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会说话的鹦鹉
萨尔·卡西迪并不是生来就能和鸮鹦鹉说话的。有一天,这事儿就这么……发生了。事实上,是在一个晚上。当时,正如她家里的其他人一样,萨尔也在经历着睡眠问题。
你瞧,恰好就在鸮鹦鹉到来那天的一年前,萨尔和罗伊的爸爸悄悄离家出走了。这就跟在汤里发现一根断了的拇指一样出人意料,一下打乱了每个人的睡眠节奏。
他们的房子成了“睡眠障碍”,有点像闹鬼,但没那么可怕,而且要无趣得多。萨尔的弟弟罗伊向来睡不安稳。他总能听到一些声音——神秘的声音——在夜里骤然响起。人们可以理解他,毕竟他只是一个八岁半的孩子。萨尔妈妈的睡眠问题则更为复杂。她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同时伴随着——或归咎于——对月亮的极度痴迷。
这是因为在萨尔的爸爸离开的那天晚上,出现了罕见的血月,萨尔的妈妈坚信这两件事一定是有某种联系的。为了研究她的理论,她在废物堆里找到了一把旧网球裁判椅,并把它改造成了一个观月台。这把高高的椅子虽然摇摇晃晃,绿色油漆也早已脱落,但还是成了他们家后院的固定家具。萨尔的妈妈会夜复一夜地坐在那儿,凝望着月亮,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只要萨尔从她的卧室侧窗往外看,就能看到妈妈坐在那里,好像一个微型玩偶。
但是妈妈看不到她。
一开始,她妈妈只是在喝完茶后的一两个小时坐在外头。后来,只要月亮挂在天空中,她妈妈就会坐在外头。早餐变成了晚餐,黑夜变成了白天,冰箱变成了培养皿,装满了五颜六色、毛茸茸的新生命形式。
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们的小家庭从四人减少到两人。至少萨尔是这么觉得的。睡意固执地迟迟不来。萨尔只好头脑清醒地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但她想不明白。
因此,为了分散注意力,她会聆听小鸟的叫声,倾听栖息在一棵巨大的莫顿湾无花果树上的一些动物的声响。这棵无花果树坐落在街对面的公园里,只要太阳一落山,大树就会变得生机勃勃,就像一家热闹的百货商店正在进行半价甩卖,里头满是负鼠、狐蝠、夜鹰和南方布布克鹰鸮。经过夜复一夜的用心倾听,没过多久,萨尔的耳朵就变得相当灵敏。对她而言,识别动物叫声就像指挥家辨别管弦乐中的乐器声一样易如反掌。萨尔对此深深着迷,她从拉里图书馆借了一本1963年版的《那是什么鸟?》。很快,萨尔就能辨识出猫头鹰响亮的“呜呜”声和“咕咕”声,茶色蛙嘴夜鹰警觉的“呼呼”声,以及南方布布克鹰鸮持续不断的叫声。
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了从未听过的声音。
一阵低沉的声爆,似是光剑从空中划过。
嗡!嗡!
萨尔坐起身来。
嗡!嗡!
又来了。还没等她抓起罗伊的夜视镜,寻找公园里迷路的绝地武士[1],一只鸟出现了。先是一张嘴,然后是一只大爪子,紧接着一大团羽毛爬上了她的窗台。
火烈鸟!这是萨尔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尽管火烈鸟的长相和它毫无相似之处。
萨尔好奇又谨慎地慢慢向它靠近。她能看到它的胸腔一起一伏,还在为攀爬而气喘吁吁。
这究竟是什么?她很想知道。
它看起来像一只鹦鹉,但个头比鸭子还大!它的眼睛像猫头鹰,它的腿像松鼠一样强壮有力,肌肉发达,它的喙像一颗长得过大的牙齿。更为奇怪的是,它还长着长长的棕色胡须,看上去特别像一只富有贵族气派的海象。
这是一只鸟吗?不太可能……它太……呃……胖了。
当然,这是一只鸟。毋庸置疑。它身上披着羽毛。
“我想你可能是一只体重极度超标的鹦形目动物。”萨尔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科学一些。说白了,它就是一只过度肥胖的鹦鹉。正如那些正儿八经的鸟类观察家一样,萨尔也读过《鸟类爱好者(拉丁文版)》,并努力记住她见过的每种鸟的俗名和学名。她所参考的是《国际动物命名规则》,这是另一本来自拉里图书馆的书。她对鸟类的痴迷程度像珊瑚礁一样,一点一点地增长,直到它大到几乎能从太空中看见。(痴迷,似乎是一种家族遗传。)
“一定是有人太爱你了,对不对,小胖墩?”萨尔会意地对着这只鸟低声细语,“所以你才飞到外面,感受一下凉丝丝的夜风,锻炼一下圆乎乎的小身体。”
鸟把长着胡须的脑袋缩了回去:“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说我是鹦形目动物嘛,倒也没错,但我一丁点也没超重。你可以说我长得壮实,但说我胖?你准是在开玩笑!”
这只会说话的鸟把萨尔吓得踉跄了一下,仿佛一只老狗放了一个无声但致命的屁,而且还是只吃了条臭鱼的老狗。萨尔稳住自己,回头看了看有没有人站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只有她一人,以及那只体形硕大、奇怪的鸟。此时它正站在她的窗台上。
萨尔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她对世界的理解裂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听到这只古怪的鸟所说的话,她的脑子直接无法运转了。她只能紧张地打了一连串的嗝。怀疑和理智随即扑面而来,试图堵住这个洞。
“没错!”她推理道,“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肯定睡着了!”
萨尔掐了一下自己。
十分用力。
这么做是为了证明自己睡着了,还是为了把自己弄醒,她不是很确定。她唯一确定的是:太疼啦!
“你不是在做梦。”那只古怪的鸟说,“我们正在交流呢。”
也许这是个发烧梦!萨尔的理智尖叫道,它还并不打算投降。她听说过发烧梦。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否在发热,是否烫得就像一条横穿沙漠的黑色柏油路。
但她并没有。
萨尔就像一根躺在冬日阳光下的黄瓜,既不冷也不热。
而且头脑还十分清醒!
怀疑和理智有如大石头一般跌落到谷底。
“但……但……但如果……我们正在交流,我是怎么听懂你的话的?我又不是鸟。”
萨尔瞥了一眼卧室里的镜子,想检查一下自己的样貌。从事态的发展来看,这么做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你是一只鸟……对吗?”
没有。
“那当然。”它骄傲地鼓起黄绿相间的羽毛,“我是一只鸮鹦鹉。”
“一只什么?”萨尔结结巴巴地说。
“一只鸮——鹦——鹉。我来自新西兰。不是吹牛,我们可是地球上最大的鹦鹉呢。不过恐怕近些年来我们所剩无几了。不要问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因为我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目前我的想法是:我是一桩鸟类绑架案的受害者。相信我,我不是那种爱演戏的鸟。我本来美美地过着我的小日子,享受着在森林中欢畅地慢跑,而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砰!一切都变黑啦。”
“日食?”萨尔说,她仍然被理智所支配着。
“不,是有人把我塞进了一个硬纸筒里。我几乎不能动弹,甚至连挠痒痒都不行。就这样过了好几天。这简直太可怕啦。我以为我的末日来临了。突然轰隆一声,我跟着纸筒掉到了坚硬的地方,然后开始滚动。我不停地滚呀滚,滚呀滚,直到停下来。最后我好不容易啄出一条生路,从那玩意儿里钻出来,结果发现自己就在你窗外树下的街边水沟里。所以说,要是你觉着今儿可真荒诞离奇呀,请想想我吧!鬼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感觉自己命悬一线,差点就落入死神的魔爪啦。顺便问一句,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拉里镇,无花果树山,车站街17号。这里是我的卧室。”
“那么,请问你是谁呢?”这只意气风发的鸟问道。
“我是萨尔,萨尔·卡西迪。”
“我是赫克托。很高兴见到你。”这只巨大的鹦鹉环视着房间,“看来我离家非常遥远。但我想我应该感谢你手下留情,至少你没有试图把我塞进纸筒里。你不会这么做吧?”
萨尔摇了摇头,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正如我所说的,万分感谢你的手下留情。对了,你有芮木泪柏的果子吗?我快饿死啦。”
就这样,在几个月前,故事拉开了序幕。尽管赫克托声称,它的任务是想办法回到它的祖国,但这只不会飞的鹦鹉还是在莫顿湾无花果树上安了家。每天晚上,它都会爬到萨尔的窗台上,和她聚在一起,开怀畅聊。
碰巧的是,萨尔和赫克托意气相投,相谈甚欢。萨尔和赫克托都是大自然的狂热爱好者,而且都是天生的观察者。从萨尔的卧室往外眺望,可以把马路对面的公园尽收眼底。那里是城市野生动物的活动中心,但并不全是野生动物,更像是动物和人类的边陲之地——这意味着那里总是不太平。茶色蛙嘴夜鹰与体育俱乐部争得不可开交,因为俱乐部在星期六早上举行闹哄哄的比赛,吵得茶色蛙嘴夜鹰无法入睡。一段不可思议的关系在隔壁邻居家的猫和一只孤独的负鼠之间悄悄萌芽。豪华汽车的车主与狐蝠展开了没完没了的较量,因为狐蝠的酸性排泄物毁坏了他的车漆。
萨尔和赫克托在幽默感方面也相当合拍。在洒满月光的椭圆形球场上,睡眠不足的父母推着婴儿车,试图哄睡放声大哭的宝宝。一个流浪汉咆哮道:“用袜子把他的嘴塞上吧,成吗?我还要睡觉呢!”虽然很吓人,但萨尔和赫克托还是哼哧哼哧笑得像猪一样。
有时候,当公园异常安静时,萨尔和赫克托就会坐在窗台上玩纸牌。萨尔发现,自从她教会这只鸮鹦鹉怎么玩之后,她一次也没有赢过。她不禁感到万分沮丧,还有一丝困惑。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这只胖鹦鹉出老千,尽管在其他方面它都相当讨喜。
除了罗伊之外,萨尔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只会说话的鹦鹉的事儿,包括她最好的朋友兼邻居巴塞洛缪·斯塔格。她确实想过告诉他,而且是很多次,但怎么也找不到说这件事的好时机。你瞧,除了萨尔,没有人能听到这只鸮鹦鹉说话。萨尔担心要是消息传出去,人们准会认为她疯了,并假定这与她爸爸的突然离开有关。(虽然大多数人心眼儿很好,但拉里镇有着超出常规的业余心理学家和爱管闲事的人。)
萨尔知道自己神志十分清醒。
诚然,她有时会感到孤独,甚至是愤怒。萨尔能感觉到皮囊之下有一股压力,仿佛一瓶被留在炎热的汽车后座上的汽水。因为她不忍看到妈妈那映着月光的泪珠落在笔记本上,不忍看到她弟弟的焦虑怒放成一朵毒云,改变了他眼睛的颜色。
哪怕是一只会说话的鸟也无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掩饰这些感受。因此,虽然萨尔意识到能够与鸮鹦鹉交谈是一件极端离谱,甚至可能是疯狂至极的事,但没过多久她就见怪不怪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的适应性强到令人啧啧称奇。只要存在的时间够长,再奇怪的事也都不足为奇了。
这对萨尔来说是幸运的。
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怪事儿吗?它即将登场,并且是冲着萨尔来的。
[1]指科幻电影《星球大战》中的绝地武士团,他们的招牌武器是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