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米哈伊尔·弗拉索夫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是个钳工,蓄着大胡子,脸上总带着愁苦的表情,两道浓眉下是一双细小的眼睛,那眼睛时常流露出怀疑的凶狠的冷笑的神情。在工厂里他是一名出色的钳工,在镇子上他是独一无二的大力士。他对待上司一向粗暴无礼,所以薪水很低。一到节假日,他就要抓住什么人痛打一顿,大家都躲着他,害怕他。有时候人们也想揍他一顿,却没有得手。弗拉索夫发觉有人要袭击他,就连忙抓起石头、木板或者铁棍,叉开双腿站在那里,沉默着,等待对方向他扑来。此时此刻,他的样子是很吓人的:从眼睛下面到脖颈长满乌黑的大胡子,胳膊上长满浓密的黑毛,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最吓人的是那双细小而锐利的眼睛,像钢锥似的刺向对方,凡是遇到他的目光的人都会感到,他这人很野蛮,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他打起人来是丝毫不会留情的。
“嘿,贱种,快滚开!”他瓮声瓮气地喊道,又大又黄的牙齿在浓密的大胡子里闪闪发光。人们乖乖地走开了,一个个怯生生的,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贱种!”他冲着人们的背影骂道,他的两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咄咄逼人地冷笑着。然后他气势汹汹地昂起头,追赶着他们喊道:
“喂,想死的就站出来!”
结果谁也不想死。
他一向沉默寡言,可是“贱种”一词却常挂在他嘴边。他称工厂里的上司和警察是贱种,对妻子也使用这个字眼儿。
“难道你没看见,贱种,裤子破啦!”
在儿子巴维尔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弗拉索夫想揪住儿子的头发把他拖出去。但儿子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锤,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你敢动手!”
“你说什么?”老弗拉索夫问道,渐渐逼近又瘦又高的儿子,像阴影移近白桦树似的。
“收起你那一套吧!”儿子说,“我再也不怕你了……”
说着他挥起铁锤。
老弗拉索夫望了望儿子,把毛茸茸的双手藏在背后,冷笑说:
“好吧……”
接着他长叹一声,说道:
“唉,你这贱种……”
此后不久他对妻子说:
“你别再问我要钱了,让这浑小子养活你吧……”
“这么说你要把钱统统拿去换酒喝?”妻子大着胆子问道。
“这你管不着,贱种!我要去找个相好的……”
其实他并没有去找什么相好的,然而从此以后他便同儿子断绝了关系。一直到死,差不多有两年时间,他一直不理儿子,没有同他说过话。
老弗拉索夫养了一条像他一样健壮的大披毛狗。每天上班的时候,这狗就跟着他走到工厂,傍晚就在工厂门口等他。每逢节假日,老弗拉索夫就去逛酒馆。他在酒馆里走来走去,一声不吭,眼睛在人们脸上反复打量着,好像是在找人。那条狗整天同他形影不离,拖着长毛大尾巴。他喝醉了酒才肯回家,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就用自己的饭碗喂狗。他对狗倒是很好的,不打也不骂,不过他从不抚摸它。晚饭后,如果妻子不赶快来收拾桌子,他就掀翻桌子把盘盏摔在地上,然后拿出一瓶酒摆在面前。他自己就靠墙坐在墙根上,闭着眼睛咧开大嘴嗥叫起来。其实他是在唱歌儿,但他的嗓子嘶哑,听来令人愁闷。他唱歌儿像是在惨叫,胡须随歌声颤动着,把沾在胡子上的面包屑抖落下来。老钳工用粗大的手指捋了捋胡子,胡乱唱着。他把歌曲中的每个词儿拉得老长,让人听不明白他唱些什么,那声音倒是像冬天里的饿狼在嗥叫。他一边唱歌,一边喝酒,直到把那瓶酒喝光为止。然后他就侧卧在长凳[1]上,或者把头伏在桌子上,就这样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汽笛吼叫。他的狗就卧在他身边。
老弗拉索夫死于疝气病。他卧床四五天,全身发黑,难受得在床上打滚儿,两眼紧闭,牙咬得咯咯响。他不时对妻子说:
“快去拿毒药来,把我毒死得了……”
医生来看了看,给他做了热敷。但医生说病人必须做手术,并且当天就得去住院。
“你见鬼去吧,我自己会死!……贱种!”老弗拉索夫声音嘶哑地骂道。
医生走了。这时妻子哭着劝他到医院去做手术,可他挥舞拳头威吓说:
“我要是病好了,有你好受的!”
第二天早晨,当汽笛吼叫着,工人们开始上班的时候,老弗拉索夫死了。他躺在棺材里,仍旧一副怒冲冲的样子,张着嘴,生气地竖着眉毛。他的妻子、儿子和狗给他送葬。被工厂开除的老酒鬼兼小偷达尼拉·维索甫希科夫和镇子上的几个乞丐也参加了他的葬礼。妻子低声哭着,但没有哭很久,儿子巴维尔压根儿没有哭。出殡的时候,镇子上的人遇见棺材就停下来,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私下里说:
“唉,他死了,佩拉格娅总算舒心了……”
有人纠正说:
“死了活该,他不是人,是禽兽……”
棺材封土之后,人们离开了墓地。可那条狗却不肯离去。它坐在新鲜的泥土上面,默默地在坟墓上嗅了很久。几天后,有人把它打死了……
注释
[1]俄国人的长凳较宽,可供睡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