。猎风那是最后一次完成任务，他说年纪大了，该退休了。我告诉他我的境况还有流浪狗军团。我那次去找他，他也正好溜出来，说想跟着我一起流浪。有些事情真的就是冥冥中注定了，他说感觉就是有事情在召唤他。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老蔫好像很累了，又趴下，声音低沉懒洋洋“这次我预感的流浪狗整治，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想起老蔫，就觉得他是一个预言家。
他突然问我：“还记得我说过春暖花开吗?我在想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什么景象？”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见过大海吗？”我问。
“见过，那是在夏天。天气炎热，去海边渡假。很奇怪的感觉，一看见大海，海风一吹，神清气爽，特别开心。不管是在沙滩上奔跑还是海里游泳还是趴在沙滩发呆睡觉，都是舒爽的、快乐的。那种场景一旦陷入，就不想再出来。”老蔫陷入幸福的回忆里，面带微笑。
我绞尽脑汁在想神奇的海到底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