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叽里呱啦的冲厕街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二。
萨尔像往常一样叫醒罗伊,让他准备上学。
罗伊住在楼梯下面的一个房间里。不,不,这与对哈利·波特的热爱无关。这个房间曾经是一个扫帚间,但在罗伊看来,这里是除了浴室之外,家里最安全的地方。罗伊尝试过在浴室睡觉,但以失败告终了,于是他说服萨尔帮他把扫帚间改成了卧室。他的床和抽屉刚好能塞进去。罗伊说了,当必须迅速撤离时,躺在一张四面墙都触手可及的床上绝对是一个优势。
镇上所有的孩子都管他叫作“灾难小子罗伊”,因为他坚信这个世界将要大难临头了。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在网上观看视频,学习如何为世界末日做准备。他把他的小卧室打造成了一个地堡。墙上摆满了一排排的架子,上面囤满了一罐罐的豆子和汤、冻干食品、火柴和毯子,还有那些不用电池的手电筒——你只需要快速按压手柄,灯就会亮起来。学校里的孩子都狠狠嘲笑罗伊。虽然他们会放过罗伊厚重的雨衣,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防毒面具还是成为他们攻击的靶子。萨尔的妈妈说过,他会学着变坚强的,就让他顺其自然吧。但罗伊只有八岁半,萨尔还是忍不住想保护他。
“糟了,是斯塔格先生。”萨尔关上前门提醒道。罗伊闭上了眼睛,这是他面对成年人时的习惯。(罗伊有好些不同寻常的习惯。)
斯塔格先生是巴塞洛缪的爸爸,用一个词形容他——尽管不是很礼貌——那就是“古板”。他还是一个十足的势利眼。斯塔格先生是污水处理厂的经理,那是镇上唯一一家大企业。就凭这点,斯塔格先生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卡西迪家和斯塔格家一直以来都是邻居,不幸的是,他们共享的不仅仅是一道栅栏。巴塞洛缪的妈妈也离开了小镇,与萨尔和罗伊的爸爸差不多在同一时间。
斯塔格夫人曾经是钢琴老师。她在家里的前厅放了一架小型三角钢琴,以前总有音乐从他们家传出来。但现在没有了。
“你好呀,罗伊。你好呀,萨尔。”斯塔格先生说着,在鼻子前挥了挥手,“噢,天哪!今天你们家真的太臭了。”
斯塔格先生每天都会这么说。
“恐怕我得向市政服务机构投诉了。”
斯塔格先生每天都会这么做。
“你们要明白,这可是健康和卫生问题,不能就这么算了。恐怕你们得把这些臭烘烘的宠物全都弄走。”
斯塔格先生指的是萨尔家后院的动物收容所,但它早已不复存在了。自从萨尔会走路以来,无论她走到哪儿,总能找到动物的踪影,更确切地说,是它们找到了她。迷路的动物,受伤的动物,被遗弃的动物。于是她干脆把后院改造成了一个临时动物收容所,以便照顾它们。不幸的是,自从她爸爸离开之后,他们再也无法打理这个收容所了。你要知道,萨尔的爸爸曾经是收容所的首席建筑师。一个破箱子和一些铁丝网,到了他手里就能摇身变成最精美的笼子。除此之外,还有她妈妈对月亮的痴迷,这意味着萨尔得花大部分时间照顾罗伊,再也无暇顾及这些动物了。(花园尽头那两个豚鼠大小的坟墓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萨尔决定要帮它们找好新家。秃头喜鹊笑笑现在由斯塔菲特一家收养。好心的巴拉卡特一家收留了跳跳和哞哞这对又聋又瞎的双胞胎兔子,萨尔曾发誓绝不会把它们分开。还有华生这只世界上最爱摇头的狗,它没有尾巴,只有三条腿儿,现在正一瘸一拐地在瓦拉家附近散步。
萨尔想念有一屋子动物的日子,很想很想。如今花园里仍然散落着空笼子和狗窝,就好像一片墓地。但现在至少她还有赫克托,而且幸运的是,它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已经说过了,斯塔格先生,这里除了几只伊莎褐蛋鸡和新罕布什尔鸡,什么都没有了。”萨尔指着那些鸡说。
“就是它们这么臭气熏天。让我们面对现实吧,自从你爸爸一走了之后,这个地方就彻底沦为了一片废墟。”
这话刺痛了萨尔的心。她没想到斯塔格先生会这么说起她爸爸的离开,这让她感到无比恼火。他的语气是如此随意,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在斯塔格夫人也离开之后。而且,说真的,谁会用“一走了之”这么没礼貌的词?
斯塔格先生摇了摇头:“当然啦,也不指望你那大半夜对着月亮嚎叫的妈妈能帮上忙。我太同情你们了,孩子。难怪人们会用‘疯’开头的词形容她。”
“她才不是在嚎叫,斯塔格先生,她是在唱歌!”萨尔澄清道,她拒绝从任何人口中听到她妈妈的坏话。但说实话,即使是萨尔,也认为妈妈对月亮的痴迷有点太过头了,但她还是不允许别人这么说。对于家庭,萨尔绝对忠诚。
巴塞洛缪知道对话再这么继续下去会是什么下场。他紧紧盯着萨尔,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是“停止”的通用手势。萨尔并没有理会。
“你或许不知道,我妈妈发现了相当多关于月亮的奥秘,人们以前都不知道呢。比如,它是如何影响在公车上让座的人数,或者人们给街头艺人多少钱,或者刊登在报纸上的结婚公告的数量,诸如此类的事,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关联。”
斯塔格先生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我猜可能是因为这全是胡说八道,人们压根就不在乎。”
“斯塔格先生,虽然我不了解天体物理学家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胡说八道。”
罗伊快速用力地捏了一下萨尔的手,意思是萨尔得1分,斯塔格先生是0分。
萨尔也捏了捏他的手。
斯塔格先生在人行道上蹭了蹭闪闪发亮的鞋子,仿佛想把什么东西从鞋底擦掉。“疯子。”他低声说道。
罗伊戴上了他的防毒面具。(时机不佳。)
斯塔格先生朝罗伊挑了挑眉毛,然后向萨尔使了个“瞧,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他把不敢苟同的目光转向巴塞洛缪:“放学后直接回家,懂了吗?你还有作业要做呢。”
巴塞洛缪脑袋一晃,墨镜就从头顶落到他的鼻子上——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他咔嗒一声打开了他的手提音响——一种带着大喇叭的便携式老式磁带播放机,在20世纪80年代一度很流行。
“巴塞洛缪,你有必要每天都带着那台机子去学校吗?”他爸爸问,“你又不是黑帮分子,搞什么名堂……”
巴塞洛缪冲他爸爸敬了个礼,大步跑开了。
“你是斯塔格家的人,记住了!”斯塔格先生大喊道,巴塞洛缪猛地把灰色裤子提得老高,看上去相当别扭,“你以后要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巴塞洛缪……还有,理理你那头发吧,你看上去跟个女孩子似的!”
“你是斯塔格家的人!”巴塞洛缪模仿他目中无人的爸爸说,“你以后要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
“你看起来才不像女孩子呢。”罗伊替他辩护道。
巴塞洛缪揉了揉罗伊的头发,露出微笑。
“你爸爸对你的期望很高呀,巴塞洛缪。”萨尔说,“我妈妈总说:‘巴塞洛缪是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名字。’”
“是啊,我知道。但问题是,这不是我的期望。我很抱歉他这么说你妈妈。”
“没关系。”萨尔说,“这不是你的错。”
巴塞洛缪说:“实际上,我觉得她的工作有趣极了。”
“你没必要这么说。”他们走在人行道上,萨尔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我知道这很奇怪。”
“不,说真的,”巴塞洛缪说,“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类不知道的事在发生。”
“没错。”萨尔说,“我们总是忘了这一点,即使是生命本身也是一个大谜团。”
在前往公交车站的一路上,尼娜·西蒙的歌声萦绕在他们耳边,柔化了清晨的阳光,驱散了斯塔格先生的愤怒和失望带来的阴霾。无论巴塞洛缪去哪里,他总是带着他的手提音响。他特别喜欢听老歌,尤其是像尼娜·西蒙这样的钢琴爵士歌手唱的歌。尼娜·西蒙是巴塞洛缪钟爱的歌手。一到周末,他就会举行“车道秀”,地点在他叔叔位于坦南特大道的汽车修理厂。皮特叔叔会让巴塞洛缪把他心爱的橙色露营车开出车库,停到路边——尽管巴塞洛缪没有驾照。巴塞洛缪在车道上把躺椅一摆,再播放点老爵士乐,谁想听就来。当然,这是免费的。在拉里镇,没有人会真的花钱坐在那儿听他的音乐。事实上,除了罗伊和萨尔,就再也没有别的听众了。但巴塞洛缪毫不介意。他说他知道这是高水准的音乐,并打心里认为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你只需要给予,”他说,“愿不愿意接受就看他们了。”简而言之,这就是巴塞洛缪的人生哲学。
到了公交车站,他们三人站在那儿,EK和爱丽丝也在。爱丽丝嚼着口香糖,而EK则开始搬出他那套推销词。
EK总是逮着机会就推销东西。
“嘿,伙计们,我有个绝世稀品,你们肯定会感兴趣。”EK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球星集换卡,“你们瞧,罗纳尔多和梅西,相当罕见。不过我愿意以每张五美元的白菜价出售,看在我们住同一条街的分儿上,只卖给你们。”
“不用了,谢谢。”巴塞洛缪说,“我对运动不太感兴趣。”
“没关系,我总能投其所好,哪怕是像你们这样不一般的孩子。”EK说。
“‘不一般’是‘奇葩’的营销术语。”萨尔悄悄对巴塞洛缪说。EK再次将手伸进书包里掏出一个蝙蝠侠面具:“那这个怎么样?还是皮革的!20世纪70年代初产,是真正的古董。”
“谢谢你,EK,但不用了。”萨尔说,“我已经身无分文了。不过这对万圣节来说倒是很酷。”
任何正面的评论在EK看来都是推销的机会:“不成问题,萨尔。我可以让你赊账,打欠条……”
萨尔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呢,罗伊?为了你,也仅限于你,我可以用蝙蝠侠面具再加上一包薯片,换你那劣质的旧防毒面具。”
“它才不劣质呢。”罗伊说,“这是我外婆送给我的礼物。”
在萨尔看来,外婆真不该这么鼓励罗伊这种末日求生之道。
“我只是想帮你个忙,罗伊。”EK说着,取出薯片,在空中挥舞,“是酸奶油和香葱味的!”
罗伊摇了摇头。
EK把蝙蝠侠面具递给他:“感受一下,罗伊,它是如此柔软,一定会让你脱颖而出的。”
EK很喜欢叫对方的名字。他在一本关于营销的书中看到过,人们喜欢听到自己的名字。你叫的频率越高,销售量就越可观。
罗伊拿出他那本破旧不堪的《军队生存手册》复印本,开始埋头苦读。
“好吧,这是你的损失,罗伊。”
生意谈崩之后,EK收拾好他的商品。
“哎哟喂,”萨尔嘀咕道,“爱丽丝嘴里的那块口香糖去哪儿啦?”
“别去想了。”巴塞洛缪建议道。
萨尔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般淡定自若,似乎没有什么事能扰乱巴塞洛缪的心。她唯一一次看到他失态,是有人碰了他的音响。要是有人胆敢对他心爱的音响动一根手指头,一股原始的冲动就会一触即发。那是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让萨尔感到欣慰的是,好在大家都不会越界。
包括巴塞洛缪。
终于,校车来了。
“嘿!是灾难小子罗伊!”说话的是塞缪尔·斯特雷兹尼基,“快抬头看哪!天上有一颗巨大的小行星!我们都要翘辫子啦!”
坐在后座的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萨尔、罗伊和巴塞洛缪排着队走上校车。
“噢,不!是变异的僵尸!我们被袭击啦!抓住僵尸,灾难小子!”另一个粗鲁无礼的人喊道。
整辆校车犹如载着一群尖声狂笑的黑猩猩。
“别理他们,伙计。”巴塞洛缪低声说。
“别担心。”罗伊说,“那些等到暴雨来临才会修补屋顶的人,我才不听他们的话。”
“没错。如果流行病来袭,那群家伙准会第一时间排在你的地堡外面。”
“不是如果,巴塞洛缪,而是什么时候的问题。”
巴塞洛缪心领神会地冲罗伊眨了眨眼。
这就是萨尔最喜欢巴塞洛缪的地方之一——他总能为罗伊着想。近来萨尔发现自己更难与同龄人产生共鸣了。她猜是因为要照顾罗伊。这让她突然陷入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境地。并不是说萨尔与其他孩子处不来,她待人还是那么亲切友好。只是她无法真正与他们交流了,不像她与巴塞洛缪那样。她曾经的很多段友谊都日渐枯萎了。萨尔尽量不去想太多,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她很庆幸自己还有巴塞洛缪这个好朋友。
在离拉里综合学校还有两站的时候,巴塞洛缪按下了停车按钮。
“你不去学校吗?”萨尔问。
“不去了。我叔叔正在给康比车安装一个新的变速箱,他说我可以去帮忙。这比学数学强多了。如果我的‘车道秀’不成功,起码我还可以做一名机械师。”
“如果世界末日没有来临的话,”罗伊说,“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备选方案。”
“我怎么觉得你爸爸是不会同意的。”萨尔说,“我想他所构思的未来与你的有那么一点点出入。也许他希望你成为银行家,或者公司董事长?”
巴塞洛缪翻了个白眼:“放学后碰头?”
萨尔点点头。
巴塞洛缪把他的墨镜摘下来,与罗伊击了一下拳,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他每迈一步,棕褐色的灯芯绒裤子都会发出熟悉的嗖嗖声。
校车在学校外面停下来。
“又来了。”罗伊抱怨道,他能预见今天又将是充满无脑欺凌的一天。
萨尔抓住罗伊的手:“答应我,要是这次那些男孩继续骚扰你,你就一定来找我。”
“我自己能搞定,萨尔。太平洋上的火山带能吓到我,但是那群六年级的孩子,还得靠他们妈妈把袋装酸奶打包好让他们午餐时喝,他们一点也吓不到我。”罗伊直接引用了巴塞洛缪歌本里的内容,那是他专门为罗伊写的关于奚落和反击的歌本。但罗伊只是嘴上嘀嘀咕咕,仿佛在自我练习。
萨尔看着罗伊,穿着超大号全身雨衣的他显得如此瘦小。罗伊是个内心敏感的孩子,萨尔知道那些仗势欺人的嘲笑就像水母的触手,缠绕不休并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正当萨尔和罗伊走进学校大门时,萨尔注意到路上发生了一阵骚乱。街道中间停着几辆车,差不多整个拉里镇的人都聚集在那里。
“啊!真希望不是什么意外。”萨尔忧心忡忡地说。
“糟了。”罗伊大声哀嚎道,“一定是世界末日来了!世界末日要降临了!你能看到道路上有裂缝吗?汽车有没有被吞噬?”
“根本就没有裂缝。再说了,你凭什么认为世界末日会先在拉里镇降临?得了吧,罗伊,这里才不是那种地方。让我们面对现实吧,这里上一次发生大事是什么时候来着?要知道,打翻奶昔在拉里镇都能算得上是大事。”
萨尔说得对。拉里正是那种所谓的死气沉沉的小镇。这儿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事发生在1910年——一家猫粮工厂开业。而下一件大事就是它关闭,并搬迁到五十公里外的巴里镇。巴里是拉里的姐妹镇,萨尔一直纳闷为什么不是兄弟镇。
巴里镇的人常常取笑拉里镇的人,说拉里住的尽是些失败的人。
这倒是真的。
拉里就是个倒霉的小镇。
自从萨尔记事以来,拉里镇从来没有人中过彩票。一次也没有。就连刮刮乐也没有人中过。当猫粮工厂搬迁到巴里镇后,所有的工作机会都随之而去了。幸运的是(“幸运”和“拉里”从来都不沾边!),拉里还有一家猫粮博物馆,它能给小镇带来一些特定的游客:对猫粮制造史感兴趣的人。但也寥寥无几。因此,当一家污水处理公司选择拉里镇为厂址,建立一个新的区域工厂时,全镇人民都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高兴的事。要知道,当你住在一个晦气镇,而这里有一家污水处理厂能为丹麦大小的区域提供服务时,这确实值得高兴,而且还要举办一个街头派对来庆祝。更夸张的是,这一庆典成为每年一度的街头游行,以及每个人社交安排表上的重要事件。每年庆典的开场,都是拉里镇污水处理厂之国王和王后的加冕仪式。他们带领游行队伍穿过冲厕街(曾经叫木兰街,后来污水处理公司出钱把它的名字改了),然后坐在两个宝座上——看上去酷似两个马桶——而其他人则挥舞着迷你夜光马桶刷,把免费的卷筒卫生纸像彩带一样抛向空中。(在拉里,免费的厕纸绝对能吸引人群蜂拥而至。)
生活在一个倒霉镇让人们苦不堪言。(尤其是在没有风的时候,污水处理厂散发出的臭鸡蛋味和氨气的臭味重重地笼罩着小镇。)
这股恶臭让人们头皮发痒,后背犯疼。
可以这么说,人一旦运气不好,想做个好人就更难了。
虽然拉里的镇民也不喜欢这个倒霉镇,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就好比身处在一个屡战屡败的球队里,你知道你必输无疑,其他人也知道你必输无疑,但它仍然是你的球队。而这一点还是颇有意义的。毕竟,失败能使人们团结起来,就像成功一样,只不过没那么令人兴致盎然。
因此,为了捍卫他们的精神,让他们昂首挺胸,拉里的镇民开始拿自己开起了玩笑。就连小镇边缘的牌子上都写着:
欢迎来到拉里镇。
不要燃起你的希望!
拉里的镇民觉得这样挺好的。总的来说,他们都是挺好的人。
“你在说什么呢?拉里可是最适合世界末日降临的小镇。”罗伊反对说,“拉里被称为倒霉镇可不是没道理的,萨尔。”
萨尔抓住罗伊的手:“走,离铃响还有五分钟,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啊,不……啊,不……啊——不。”罗伊一路大声嚷嚷。他们经过了几辆停在路中央的汽车,车门敞开,引擎运转,司机已经不见了踪影。萨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壮大的人群,差点被屠夫斯蒂德曼先生绊倒了。斯蒂德曼先生四仰八叉地昏倒在人行道上,他的孙女卢弯下腰,往他的脸上扇风,试图让他苏醒过来。
萨尔和罗伊来到冲厕街和马桶街的交叉路口,那里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我什么也看不见。”萨尔抱怨道。
“我也是,”罗伊说,“只能看到膝盖背面和很多屁股。”
萨尔爬到五金店外的长椅上,想一看究竟:“这究竟……什么情况?这究竟……怎么回事儿?这究竟……哪儿跟哪儿?”
作为一个末日求生者,罗伊知道这几个问题是一个可靠的信号,表明大事不妙了。“我就知道!”他哀嚎连连,“我就知道!”
“噢……我的……老天爷!”萨尔尖叫道。
几个问题后紧接着一句老气的惊叹句,这让罗伊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他戴上防毒面具,系紧带子,开始上蹿下跳。(当罗伊感到格外焦虑时,他就会跳来跳去。)
“噢,不!噢,不!”防毒面具闷住了罗伊的喊叫声,听上去像从水里传来的,“末日来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末日来了!”
“冷静点,罗伊,这不是世界末日。但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世界末日!世界末日!”罗伊开始鬼哭狼嚎,他已经陷入了一贯的灾难思维循环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是世界末日!它来了!”
根据经验,萨尔知道一旦罗伊陷入了他的死循环,跟他说再多也没有用。所以她默不作声,弯下腰来,抱起满地蹦跶的弟弟,让他亲眼瞧瞧。
罗伊立即扯下他的防毒面具,飞快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发出一声高亢的惊呼声。这是他唯一一个能发出的音节:“哇!”
那里站着一头大象,正在用它那皱巴巴、松垮垮的大屁股在木柱子上蹭痒痒。那是一根支起肉店遮阳棚的柱子。就目前看来,它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已经乱作一团。
萨尔倒抽了一口气:“那头大象究竟在拉里镇做什么?”
“这是一个征兆!”罗伊又瞎嚷嚷起来,“这是一个征兆!”
“省省吧,罗伊。”萨尔说,“在你看来,花生酱吃光了也是一个征兆。”
“才不是呢!”罗伊狡辩道,“那可能只是全球花生歉收的问题。但动物的异常行为却是真真正正的征兆。是《世界末日的五十九个征兆》中的第二十三个!”
“我只是好奇一问,第五十九个征兆是什么?”
“天空变成紫色。”
“好吧。”萨尔把罗伊放回到人行道上,“那么,你是从哪儿弄来这本好书的?”
“地堡反斗城。”
萨尔摇了摇头:“说真的,罗伊,你不能再去地堡反斗城买东西了。那些家伙就是疯子。”
“哼,一个跟鸟说话的人还好意思说我。”
“说得好。真希望赫克托也在这里,它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大象。”
(虽然赫克托或许从未见过大象,但拉里的镇民也从未见过鸮鹦鹉。鉴于萨尔和赫克托之间的特殊关系,她想还是别带着这只鸟四处溜达为好。)
萨尔从长椅上跳下来,抓住罗伊的手:“来吧。”
他们弯弯绕绕地穿过人群,挤到前面。斯图菲特先生是一家五金店的老板,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现在正试图恢复秩序——眼下的形势虽称不上大灾难,但充满了潜在的危险。“大家往后退!这可是一头野生动物。”
人们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被吓得不轻,但又看得入迷。
“不要看它的眼睛。它会认为你在挑衅它,然后对你发起进攻。”
又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见鬼!”斯图菲特先生接着说,“千万别让这个庞然大物冲来冲去!它壮得足以压扁一辆汽车,更别说一个小孩子了。”
萨尔想,虽然斯图菲特先生好心维持秩序,但却办了坏事儿。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大家往后退,往后退!”
没有人挪动一步。
大家都目不转睛。
萨尔表示理解。因为凑近了看,这头大象就像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伟大杰作。
有如高山般令人叹为观止。
又如海洋般令人心生敬畏。
当屁股在肉店柱子上蹭完痒痒后,它甩出一坨现成的花园肥料,完完整整地落在人行道上,然后它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人们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啊!瞧啊!它动起来啦!”
大象优哉游哉地穿过冲厕街,踏上环岛,开始一点点啃食那里的草地,时不时猛拽一棵病恹恹的棕榈树上的叶子。
“苍天!”斯吉佩蒂烤饼店的洛佩兹夫人一边大声惊呼,一边在围裙上擦拭那双幽灵般的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庞然大物!”
惊叹声中零星夹杂着恐惧的声音。
“太大啦!快逃命吧!”有人喊道。
“打电话给警察吧!”另一个人喊道,这个人准是从外地来的……
“我们没有警察局。”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
“最近的警察局在五十公里外的巴里镇。”有人解释说。
“既然这样,那就叫宠物店的人吧!”那个外地人提议道,他似乎是一个热衷于解决问题的人。
“我们也没有宠物店!”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才懒得管呢!快把它赶到一边去!我上班要迟到啦。”某个人说,这个人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半点好奇心。
就在大家绞尽脑汁想办法时,大象兴致勃勃地把镇上唯一一棵棕榈树变成了一根高高的“牙签”。萨尔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发现巴塞洛缪从远处街道走来。他戴着墨镜,音响开得震耳欲聋。萨尔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作为一个逃学的人,巴塞洛缪真该走小巷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巴塞洛缪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既没看到威风凛凛的大象,也没看到叽里呱啦的人群。
“你瞧,”萨尔指着街道那头说,“是巴塞洛缪。”
“老天,”罗伊说,“他真该走小巷子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觉得他看到大象了吗?”罗伊问。
萨尔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巴塞洛缪横穿过冲厕街。大象正在津津有味地嚼着棕榈叶,它忽然抬起鼻子,就像举着个潜望镜。
“它在干什么?”罗伊问。
“不知道,”萨尔说,“也许它闻到了什么。”
突然,大象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来,举着它的“潜望镜”往冲厕街走去。也就是说,大象脚步飞快地直奔巴塞洛缪!
“噢,不!”罗伊大叫道。
其他人也开始嗷嗷直叫:“它要去哪里?”
“去那边。”某个热心肠的群众说。
萨尔目不斜视地盯着大象,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大象的注意。
“让大象这么到处瞎跑可不行啊!”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大喊道,“这里还有孩子呢!快来人想想办法呀!”
“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个好问题。你既不能用套索套住大象,也不能用绳子绑住它。
斯图菲特先生再次主持大局。“所有人往后退!”他一声令下,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别让它受到惊吓。天知道,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一头受惊的大象在小镇里横冲直撞。”
“那我们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啊……呃……问得好。”斯图菲特先生结结巴巴地说,他花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制订出一个行动计划,“好了,各位,带上你们的孩子,直接回家锁好门。我给电台打电话,让他们发出警报。你们打开收音机,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直到把问题解决。请通知所有你们认识的人都待在室内。”
正当斯图菲特先生推行“小镇野生动物逃逸应急计划”时,萨尔嘴里念叨起来。
“什么……?不会吧……?难道它……?”
(没说完的话令人警觉起来。)
“什么?”罗伊急得大叫,“赶紧说呀,萨尔!”
萨尔指了指道路:“你瞧……那头大象……正在跟着他。”
罗伊定睛一看,发现大象正走在巴塞洛缪屁股后头。
“啊?”
“看,它就是在跟着他!”
萨尔说得对,罗伊眼珠子都要惊掉了。这头大象和巴塞洛缪步伐一致,跟着他左一拐右一拐,慢悠悠地前行。
“他就像个魔笛手!”萨尔感叹道。
“也许那头大象也是尼娜·西蒙的歌迷。”罗伊猜想道,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为了搞笑。
“虽然乍一听很奇怪,但我想你说得没错。一定是音乐的缘故!那头大象跟随的是他的音乐。我们走!”
“那斯图菲特先生说的呢?”罗伊喊道,“他说我们应该直接回家。”
“可是我们必须去提醒巴塞洛缪!再说了,我们不能让大象在街上到处游逛,它会受伤的!”
萨尔和罗伊沿着冲厕街一路小跑,小心翼翼地和大象保持距离,直到他们走到巴塞洛缪身边。巴塞洛缪完全沉浸在尼娜·西蒙的歌声中,仿佛被蒙住了双眼。萨尔不得不拍拍他的肩膀,引起他的注意。
“嘿!萨尔,罗伊。”
“不要回头。”萨尔脱口而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巴塞洛缪看上去既迷惑又担忧:“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不会是卢茨先生来了吧?”
(卢茨先生是学校的警长,他以在镇上四处游荡,寻找逃课的小孩而闻名。)
萨尔摇摇头,眉宇间满是惊慌。
“怎么啦?你为什么这么古怪,萨尔?”巴塞洛缪追问道。
“你身后有一头大象!”罗伊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罗伊,你身后还有一只长颈鹿呢!”巴塞洛缪扑哧一笑。
“罗伊不是在开玩笑,巴塞洛缪,真的有一头大象!”萨尔想方设法表现出危机感,但又得保持沉着冷静,这对于眉毛都要惊掉的她来说挑战十足。
“好吧,伙计们,你们的本领就这么点吗?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烂的笑话了。”
巴塞洛缪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瞥,一头长得像史前巨兽的生物立即映入眼帘,就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漫步。
他唰的一下猛转回头来,差点把墨镜都甩出去了:“天哪!”
他立即加快了步伐。
“搞什么?!”
被陆地上现存最大的哺乳动物追赶,这回连巴塞洛缪也无法淡定自若了:“它……它……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个嘛,目前还是个谜。”萨尔回答说。
“它在那儿多久啦?”他尖声叫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没多久,但是,呃……”萨尔咽了咽口水,“它一直在跟着你。”
“什么?跟着我!”巴塞洛缪的音调高到快要破音了。他加快了奔跑的脚步,灯芯绒裤子摩擦得嗖嗖作响,仿佛一把锯子在锯木头。“为什么?它干吗要跟着我?”
“我们猜也许是因为你的音乐。”罗伊解释道。
“好吧,这真是太奇怪了。我的魂都被吓飞了!”
萨尔和罗伊拼命点头,担忧地以示同意。
“我的音乐?”巴塞洛缪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大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梦寐以求有一个能欣赏我的歌迷。没想到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却长着象鼻!这就像在拍电影似的。莫非下一个要来的是胡迪[1]?”
“有什么样的歌迷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罗伊说。闷头钻研世界末日这么久,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冷幽默。
但巴塞洛缪只顾着惊恐万分,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就连耳朵也开起了他的玩笑。萨尔和罗伊的声音变得微弱又遥远,而他的呼吸却像大海一样汹涌咆哮。他使劲甩了甩头,想把耳朵修复如初。
萨尔安慰他说:“一切都会没事的,巴塞洛缪,你只需要冷静下来。”
“啊,这就有点难了,因为我在被一头大象跟踪!”
“我知道。它其实是在跟着我们,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好受一些?”
罗伊飞快地跑到巴塞洛缪身边,这样他和萨尔就陪伴在巴塞洛缪的左右了。罗伊想让他知道,他并不是孤军奋战。虽然罗伊经常焦虑,但他绝不是个懦夫。人们总是把这两者混为一谈。焦虑的人往往都非常勇敢,可能是因为他们花了太多时间与恐惧做伴。
巴塞洛缪看着罗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从嘴里缓缓吐出来。“好了。”他轻声说,“我一关掉音乐,你们就撒腿跑,明白了吗?”
“不行!”萨尔悄声说道,“千万别关掉音乐!我们必须先把大象从街上弄走,否则它会被卡车撞到的。而且,巴里镇的警察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们也许会杀了它!”
“但我们要把大象弄到哪儿去呢?”巴塞洛缪大声说,一颗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
“公园怎么样?”萨尔提议道。
“公园球场的栅栏太矮了。”罗伊说,“不出两秒大象准会把它踩得稀碎。”
萨尔绞尽脑汁,想了又想:“那网球场呢?”
“大象挤不进大门。”
“到底去哪里?”巴塞洛缪又急又慌,“没别的地方了。”
“邮局。”罗伊坚定不移地说,半跑半走地跟上巴塞洛缪的大步子。
“邮局?”巴塞洛缪大喊道,“里面连一只猫都塞不下!”
“不是邮局的营业厅,而是仓库,邮政车驶进去卸邮件的地方。那里有钢筋加固,安全性高。如果能找到人打开卷帘门,也许我们就能把大象引进去。”
巴塞洛缪一脸困惑:“罗伊,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世界末日可不会宣布它什么时候降临。”罗伊带着权威的口吻说,“这就是求生者所做的事,为求生做准备。我对这个小镇了如指掌,我研究过每一张地图,每一条下水道,每一座建筑。相信我,邮局是拉里镇上唯一一个可以容纳一头大象的地方,它足够宽敞,足够坚实。”
“你真是个天才,罗伊!”萨尔惊呼道。
“但为什么偏偏是邮局呢?”巴塞洛缪低声说道,“长号先生绝对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长号先生是一名邮递员,也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他就是那种两面派——对待大人时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而对待小孩子则像响尾蛇一样凶狠恶毒。至于他为什么讨厌小孩子,至今仍是未解之谜。总之,拉里镇的每个小孩都宁愿走大道,也不愿与他狭路相逢。
“不试试怎么知道?”萨尔说,“根据罗伊的说法,我们别无选择了。”
“他现在就在仓库里。”罗伊看了看他的手表说,“他正在进行分拣工作。邮政车早上五点到达,长号先生九点开始投递。”
“你知道镇上每个人的动向?”巴塞洛缪询问道。
“不,”罗伊回答,“只知道那些能出入防龙卷风、防地震或防火建筑的人,以及任何能使用高出海平面一百米的安全建筑的人。”
“好吧。”巴塞洛缪说。
“我来打头阵,去叫长号先生开门。”萨尔主动提出,“你们俩则待在大象身边。”
“祝你好运,萨尔。”说着,巴塞洛缪又飞速瞄了一眼大象,由于动作过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在脑海里拼凑出它的全貌,“还有,要抓紧时间,知道了吗?”
萨尔二话不说直奔邮局。这时,一团颜色引起了她的注意。
黑压压的一片。
就在大象后方。
是一大群人。几乎半个小镇的人都出动了。他们伸长手臂,高举手机,完全无视了斯图菲特先生让他们回家的明智指示。相反,他们选择跟着大象,把眼前的奇景记录下来。
因为这就是一个奇迹。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词能形容这头突如其来的大象吗?而且还是在拉里这座霉运连连的小镇。从1920年兰斯·波瑟的马戏团来巡演之后,拉里镇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只比家犬更大的动物了。
没有哪个词比奇迹更贴切了。
萨尔心想:“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1]动画电影《玩具总动员》里的主角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