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师傅文学人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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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妙而不安

有一本书,《童话的魅力》,原版1975年出版,作者叫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这本书是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阐释童话故事,作者说,许多民间流传下来的童话故事,比所谓“儿童文学”有更复杂的意蕴,父母应该对这些童话有更好的理解,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才能讲得更好。对孩子来说,那些故事可一点儿都不简单,投射着他们内心的焦虑,唤起的情感非常强烈。

比如讲到“姜饼屋”的那个故事,《亨塞尔与格莱特》。故事开始,贫穷的父母在谈论他们的艰难处境,日子太难了,怕是养活不了这两个孩子了;父母决定,把兄妹两个遗弃到森林深处。贝特尔海姆提醒读者,贫穷并不会让人们的品格更完美,反而会让人更自私,更缺乏同情心,更容易做坏事。对孩子来说,这是一个残酷但又非常重要的真相。兄妹两个听到父母的谈话,担心父母要遗弃他们,要饿死他们,这是小孩子最深的焦虑与恐惧。两个孩子被带到森林深处,亨塞尔用小石头做标记,记住了回家的路,他们沿着这些标记找回家。亨塞尔希望用这个举动,向父母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能够处理自己的困境。但父母不为所动,只觉得自己的遗弃还不够彻底,孩子返家的努力没能解决任何问题。

母亲再一次把兄妹两个带到森林深处。这一回,亨塞尔用怀中的面包做标记,那块面包是父母给他们在森林中做午餐的,但亨塞尔一点点撕开,把面包屑撒在路上。他本以为按照这些面包屑的标记可以再找回家去,但他很快发现,面包屑都被小鸟吃光了。这是食物引发的焦虑,本来母亲的喂养意味着食物的安全,现在母亲拒绝养育他们,不再爱他们,食物也就不再安全。亨塞尔和格莱特之所以要被遗弃两次,是要让孩子们意识到,他们必须自立,自己谋生,如果他们不能自立谋生,父母会逼迫他们自立谋生。

小孩子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会有不安全感,这是他们初次领略“生存之艰难”。亨塞尔和格莱特在森林中发现了一座姜饼屋,他们开始吃这间糖果搭起来的屋子,他们几乎不会意识到,这是在吃别人家的房子。姜饼屋里传来女巫的声音:“谁在吃我的房子?”他们被女巫收留,可女巫后来要吃掉他们。女孩格莱特要解救哥哥亨塞尔,兄妹两个都要完成自立。故事的结尾,他们杀死了女巫,带着女巫的宝藏,在小鸟的指引下回到了家,自私的妈妈死了,他们跟爸爸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什么是母亲坚持要扔掉他们,而不是父亲?因为母亲直接象征着“养育”,强势的坏妈妈(或者继母)和软弱的爸爸是童话故事中的固定搭配。

我看贝特尔海姆的这段分析,真的会焦虑——为什么童话中的爸爸总是软弱的?因为爸爸本来的任务是支撑起这个家,可爸爸挣的钱总是不够花。挣钱吃饭,养家糊口,从来都是世上最艰难的事。

我们再看看贝特尔海姆讲《渔夫和魔鬼的故事》。渔夫在海边打鱼,捞上来一个瓶子,打开瓶子,里面出来一个魔鬼。他在瓶子里被关了一千八百年,他出来之后就要杀死渔夫。魔鬼说:“在我被关押的第一个世纪里,我许愿说,谁把我放出来,我就给他荣华富贵。第二个世纪里,我许愿说,谁解救我,我就给他宝贝。第三个世纪里,我许愿说,谁解救我,我就满足他三个愿望。但三个世纪过去了,谁也没有解救我,于是我发誓,谁救我出来,我就杀死谁。”

贝特尔海姆分析,小孩子害怕妖怪和巨人,知道要对付可怕的大人,就要在智慧上胜过大人,渔夫诱骗魔鬼回到瓶子里,就是用智慧战胜了“大人”。但是,上述那一段对魔鬼心理的描述,是在帮助孩子理解何为愤怒,理解魔鬼在瓶子里如何从平静的等待转变为愤怒。一个在家等着妈妈下班的孩子,可能也经历了这样的心理变化。起初他许愿,妈妈五点下班,他就给妈妈一个吻。妈妈六点下班,他就给妈妈一朵花。结果妈妈十点才下班,这时孩子早就发誓,就算妈妈回来,他也不理她了。那个瓶子里被囚禁的魔鬼,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贝特尔海姆说,很多流传已久的童话故事并不避讳死亡和衰老,其中也有许多残酷的情节,但这样的童话担负着心理医生的作用,帮助孩子认清自己的情绪,解决困扰他的问题。孩子会在故事中投射复杂的自我,明白那些负面的力量:冲动、虚荣、独占欲、说谎、懒惰。《童话的魅力》并不是少儿读物,作者用精神分析那一套来说事儿,就肯定会说到性。

有些故事看着简单,却有复杂的意味。小红帽去外婆家的途中,贪恋路上的花花草草,遇到了狼。单纯的小女孩把外婆的地址告诉了狼,狼去了外婆家,吃掉外婆,在外婆的床上等着小红帽。纯洁女孩来了之后,狼在床上邀请小红帽上床来,小红帽脱掉衣服,上床,问:“你为什么有这么强壮的胳膊啊?”狼回答:“因为要把你抱紧。”“你为什么有这么长的腿呢?”狼回答:“因为我跑得快。”小红帽还问:“为什么你有这么锋利的牙齿?”狼说:“因为我要吃了你。”说完,狼就把小红帽吃掉了。这个问答过程,看起来很像是一个诱奸的过程,纯真少女在大灰狼面前像一只小兔子般无助。《小红帽》是在讲提防陌生人的故事吗?那样的纯真少女,跑到危机四伏的森林中,会遇到各种各样伪装的坏人。这个故事所激发的不安,一个女孩需要成熟之后才能在心中消除。

1976年夏天,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翻译了一本书,这本书是《有道德寓意的古老童话故事》,其中有《睡美人》《穿靴子的猫》《小红帽》《灰姑娘》等。她说,所有这些摇篮故事都是乔装的政治寓言。在翻译过程中,她也看了《童话的魅力》这本书。受这本书的启发,安吉拉发现了童话中潜伏着性和暴力的生动形象。她说,童话中的动物有两种:一种是危险的,带有毁灭性质的,比如《小红帽》中的大灰狼,再比如龙,每年要人们以处女献祭;另一种动物是乐于助人的,会指引和解救主人公。危险的动物是本我,而乐于助人的动物是被驯服的本我。她在日记中写道,动物就是被压抑的性欲,是人性中的野兽。她准备写一本童话故事集,让其中隐藏的性意象浮出水面。

安吉拉写了一篇《与狼为伴》。小女孩去看外婆,在森林中碰到了一个年轻帅气的猎人,猎人手中有一个指南针,他说,靠这个指南针就不会迷路了。两个人打赌,小女孩沿着森林小道走,猎人穿越森林,看谁能先到外婆家。那个猎人其实是一个狼人,他先到了外婆家,把外婆吃掉了,躺在床上假扮外婆。女孩到了外婆家,看到狼人,看到屋外的旷野上聚集着狼群。女孩脱掉披肩、衬衫、裙子,脱掉袜子、鞋子,全都扔到火里。她赤身裸体,让狼人把他令人生畏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为他挑去毛皮里的虱子,她要完成一场野蛮婚礼。

这个故事中,狼变身为猎人——猎人是童话故事中最可靠的形象,他能对付凶恶的动物——既是猎人又是狼人的狼,成为小红帽的新郎。《蓝胡子》《美女与野兽》写的都是“动物新郎”的故事,少女嫁给了动物。安吉拉改写了这两个故事,分别改成了《染血之室》和《师先生的恋曲》。还有一篇更直截了当,就叫《老虎新娘》,讲一个姑娘嫁给了老虎。

我们对“动物新郎”的故事有点儿陌生,对“妖怪新娘”的设定却较为熟悉。比如周迅主演的《画皮》,就有一种人妖一体的妖媚。再比如,你看电影《青蛇》,就能看出其中无所不在的欲望——许仙想要白蛇,也想要青蛇,青蛇想要许仙,也想要法海。生怕大家看不明白,那个电影的主题歌是这样唱的——“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像柳丝像春风/伴着你过春天/就让你埋首烟波里/放出心中一切狂热/抱一身春雨绵绵”。我们的传统故事会讲男性性欲,不管对象是狐狸精还是蛇精,书生都放纵自己的欲望。把男性视角转换为女性视角,我们就能理解《老虎新娘》这些故事里的女性为何要委身于老虎和狮子。

安吉拉承认,传统故事有些潜在的内容是跟性强烈相关的,把女性的性欲写出来,就是反文化传统的。安吉拉在自己的日记中从不避讳写到自己的性欲——她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找了个十九岁的韩国情人,她说这段关系揭示了更深层次的自我,比如母性冲动和掌控欲。她说:“每次我扒掉小情人的内裤,都感觉自己像亨伯特·亨伯特。”亨伯特·亨伯特是小说《洛丽塔》中的男主角。她认为,那个韩国情人只是个性感的小玩意儿,在心智上不太成熟,也没法和她交流。

我很喜欢安吉拉讲述的《彼得与狼》,她的版本是这样的:有那么一家人,家中老妇人知道女儿要生孩子了,就去女儿家看望,到那里发现,狼群攻击了女儿一家,女儿女婿都被狼咬死了,刚生下的婴儿失踪了。老妇人后来有了个孙子,叫彼得,彼得长到七岁,上山放羊,看见了狼群,狼群里有一个狼孩儿,头上有毛,身上没毛。彼得回家跟奶奶说,狼群中有个女孩,跟他的年纪差不多。男人们跟着彼得上山,找到了那个女孩。她脊椎柔软,整个人蜷缩成C形。她被抓了回来,家里的猫一闻到她的气味,就躲到阁楼上去了。奶奶给女孩松绑,她就在屋里乱窜,总是双手双脚着地,又叫又吠。老太太感到恐惧,彼得也害怕,山中传来了狼群的回应,狼群来解救他们收养的女孩,冲进了屋子,留下了熏人的臭味。那年冬天,奶奶死了,彼得让村里的神父教他读《圣经》,他变得非常虔诚,一有空就到教堂祈祷。神父教他拉丁文。彼得到了十四岁,神父说,该把彼得送到城里的神学院去读书。少年彼得上路了,他走了一天,累了,就在河边坐下来休息,吃面包、喝水;河对岸,那个被狼群养大的姐姐也在喝水,她全身赤裸,有两只小兽叼着她的乳房吃奶。彼得大哭,河对岸的女孩受了惊吓,连忙跑开。彼得擦干眼泪,继续向城里走去。他在山里住了十四年,回头看,第一次看出那山是多么原始、广袤、壮丽、荒凉。彼得大步向前,决定不再回头,他感到自由的眩晕,也发觉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彼得与狼》的故事,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彼得成长了,从七岁长到了十四岁,他获得了知识,他学会了怎么处理创伤性记忆。我们小时候可能都听过一些让你感到惶恐的故事,其中有道德训诫的意味;成熟之后,我们可能会重新审视自己年幼时听到或看到的故事,然后释然。年幼时让你紧张害怕的东西,等长大之后你回头再看,发现它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