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人间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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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一蔬一饭总关情

为官古来就有升迁贬谪,为何外放江州对白居易是一次重击?这还得从历史的进程说起。

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是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开始。为了防止安禄山那样权倾朝野的重臣再度出现,唐肃宗开始倚重亲信宦官。唐代宗即位后,置身在战争带来的巨大疲惫感之中,对藩镇姑息纵容。平叛功臣郭子仪对此深有感触:“自兵兴以来,方镇武臣多跋扈,凡有所求,朝廷常委曲从之。”宦官干政与藩镇割据,自此成为有唐一代高悬头顶的两柄利剑。

白居易就生在这样的时代。贞观、开元的鼎盛已成传说,百废待兴的国家在宦官与藩镇的角力之中拉锯,未见曙光。万丈雄心却回天乏术,无力与苦闷可想而知。

至于仕途,白居易也谈不上顺遂。为官早期,他的重要职务是翰林学士和左拾遗。前者为帝王执笔,后者向皇上谏言。耿直不曲的他为报知遇之恩,频繁上书言事,撰写了大量讽喻社会现实的诗歌,因此开罪了不少人,包括皇帝在内。唐宪宗曾经向宰相李绛抱怨:“白居易这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耐。”连皇帝都生出厌弃之心,灾祸也就不远了。

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遭人暗杀。白居易上表,主张严查凶手,被认定越职言事。其后他又遭遇诽谤:母亲因看花时坠井而亡,白却著有“赏花”及“新井”诗。在讲究修齐治平的时代,不孝是极其严重的罪由,白居易因此被贬至江州。而且,有伤孝道、祸乱名教的白居易连刺史都不配,只得到司马一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居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越职也好,不孝也罢,无非是借口,真正让他获罪的还是那些讽喻诗。在给挚友元稹的书信里,白居易有一段诚恳的自我分析:“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自此,贬到江州司马任上的白居易不再拘泥于讽喻诗,也开始为“闲适”正名。恰恰是这种转变,让严肃正经的白大人迸发出活泼可亲的光芒。白居易与美食的缘分,就此生根发芽。

不闲适还好,松弛下来的白居易,不是一般有情趣。江州的日子,像一幅田园牧歌的画卷:“晓日提竹篮,家僮买春蔬。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古人讲“不时不食”,春日买菜,青青芹蕨,双双白鱼,盎然生机扑面而来。

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

白大人还是“气氛组”,不仅在意食物本身,也讲究全套享受:“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吃酒喝茶自然醒,便是人间好时节。食物似乎给了白居易心安与豁达的理由,这从“充肠皆美食,容膝即安居”“便得一年生计足,与君美食复甘眠”中便可得知一二。

好吃好喝好睡,适口适情适心。什么食物让白居易自在无边?答案或许出乎预料,是碳水。

蔬菜和饼,是白居易诗里的主角。白居易写道:“午斋何俭洁,饼与蔬而已”,“甘鲜新果饼,稳暖旧衣裳”。日常午饭,不过是蔬菜与饼,足见白居易虽有品位,却不铺张。

稻米也是白居易的心头好。行船江州路上,妻儿同在,帆影渐高,闲眠未起,船头的灶上已经开始“炊稻烹红鲤”。产自陆浑县的一种红稻米,也作为鱼肉良伴,位列白居易的美食清单:“红粒陆浑稻,白鳞伊水鲂。庖童呼我食,饭热鱼鲜香。箸箸适我口,匙匙充我肠。八珍与五鼎,无复心思量。”哪怕是简单的烹煮,每一口也都心满意足,山珍海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净淘红粒罯香饭,薄切紫鳞烹水葵。”“园葵烹佐饭,林叶扫添薪。”“禄米獐牙稻,园蔬鸭脚葵。”无论是待客还是自怡,鱼肉、鲜蔬和稻米,似乎是白居易必备的三件套。

因为吃得多,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衡量标准。洛阳稻米“非精亦非粝”,算是平平无奇。江南米饭令人叫绝,“何况江头鱼米贱,红脍黄橙香稻饭”。米饭配上嫩红的鱼肉和明黄的柑橘,既是视觉的洗礼,又是味觉的升华。在忠州任职时,因为土壤贫瘠,水源不足,稻米口感偏涩,白居易也如实记录:“畲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

除了稻米,杂粮也可入饭。白居易食粟米,在给元稹的诗里,他描述道:“白醪充夜酌,红粟备晨炊。”炎炎夏日,他说道:“数匙粱饭冷,一领绡衫香。”早春时节,他又写道:“归来问夜餐,家人烹荠麦。”“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田园村居之美总是与日常如此紧密关联,所见所食,便是所安所系。

白居易嗜酒,醒酒多喝粥。以米煮粥是首选,“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有一回,白大人睡了懒觉,起床后“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看来前夜又喝了不少。乳糜即乳粥,用米和牛羊乳混煮而成,更为香浓温补。佛经中也有记载,礼佛的百姓常敬奉乳糜以示真心。白居易喝养身药粥,就此写道:“黄耆数匙粥,赤箭一瓯汤”“何以解宿斋,一杯云母粥”。

甜粥也在白居易的美食版图里,从“鸡球饧粥屡开筵,谈笑讴吟间管弦”中便可得知。一碗冷凉的甜粥下肚,“春光应不负今年”的感慨油然而生。能烹善煮、食髓知味的白居易甚至自酿米酒,“米价贱如土,酒味浓于饧”。清甜的米酒,微醺的时光,白大人不由地感叹道:“此时不尽醉,但恐负平生。”

经由美酒佳肴,我们大概能拼凑出白居易在江州生活的图景:公务之余,偷得浮生半日闲,白天烹鱼做菜吃主食,尽享田园意趣;晚间,或推杯换盏或安然独酌,酒意酣酣,酒趣陶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逃避。日照三竿,清简的食物依循本味,烘托出日常的质地。夜阑深沉,芳醇的美酒香气不绝,营造起极乐的世界。但白居易的妙处在于,他虽然逃避,却始终保有积极的姿态。

官场上,白居易屡受挫折,可文才和健笔让他留下丰厚的记录。透过他的诗,我们见证了物质文化的历史,也领略到田园乡居的旨趣。人生的价值从来不止功名利禄一种,白居易闲适,却不荒废。

到了夜里,酒国仙人垂顾,白居易的诗情又翩跹起舞。美酒相伴,宾主尽欢,他展露出名士风流的一面。相传有一次,元稹外出,身在曲江的白居易正与友人饮酒。酒过三巡,他想起知交,提笔便是: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若只看诗句,很难想象这是出自那个写下“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的忧愤文人。对现实的深切不满,对历史的沉重忧虑,换了另一个时空,另一种情境,同一个人竟然也变得轻捷、自由起来。

在江州,白居易在给友人刘十九的诗里写下了中国最著名的约酒场面之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无一字华丽煽情,只是意象的堆叠,却有无边魅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白居易对喝酒的美学追求一以贯之。在送别友人王十八的诗里,他描绘了一番动人画面:“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红叶似火,暖酒入肠,诗性勃发,青石留痕。感情的浓烈与隽永,不难想见。“醉吟”自居的白居易时常诗酒并举,作下了“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于蕉叶题诗,用藤枝引酒,看来有酒有诗,才算赏心乐事。

江州让白居易更立体,也更鲜活。他忧患博大的一面并未削减,至情至性的一面又悄然滋长。他甚至写下《劝酒十四首》这样的篇目,“何处难忘酒”和“不如来饮酒”,洋洋洒洒,荡气回肠。红尘做伴,心随境转,白居易表字“乐天”的一面终于显露无遗。

我们无法判定,写讽喻诗和写闲适诗的白居易,哪一个更重要。或许连白居易自己也未必有答案。但我们会庆幸,那个“一吟悲一事”的耿介言官,因为命运的捉弄,长出了审美超然、趣味蓬勃的部分。透过他的笔端,我们得以看见真实的历史,品到文人的追求。千百年倏忽即逝,阁中帝子今何在?但有那一首首清新温暖的饮食诗,仍旧让我们触动,令我们共鸣。

对白居易来说,江州只是这一切的起点,他的旅程还远未结束。一个名叫忠州的西南州府,正等着和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