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生俱来的爱与恨:从克莱因的视角看心理能力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必要的分裂

在婴儿的内心世界里,任何坏的体验都对应着“坏客体”。它既会威胁到婴儿的存亡,也会破坏婴儿内心的“好客体”。这个焦虑情境促生了婴儿最重要的幻想之一:分裂,目的是通过将内心世界分裂,保护自我不受过于强烈的焦虑影响。这种幻想相当生动,让婴儿相信自己可以把母亲分为好与坏的两个客体,自己也可以被分开,分别与好、坏客体建立关系。好、坏客体和自我的分裂让婴儿获得了控制感,感到自己与好客体的关系是安全的,而坏客体无法破坏这种关系。这相当于婴儿在焦虑中获得了一些内心空间,可以尽情地拥有好客体从而稳固这种好的体验,使婴儿一再地巩固和确认自身的安全、保护、留存和延续不会随时遭受威胁。与此同时,婴儿的死本能也在与坏客体的关系中得到表达,因为坏客体是泾渭分明、彻头彻尾的“坏人”,那么无论怎么破坏、摧毁和毁灭它,都是可以承受的事。当好的体验足够坚固,婴儿的自我又会向整合发展,分裂与整合是婴儿时期重要的精神运作。

我想以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为例来讲述分裂的精神意义。这部电影是对婴儿期幻想的恢弘想象,它分为前后两个故事,在前一个故事中,少年派讲述了他的奇遇:遭遇海难后,他和动物们(鬣狗、斑马、猩猩和老虎)一同登上救生艇,在海上漂流200多天,历经种种不可思议的奇景,其间鬣狗为了生存袭击斑马和猩猩,而派和老虎联手解决了它,最终派和老虎存活了下来,老虎在上岸后走向一片森林消失了;而在后一个故事中,少年派对调查官讲述,当时救生艇上一共有四个人(厨子、水手、母亲和自己),由于厨子残忍地对同伴和母亲下手,自己终于被激发攻击性为母亲复仇,最后独自活了下来。

后一个故事看上去像是“现实”,它带来残酷的感受,让人知道那绝不是一场奇遇漂流,而是海难后在死亡恐惧的席卷下为生存做出的挣扎。但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掩盖下,隐藏着第三个故事:派的心理现实。无论是想象中的动物还是现实中的人,都是派内心的一部分,其中有他的凶残邪恶,也有对母亲的破坏。这如同婴儿将母亲的一部分体验为“坏”时,会唤起死本能最强烈的恐惧,同时要竭尽全力控制和摧毁“坏”,因而对母亲发起了攻击。虽然这一切发生在幻想中,但对婴儿来说却是一种心理上的现实,让他感到残酷和恐惧。这个心理现实因此被分裂出来而且孤立地存在于无意识中。海难激发出派最难以面对的心理现实,他既感受到生存的急迫和渴望,也感受到了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攻击性,在尖锐的矛盾中,他用两个不同的故事言说它,这也让他得以接触自己的攻击性:老虎既有锋利的牙齿,也带来面对恐惧的力量,这种欲望并不是纯然的坏。

幻想是我们精神世界中一个重要的伙伴和依靠,它让我们用自我可承受的程度接纳现实,而当时机恰当时,幻想又是我们了解现实的窗口。对婴儿幻想的描述,常给人以一种婴儿是疯狂的、婴儿像精神病的印象,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幻想并非顽固和一成不变的,无意识幻想和大脑发育、身体成长一样,发生着快速变化。母亲的回应和婴儿的幻想之间会产生密切又丰富的影响,特别是婴儿焦虑时,母亲的在场和回应尤其重要,及时的回应不仅会增强婴儿的好体验,也减少了坏体验带来的焦虑,而母亲的缺席和情感能力的匮乏不仅是满足的缺失,也增强了坏体验。

在克莱因看来,自我向着整合的趋势发展,当能力具备时会形成一个更能协调生与死、爱和恨之间的冲突的自我。而幻想的性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整合。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婴儿的幻想主要是破坏性质的,这意味着他大多数时候感到处于被坏客体破坏和摧毁的恐惧中,自身的死本能也极为活跃,他能做的恐怕只能是进一步运用分裂的幻想,而此时的内心世界被撕成了更多的碎片用以应对焦虑,自然无法有整合性的发展。所以幻想既是形成内心世界的精神运作,也有可能成为障碍,导致一些病理性的人格结构。

在正常发展的情况下,当婴儿与好客体建立起足够稳固的关系,可以说分裂的幻想会继续存在,但分裂的强度和迫切程度降低了,婴儿可以更多地容忍好坏客体的共存。此时焦虑使婴儿更多转向真实的客体,让自己的幻想和真实的客体产生更多的联系和交互。当婴儿有足够的能力认识好坏客体时,他也开始逐渐意识到,原来那个满足自己的“好妈妈”和那个让自己需要受挫的“坏妈妈”是同一个客体。原本对客体的截然对立的好坏幻想得到了发展,内心的客体和真实的客体也就更为接近了。对大部分人而言,由分裂到整合的发展都会在无意识中完成,从而形成幻想的能力和认识客体的能力。举个例子,有时候我们会明确地意识到他人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样,正是因为我们具备幻想和认识客体的能力,我们才能够在心理上承受这种差异而不被任何一边主导,既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客体是什么样的,这来自婴儿时期发展出的思考爱与恨的能力。

而在一些病理性的发展中,分裂的幻想严重扰乱了自我的发展,变成了主导自我处理焦虑的方式,这不再是用分裂来区分好与坏,而是用分裂来消除一切体验。这让婴儿的自我始终脆弱,越感到自己无法应对焦虑,越是处于一片混乱中——其实混乱本身就会被婴儿体验为灾难、迫害和毁灭性的环境,因为他感到那种环境并不适宜生存。婴儿感到自己的内心一点好的东西也没有,只能让自我崩溃,也切断了与客体的联系,这成为自闭、精神分裂等现象的基础。还有一种情况是过度分裂,由于婴儿感到与好客体的关系始终不够稳固,总是感受到来自坏客体的威胁,于是发展出极端的爱和恨,极端的爱朝向一个完美的客体(这不是好客体,因为完美的客体不接受任何的分离和局限),而极端的恨朝向一个全然的坏客体,两种客体都与真实的客体相去甚远。这使得婴儿在与真实客体建立关系时,执着于从客体身上寻求完美,任何不符合完美之处,又被当作敌人一般攻击,无法形成对客体完整的认识。“偏执”的情感就来源于此,我们感到无法与偏执的人讲道理,或者说我们很难从逻辑上说服自己的偏执,是因为偏执与“坏”的体验紧密咬合,在内心现实中,放弃偏执意味着自己将面临坏客体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因此需要严防死守。

正常的和病理性的发展同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用克莱因的话来说,这些婴儿期的幻想会在生命的不同阶段被重新经历,让我们感到痛苦而后又得到发展,这是一个持续进行的过程。对一部分人来说,痛苦较为持续地存在于生活中,比如总是无法与人建立情感关系,或者很容易感受到崩溃的情绪,而即便是情绪和情感状态相对稳定的人,也有面临极端情绪的时候,比如感到某些人完全的可恨和令人厌恶。总之,重回婴儿期的情境,感受自己的爱恨协调最为薄弱的部分,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经历。这也是克莱因的贡献之一,她的理论不仅适用于理解我们内心的冲突,也适用于理解极端和混乱的情感。

幻想

幻想就像是我们无意识中的“想法”,婴儿通过幻想,将各种好与坏的体验转化为了思考:吮吸乳汁变成了通过口腔吸纳和拥有一个富足的生命之源,而饥饿变成了一个有待消灭的、残害自己的敌人。

当婴儿因饱足而感到愉悦时,母亲就被幻想为丰盛的、充满爱意的“好乳房”;相反,如果饥饿超出了忍耐限度却还未得到满足,婴儿就会感到有一个无法提供满足的“坏乳房”在体内破坏自己,需要与之进行殊死搏斗。婴儿的情感生活如此惊心动魄,它非但不是宁静的,还充满了爱与恨的此起彼伏。

幻想的性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自我的整合。如果一个人在生命早期的幻想主要是破坏性质的,这意味着他大多数时候感到处于被坏客体摧毁的恐惧中,因此只能在内心世界中不断地运用分裂的幻想来区分好与坏,以此应对焦虑。这让他发展出极端的爱与恨,很难与他人建立情感关系,总是陷入“偏执”的状态。

婴儿期的幻想会在生命的不同阶段被重新经历,让我们感到痛苦而后又得到发展,这是一个持续进行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