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陷入奇点:生活在剩余时间中
本书第一章直接从当下“元宇宙热”切入,针对“技术加速主义”时代那掀起社会热潮与资本狂欢,但却尚未显露全貌的种种新技术,在方法论层面上提出一个研究的全新路径:未来考古学。尽管“未来”仍然未来,但我们却可以通过“考古学”来展开研究。
什么是“元宇宙”?
在出版于2022年的《元宇宙改变一切》这本专著中,被誉为“元宇宙商业之父”的亚马逊前全球战略主管马修·鲍尔写道:“元宇宙被设想为一个平行世界,人们将在那里花大量的时间工作和生活。”[1]那么,人们为什么会想要到这个平行世界里去工作和生活呢?
英伟达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黄仁勋认为,沉浸式拟真不但会做到高忠实度的逼真(photorealistic),并且能够将“粒子物理规则、引力规则、电磁规则以及如光和无线电波的电磁波规则”应用到元宇宙中,这样的元宇宙才会使人们愿意在里面进行创造,“你造出一个美丽的产品,看上去是如此美,唯有在数字世界才能获得的美”。[2]
那么,这样的元宇宙什么时候会到来?脸书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在2021年10月28日将公司正式改名为“元”,并宣布元宇宙“将会在未来5到10年成为主流”。[3]
对于据说正在到来的元宇宙,不少学界评论者并不像业界人士那样为之欣喜雀跃,而是视之为“陷阱”“幻境”“幻觉空间”,甚至是“技术毒品”。[4]诸如此类的评论,在鲍尔看来,是对虚拟世界的“污名化”。鲍尔认为,恰恰是2020年初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遏制住了对元宇宙的这种污名化:
我们可以发现人们逐渐消除了对在虚拟世界中度过的时间的污名化,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大流行加速了这一进程。几十年来,“游戏玩家”一直在制作“假的”化身(avatar),在数字世界中度过他们的空闲时间,同时实现非游戏性目标,如在《第二人生》中设计一个房间,而不是在《反恐精英》中杀死一个恐怖分子。社会上的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这种努力是奇怪的、浪费时间的或是反社会的(甚至更糟)……在2020年和2021年,受疫情影响,很多人被隔离在家。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迅速改变了人们对虚拟世界的看法,这是始料未及的。数以百万计的怀疑论者现在已经参与了虚拟世界中的活动[比如《动物之森》《堡垒之夜》和罗布乐思(Roblox)]并乐在其中……这些经历不仅帮助整个社会消除了对在虚拟世界中的生活的污名化,甚至可能会吸引上一代(年长的)人参与元宇宙。[5]
元宇宙为什么会在2021年形成热潮?在鲍尔眼里,无疑这是拜新冠肺炎疫情所赐:以始料未及的方式,人们极大地改变了对虚拟世界的看法,数以百万计的批评者现在自己投身其中并乐在其中。
本书会对“元宇宙热”以及关于它的“污名化”批评,做出一个更深入的分析。
通过对元宇宙展开未来考古学考察,我们可以看到,它在本体论层面上并非如诸多评论者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幻觉空间”。反过来,我们所处身其内的“世界”,一点不比虚拟的元宇宙更真实。我们在元宇宙中积累的感性经验,同在这个“世界”中所获得的经验,并不存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实质差异。
第一章会进一步提出,人类(智人)所体验的“现实”,始终有一个虚构性的内核,这个内核从当年由哲学所构建的“元物理学”(meta-physics)(形而上学),演变成今天由技术所构建的“元宇宙”。然而,尽管面貌完全不同,但两种“现实”却隐秘地共享着同一种特质,那便是:它们都恰恰指向某种“超现实”(hyper-reality)(“元”作为词根的本义就是超越)。
在第一章对未来展开考古学探究(从元宇宙追溯到元物理学)之后,第二章继续考察我们所栖居的当下“世界”,并对如下问题展开分析性的探讨: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中的这个独特时刻,会出现“元宇宙热”?为什么元宇宙会引发资本狂欢?
本书并不把“元宇宙热”纯然视作新冠肺炎大流行的一个意外的副产品,而是在“资本+”的逻辑下对它展开分析。对资本逻辑的分析,最后却意外地揭示出:这个“世界”正在坍塌,就像《道长去哪了》里的中唐世界。
第二章会以九节的篇幅,提出一个乍听上去很惊悚(也因此人们恰恰不予以认真对待)的命题:这个“世界”里的人类文明,业已进入剩余时间。
剩余时间不同于现代性所规划的线性时间,而是终结会随时降临的时间,是“余留在时间同其自身终点之间的那个时间”(吉奥乔·阿甘本语)。[6]它是收缩自身的时间,内嵌紧迫性,是对那线性而均质的编年体时间的激进打断与悬置。工业革命以降的行星地球,被包括大气化学家、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克鲁岑在内的跨学科学者视作进入了新的地质学纪元,这个纪元被命名为“人类世”(the Anthropocene)。而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则把人类世称为“熵世”(the Entropocene)[7],标识了“一个行星尺度上操作的大规模且高速的毁灭过程”。[8]
“人类世”这个概念并不是对“人类”进行人类主义式认肯,而是对“人类”做出去中心化与去特权化的后人类主义反思,并开启对“后人类世”的思想探索。[9]“人类世”,标识了人类文明(“人类世文明”)的灭绝性力量已经抵达行星尺度。人类世的顶峰,可以被进一步称作“资本世”(the Capitalocene),在该时代中资本已然成为一个地质学力量,产生行星尺度上的诸种效应。资本主义系统,倾向于将一切存在物私有产权化与商品化。当这个逻辑被推进到行星层面后,人类世就进入了资本世。资本世的内核,就是行星私有化与万物(包括劳动)商品化。放眼当下现实,各种行星资源——“自然资源”乃至“人力资源”——被广泛地私有化与产权化,并被组织进资本主义系统中,成为资本积累的诸种“原始材料”。[10]
然而资本主义系统自身的稳定性,结构性地建立在向“外部”溢出上。[11]行星尺度上的资本世恰恰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空间性修复潜力已逐渐趋向枯竭。二十一世纪的当下时刻,“人类世文明”正走向深渊性的奇点(Singularity),这意味着,人类(以及行星上许多其他物种)已经生活在剩余时间中。[12]目下,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正在以启蒙式的“普世价值”开道,发起致暗性的贸易战、技术战,旨在继续维系资本与技术在行星层面上淫秽性的既有展布。[13]然而人类世的“奇点临近”状况,已然无法支撑其表面的繁荣与话语性的“再次伟大”[14]——“奇点资本主义”已然趋近于耗尽其自身的潜在修复性能力。对于我们所生活其内的这个当下现实而言,元宇宙,恰好构成了新的“外部性”(externality)。就这样,在剩余时间里,我们一起见证了全球范围内各大企业争相涌入元宇宙赛道——尽管相关技术远未臻于成熟。
元宇宙的热潮,并无法解决这个世界本身的危机。赶在世界坍塌前“移民”元宇宙,仍会面临《道长去哪了》里的中唐世界困境——支撑该“世界”运转的外部设施出现故障。“元宇宙世界”,会随着外面“现实世界”的灭世性危机而一起湮灭。
然而,出入元宇宙之“发光世界”(luminous worlds),可以帮助我们重新思考当下“现实世界”的本体论状况(ontological condition):这个世界,会不会本身亦是一个元宇宙游戏?我们能否确证,自自己有意识开始便身处其内的这个世界具有“现实性/实在性”?
[1] 鲍尔:《元宇宙改变一切》,岑格蓝、赵奥博、王小桐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22,第207页。原著名为The Metaverse and How It Will Revolutionize Everything。
[2] Dean Takahashi, “Nvidia CEO Jensen Huang Weighs in on the Metaverse, Blockchain,and Chip Shortage,”Venture Beat, June 12, 2021, <https://venturebeat.com/games/nvidia-ceo-jensen-huang-weighs-in-on-the-metaverse-blockchain-chip-shortage-arm deal-and-competition/>.
[3] “The Metaverse and How We'll Build It Together—Connect 2021,” Meta (at Youtube),October 28, 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vufun6xer8>.
[4] 譬如,刘永谋、李曈:《元宇宙陷阱》,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22;刘永谋:《元宇宙的现代性忧思》,《阅江学刊》2022年第1期;高奇琦、梁兴洲:《幻境与虚无:对元宇宙现象的批判性反思》,《学术界》2022年第2期。
[5] 鲍尔:《元宇宙改变一切》,第299—300页。
[6] Giorgio Agamben, The Time That Remains: A Commentary on the Letter to the Romans, trans. Patricia Daile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62. 请同时参见吴冠军:《“我们所拥有的唯一时间”——透析阿甘本的弥赛亚主义》,《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
[7] “Anthropocene”与“Entropocene”在读音上几乎不可区分。
[8] 参见斯洛特戴克、斯蒂格勒:《“欢迎来到人类纪”——彼得·斯洛特戴克和贝尔纳·斯蒂格勒的对谈》,许煜译,《新美术》2017年第2期,第24—25页。
[9] 参见吴冠军:《后人类纪的共同生活:正在到来的爱情、消费与人工智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
[10] 请同时参见吴冠军:《爱、谎言与大他者:人类世文明结构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
[11] 参见吴冠军:《全球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困境》,《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9年第1期;吴冠军:《“全球化”向何处去?——“次贷危机”与全球资本主义的未来》,《天涯》2009年第6期;吴冠军:《现代性的“真诚性危机”——当代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被忽视的理论贡献》,《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吴冠军:《重思“结构性不诚”——从当代欧陆思想到先秦中国思想》,《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
[12] 请同时参见吴冠军:《陷入奇点:人类世政治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13] 参见吴冠军:《为什么要研究“技术政治学”》,《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2年第1期;吴冠军:《当代中国技术政治学的两个关键时刻》,《政治学研究》2021年第6期。
[14] 对特朗普总统“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论述的分析,请参见吴冠军:《阈点中的民主:2016美国总统大选的政治学分析》,《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