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邪恶的孩子
1999年,美国科伦拜高中校园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两个枪手造成十二个学生和一个教师死亡,另有二十四人受伤;两个枪手随后饮弹自尽。其中一位枪手叫迪伦。多年之后,迪伦的妈妈在TED发表演讲。她的演讲显然受过训练,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最后一次听见儿子的声音,是他走出前门去上学,从黑暗中传来一个词,再见。”这个分离的场景没有画面,只有声音。“儿子兼杀手”的形象没有出现,只有母亲处于黑暗之中,听到了儿子的告别。这开头第一句话营造了一种特别的氛围,把听众拉到一个悲伤母亲的回忆中。这位母亲先对儿子给他人造成的痛苦表示歉意,随后把话题引向了自杀,她讨论为什么年轻人想自杀,为什么他们能轻易获得枪支。这个演讲是不是在为儿子开脱?每个听众都会有自己的感受。
关于“坏小孩”或者“邪恶小孩”,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是,小孩子是“白板”,他们是受家庭和环境影响的。小孩坏,都是大人造的孽;如果成人世界是朗朗晴天,小孩子就会茁壮成长。另一种观点是,真有天生邪恶的小孩子——有大量临床证据表明,某些幼童天生就“不太对劲”,他们难以形成良好的依附关系,这是心理变态的症状,而非原因。
不管孩子天性如何,“邪恶的孩子”已经成为某类电影的主题。大人和小孩之间互相吓唬,是这类电影的主线。比如2009年有个电影叫《孤儿怨》,讲一对夫妻准备要孩子,孩子流产了,他们就去孤儿院收养了一个,结果发现这个小女孩可不简单。2011年有个电影叫《凯文怎么了》,讲一对夫妻有个男孩叫凯文,凯文的言行略有点儿古怪,他们后来又有了个闺女,可惜闺女天生残疾。到凯文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给了凯文一把弓箭做礼物。大人拍了太多丑化少年儿童的电影了,只要你想起恐怖电影,总会有几个小孩子的形象出现在你脑海里:《闪灵》里那个双胞胎,《螺丝在拧紧》里的小孩子,《驱魔人》里的那个孩子——你说那个孩子真是中了魔,还是她本身就是个小魔鬼?孩子是恐怖片中的标配,为啥这样做呢?也许小孩子天生敏感,更容易看到感受到可怕的东西,但也许有这样一种可能:大人其实害怕孩子,尤其害怕生孩子,所以他们对孩子的恐惧,要在恐怖片中得到宣泄。
2010年,有一本书出版,直译叫《尖叫女王的生存指南》(The Scream Queen's Survival Guide),是一部恐怖电影指南。书中说,如果你陷入了一个恐怖片的情节,牢记三原则就能脱身:第一,躲开大砍刀;第二,打败邪恶的孩子;第三,不要被肢解。看见没有,邪恶的孩子跟大砍刀、肢解人体并列。
还有一本论文集,叫《电影、文学和流行文化中的邪恶孩子》(The ‘Evil Child’ in Literature,Film and Popular Culture)。编辑在前言中说,邪恶小孩的形象集中出现,是在20世纪50年代。为啥在20世纪50年代,编辑没说,但我觉得这跟婴儿潮有关——生了大量的孩子,大人们终于意识到孩子是个多可怕的东西了。当时出版了一本小说《坏种》,书里的孩子八岁,具有特异功能,能读懂周围大人的所思所想,谁要是对她有不好的想法,她就施加报复,让大人遭殃。这简直是父母的噩梦,因为父母面对孩子的时候,总忍不住想“我还不如不生呢”“我要揍他一顿”“我掐死他得了”,这是偶尔一闪念,会克制住的,但自我防御的孩子可不管,要是捕捉到了你的那一闪念,那孩子和大人之间的相互折磨就开始了。
这类邪恶孩子的故事从20世纪50年代延续至今,你要是找,总能发现几本好看的。有一本书叫《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叙述者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她讲述了自己怎么用糖罐里的毒药慢慢杀死了父母和弟弟。还有一部小说叫《罗斯玛丽的婴儿》,讲一位女士怀孕,结果生下的是撒旦的孩子。波兰斯基把它改编成了电影,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由此激发一大堆作家去写类似题材的小说。美国《新闻周刊》报道说,20世纪70年代,有很多美国妇女看了这类故事,都不打算生孩子了。
写邪恶孩子的小说,具有避孕效果。我下面介绍的这部小说,就有避孕效果,叫《第五个孩子》。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写的,老太太拿过诺贝尔文学奖。这本小说我看的时候总会笑,又残酷,又有点儿幽默,让你想起养育孩子的艰难。
故事开头,大卫和海蕊要结婚了。他们看中了一所维多利亚风格的大房子,有很多房间,有花园,生多少个孩子都有地方住。他们买下这所房子,大卫的爸爸付贷款。大卫和海蕊开始生孩子,一连生了四个,个个都比较省心。夫妻两个很喜欢搞“轰趴”(home party的音译,意为家庭聚会),每到假期,就邀请亲戚朋友来住一段时间,好吃好喝招待着——他们的幸福生活必须有人来观赏,来赞美,才会显得更幸福。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几位心理学家提出过一种“恐惧管理理论”,其核心观点是,人们都怕死,所以都需要获得一种意义感和价值感,自尊心要得到满足,自尊能让我们暂时忘却死亡所带来的焦虑,好像这样我们就不是终有一死的动物了,我们的生活就有价值了。大卫和海蕊要住大房子,要在亲戚朋友中树立一种我们能生又能养的美满家庭形象,就是一种对恐惧的管理。他们要显得比别人优越,他们几乎做到了,住着大房子,生了四个孩子,幸福美满,人人羡慕。
爷爷来看望他们,老人家会说,每次到这里来,都觉得跟来一个疯人院似的。姥姥在这里帮他们照顾孩子,也有些抱怨。老人们都劝他们,别再生了,六年内生了四个,太可怕了。可是,海蕊又怀孕了,这第五个孩子叫班,两三个月的时候就有胎动,在肚子里不老实,怀孕的海蕊非常难受,经常一个人在花园里哭,整夜失眠,感到无助。生了之后,没两个月,班就要站起来,他会怒吼、嘶叫,吃奶的时候把妈妈的乳头都咬破了。这一段描写,很多当妈的人都会感同身受:怀孕产子的那段时间,妈妈的身体其实是被孩子给征用了,母与子形成了一种“妈妈宝贝”的复合生物,孩子征用了母亲的身体,母亲成了孩子的殖民地,要接受孩子的“暴政”。母亲在怀孕的后期与婴儿共用呼吸、消化和排泄器官,婴儿在母亲身体里的成长充满了她的身心。母亲从外部世界退缩,她自己的主体性消失了,她的个人兴趣、生活节奏都没了,孩子是她的中心,她的行为及存在都是为了适应婴儿的愿望和需要。有心理学家把这种状态命名为“原初母爱贯注”,是一种高度敏感的状态。
海蕊毕竟生了四个孩子,对第五个还是有些经验。她好不容易把班生下来,放在婴儿房里。海蕊和大卫在卧室里聊天。海蕊说,以前的女人没法避孕,想必就是这种心情——恐惧。她们带着恐惧等待月经来潮,月经来了,代表她们又获得一个月赦免。但是她们不像她,不必担心生下小怪物。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听着婴儿房的动静,这其实写出了父母一个难以启齿的恐惧:担心生下一个怪胎,或者担心孩子生来有病。
生五个是不是太多了呢?我们来看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记录下的一个真实病例。一个英国工人家庭,生了三个女儿,妈妈非常喜欢那种母女相依的感觉,她很好地照顾了大女儿,怀上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也努力照顾二女儿。但她在怀孕过程中开始生病,先是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变成了瘸子,生完孩子之后又得了产后抑郁,然后支气管也出现了问题。妈妈必须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三家医院辗转求医。好不容易度过艰难时期,大女儿十三岁,二女儿八岁,小女儿五岁,结果妈妈发现二女儿露丝开始偷东西。爸爸妈妈把露丝带来看心理医生,在温尼科特看来,小孩子如果有偷窃这样的反社会行为,是在引起大人的关注,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失控了,需要一个更权威的人来控制。反社会行为是小孩对失落和被剥夺做出的反应,但大人对小孩子的反社会行为都会非常愤怒。
我们回到《第五个孩子》。大卫和海蕊的第五个孩子班,并不是要引起大人的注意才会有反社会行为,他的反社会行为是与生俱来的。班两岁多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蛋糕!”你要是养过孩子,知道他们对蛋糕的热情,就知道孩子的可怕之处——他们总是提要求,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哭闹,像动物一样没理性。小说描绘了班动物性的一面,比如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鸡,撕吧撕吧就生吃了,妈妈海蕊在边上看着,心中一阵恶心。如果孩子聪明乖巧,那当妈的付出多少辛劳也会觉得满足,但班让妈妈很不高兴,直白点儿说,就是“恨”。在母子关系中,“恨”这个词讳莫如深,但是温尼科特列举了妈妈恨孩子的十七条理由:比如,孩子不是自己设想中的样子。比如,婴儿伤害了妈妈的奶头。再比如,孩子对待妈妈就像是对待一个下等人,一个不领取报酬的仆人或奴隶。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道妈妈所做出的牺牲,也不能体谅妈妈的恨意。
班杀死了客人带来的一条狗,然后杀死了家里养的一只猫,都是勒死的。大卫和海蕊明白了,家里来了个小恶魔。他们把班送去了一家福利院。但海蕊的母性爆发了——过了些日子,她去福利院看班,福利院中那一段描写最具避孕效果。班被接回了家,妈妈耐心喂养,训练他大小便,只求他以后能做个“半社会人”,遵循规则、能看懂红绿灯、会点菜就行了。班上学了,小学上完上中学,其间也惹了些麻烦。家长和老师都知道,每个学校都有一堆沉淀物——不堪教导、无法同化、不可救药的学生,他们一级级往上爬,只等着毕业。这群学生逃课时,老师如释重负——班就是这样的学生。
这是个邪恶孩子吗?是的。不论妈妈海蕊怎么爱他,他天生就是个邪恶之人,发育得早,发育得快,有过于发达的体格和运动能力。大卫和海蕊梦想中的优越生活被毁掉了。大卫要不停地打工挣钱,哥哥被这个不正常的弟弟折磨得要去看心理医生。等家里其他的孩子大了,他们都躲了出去,去上寄宿学校,去跟爷爷奶奶过。班经常把一帮坏小孩带回家,吃吃喝喝,然后伦敦发生了一场骚乱,很多青少年参与其中,班和他的同学也在其中。这是小说的结尾,多丽丝·莱辛说,在伦敦、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都有班这样的少年,一脸愤怒,寻找着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