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峄山下来,秦始皇又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泰山,在泰山脚下,与儒生们讨论封禅大事。但他的这一创意并没有得到儒生们的响应,这批书生没有想到,他们的反对冒犯了秦始皇,也给自己埋下了祸根。但在当时,秦始皇还顾不上那么多,他像一个职业登山运动员那样,对高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泰山之巅,他又想起了李斯那双善于写字的手,命令他再度挥笔,著文刻石。
这就是著名的《泰山刻石》。李斯的原本,有一百四十四个字,基本上都是在歌颂秦始皇的丰功伟绩,但是这些文字,大部分已经在两千年的风雨中消失了,至于那块顽石,也早已抗不过风吹雨打、电闪雷劈,兀自在山顶风化崩裂、斑驳漫漶,到清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有人在玉女池底找出这块残石,已经断裂为二,仅存十字,到宣统时,有人修了亭子保护它,却又少了一个字,仅存九字。这九个字里,几乎蕴藏着那个时代的全部秘密。这块残石,现藏于山东泰安岱庙。
好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着《泰山刻石》的明代拓片[图1-4],上面保留的字,远不止九个。于是,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出如下字迹:
臣斯臣
去疾御
史大臣
昧死言
……
这些篆字,毛笔写字中锋用笔的迹象清晰可辨。从线条的圆润流畅、精细圆整来看,写字时,李斯内心笃定、呼吸均匀,唯有如此,笔毫行进时才不会有任何的波动和扭曲。
每次面对《泰山刻石》,哪怕只是拓本,我都会感到一种沉雄的力量感、巨大的肺活量,以及统辖一切的决心。它来自石头,来自刀刃,更来自毛笔。
这是一组多么奇特的组合——在我们的印象里,石头无疑是坚硬的,它的重量和肌理,让文字有了骨骼筋肉,有了英姿和威力,秦始皇因此选择石头作为刻字的新场所,以求他的文字如朝代一般永恒。但石头的坚硬比不上刀刃的锋利,是刀刃,划开石头坚硬的表层,深入到它的肌理深处,犹如一场博弈,一个攻、一个守,刀刃以其凌厉的进攻,破解了顽石的防守。而比刀刃更有力量的,却是看似柔弱无骨的毛笔。因此,我们把毛笔最远离束缚的尖端,叫作笔锋。笔锋笔锋,笔的刀锋。它虽是一管笔最毫末、最柔弱的部分,却也是它最锐利的锋刃——比石头更坚硬、比刀刃更锐利。笔锋切入竹简、纸张的角度,以及它自由的折转,孕育了中国书法的无穷变化。很多年中,刀刃一直都在模仿着笔锋的锐利,把它留贮在石头上。
[图1-4] 《泰山刻石》拓片,秦,李斯(明拓)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刀刃最终战胜了石头,完成了毛笔的托付。看上去,刀刃是最后的胜者,但实际上,刻石上的文字并不是它独立完成的,它不过是这文字生产环节中的最后一环,是文字的最终实现者,但它的胜利始于毛笔,是毛笔决定了一切。
当然,一个书法家书写文字的时候,他是会想到石头的质感和刻工的手法的。他的书写,要给刻工充分的发挥空间,让他的刀刃在石头上闪展腾挪,甚至在他挥毫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不是墨的浓淡,而是石屑的飞扬。而一个刻工,也要对书写者的风格特点了如指掌,甚至于他本人就是书法家,只不过他的工具不是笔,而是刀。或者说,是书法家借用了他的手,笔借用了刀。
这决定了中国书法的一大特性,就是刀与笔的互渗。我们说一个人的书法具有金石感,就是从他的笔画间看到了刀刻的力度。笔锋的力量可以传递给刻刀,刻刀的力度也可以反馈给毛笔,让毛笔写出的文字,有了金石的力度。日本学者石川九杨说:“若没有这些石刻的丰富表现力,书法的魅力就减少了一半。”[5]到清末,随着考古发掘不断取得成果,青铜和刻石的文字重新照亮中国人的视野,古老的篆书又成为书法艺术家追慕的对象,一直延续到今天,出现了以民国吴昌硕、新中国张仃为代表的篆书大师,使中国书法的开局与终局呈现出极强的对称性。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书法原本属于二维世界,通过刻写,有了三维的立体感。哪怕一个盲人,他眼里的世界一片黑暗,也可以通过手触,来感受书法的神奇魅力。我记得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人把毛泽东的诗词草书(石川九杨说“毛泽东的书如断章残卷般孤傲”[6])做成凸起的浮雕效果,在上面鎏金,让草书笔画的流动感立刻凸显,在阳光照射下,如金汁流淌,魔幻效果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