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郑玄遍注群经,会通今古文
郑玄是中国经学史上十分重要的人物,王嘉在《拾遗记》中说“郑玄为经神”,这种赞誉可谓到达了极致。对于郑玄在经学史上的重要性,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这样总结:“郑君康成,以博闻强识之才,兼高节卓行之美,著书满家,从学盈万。当时莫不仰望,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自来经师未有若郑君之盛者也。”史应勇在《郑玄通学及郑王之争研究》中则说:“经过两汉各家经说认真的整合,两汉经学在郑玄这里走向了‘小统一’,因此郑玄被称为两汉经学的集大成者。”
郑玄在十三岁时就已经研究五经,同时对术数很内行,竟然能够通过观察刮风来预言什么时候会发生火灾;二十一岁时,他就已经遍览群书,成为饱学之士。后来他拜第五元先和张恭祖为师学习经学,而那时的马融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师,所以他又拜马融为师。
郑玄学成之后返家,以授徒为生,因为他的学问很好,所以弟子达到了“数百千人”,但很快他就受到了“党锢之祸”的牵连,好在此时马融已经去世,郑玄也已经离开,所以这次的“党锢之祸”对郑玄影响不大。可是,这场风波平息后仅隔了一年,就又起了第二次“党祸”,这一次把郑玄牵连了进去,而郑玄受牵连的原因,按照郑珍在《郑学录·传注》中所言,是“孙嵩等四十余人,当并是密之门生故吏”。
看来郑玄是受到了弟子的牵连。郑玄弟子众多,而第二次“党祸”所抓之人有四十多位都是他的弟子,为此郑玄也被关进了监狱,这一关就是十四年,直到后来爆发了“黄金之乱”,他才被释放出来。郑玄出狱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著述方面,《玄别传》称:“后遇党锢,隐居著述,凡百余万言。大将军何进辟玄,乃缝掖相见。玄长八尺余,须眉美秀,姿容甚伟。进待以宾礼,授以几杖。玄多所匡正,不用而退。袁绍辟玄,及去,饯之城东,欲玄必醉。会者三百余人,皆离席奉觞,自旦及莫,度玄饮三百余杯,而温克之容,终日无怠。献帝在许都,征为大司农,行至元城,卒。”
郑玄写了上百万字的著作,在他的那个时代,这个著述量十分庞大,为此他还受到了军界的尊重。由这段描述可知,郑玄仪表堂堂,很受袁绍等军阀的看重。郑玄要离开袁绍时,袁却想把郑灌醉,在送行会上,袁请了三百多人一一给郑玄敬酒,这场酒会从早开到晚,郑玄喝了三百多杯酒却依然不醉,可见这位郑玄不仅学问好,酒量也堪称天下第一。
郑玄在努力著述的过程中,曾跟今文经学家何休有过一场著名的论战,《后汉书·郑玄传》中称:“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对于郑玄在学术史上的成就,《朱子语类》载有朱熹对他的评语:“郑康成是个好人,考礼名数大有功,事事都理会得。如汉《律令》亦皆有注,尽有许多精力。东汉诸儒煞好。卢植也好。康成也可谓大儒。”朱子的这段话说得很直白,他说郑玄是个好人,尤其对礼学贡献最大,而清代的钱大昕则在《仪礼管见序》中说:“‘三礼’之有郑注,所谓悬诸日月不刊之书也。”
对于郑玄的学术观,刘师培给予了这样的总结:“惟康成说经,集今古文说之大成,不守一先生之言,以实事求是为指归,与汉儒之抱残守缺者迥然不同。故康成之书,皆以师学代官学者也。”(《刘师培史学论著选集》)
可见,郑玄的学术观乃是融会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而这段论述正说明了郑玄的学术观所在。郑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融会呢?《后汉书·郑玄传》中说:“汉兴,诸儒颇修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王父豫章君每考先儒经训,而长于玄,常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也。及传授生徒,并专以郑氏家法云。”
在郑玄的时代,因为经学观点的不同,每一门派都在强调自己的观点,这种强调方式其实不利于经学的弘扬,于是郑玄就以古文经学为基础,而后融入今文经学的观点,以此来达到学术兼容。周予同先生对郑玄的举措有着如下解读:“在郑氏的本意,或以为今古文相攻击如仇雠,是经学的不幸现象;为息事宁人计,于是自恃博学,参互各说,以成一家之言;所以虽用古文学为宗,也兼采今文学。而当时学者,一则苦于今古文学家法的烦琐,一则震于郑氏经术的渊博,所以翕然宗从。但这样一来,郑学盛行而古今文的家法完全混乱了。”(周予同《经今古文学》)
郑玄虽然遍注群经,但其著作流传至今者仅有两部,杨天宇在《郑玄三礼注研究》中称:“郑玄的著述大部分都散佚了,但仍有《三礼注》和《毛诗笺》完好地保留到今天,成为今人研究《三礼》和《毛诗》以及考证古史所不可不读的重要文献。郑玄堪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位伟人,一位学术巨匠。”
《三礼》乃是《周礼》《仪礼》《礼记》三书的并称,最早将这三书并称者正是郑玄,范晔在《后汉书·儒林列传下》中称:“中兴,郑众传《周官经》,后马融作《周官传》,授郑玄,玄作《周官注》。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故为郑氏学。玄又注小戴所传《礼记》四十九篇,通为《三礼》焉。”
这段话讲到了《三礼》之名,而这段文字中没有《仪礼》,是因为在汉代还没有“仪礼”这种称呼。许抗生、聂保平、聂清所著《中国儒学史·两汉卷》中说:“按照范晔的意思,由于郑玄既融通了‘三礼’,又融通了今古文礼,故‘三礼’之名之学,实际上自郑玄始。”
可见,郑玄对于《三礼》的形成贡献很大。对于他在礼学方面的贡献,黄侃在《礼学略说》中予以了这样的解读:“董景道说经,《三礼》之义,皆遵郑氏;著《礼通论》,非驳诸儒,演广郑旨。此由郑学精博贯通,亦缘郑氏以前,未有兼注《三礼》者(黄侃自注:以《周礼》、《仪礼》、小戴《礼记》为《三礼》,亦自郑始。《隋书·经籍志》:《三礼目录》一卷,郑玄撰),故舍郑无所宗也。……今惟郑康成注,孤行百代。说《仪礼》者,仅马季长注《丧服》经传一篇,至全注十七篇,亦自郑氏始。……然后之言小戴者,皆传郑氏。郑又考正礼图,存古遗制;是《三礼》之学,萃于北海。故《大戴记》,郑所未注,则若存若亡,八十五篇,遂残其半矣。由晋及唐,诸经所主,或有不同;至于《诗》共宗毛,《礼》同遵郑。”
郑玄对于礼学有着怎样开创性的贡献呢?张舜徽先生对此有着系统的研究,他在《郑学丛著·郑学经注例释》中,把郑玄注经的体例总结为十八种:沿用旧诂不标出处例、宗主旧注不为苟同例、循文立训例、订正衍讹例、诠次章句例、旁稽博证例、声训例、改读例、改字例、征古例、证今例、发凡例、阙疑例、考文例、尊经例、信纬例、注语详赡例、注语互异例。可见郑玄在礼学研究上是何等之精深。
正因如此,清代陈奂认为,郑玄虽然遍注群经,但最高成就还是在于礼学,而台湾学者李云光在《三礼郑氏学发凡》中说:“后人所读《三礼》之书,是郑氏所校定者也;所赖以解《三礼》者,亦不能外郑氏之注释也。然则,学礼而不从郑氏,岂非欲入室而不由户乎!”
如前所言,流传至今的郑玄著作除了《三礼》之外,就是《毛诗笺》。对于《毛诗》的解读,从汉代开始分为齐、鲁、韩、毛四大家,前三家属于今文经学,《毛诗》属于古文经学。在流传的过程中,前三家基本失传,唯有《毛诗》流传至今,因此今日得见的《诗经》,基本是古文经学观念的解读。
但是,郑玄把很多今文经学观念融入古文经学之中,他所作的《毛诗笺》也是如此,正如陈奂在《郑氏笺考证》中称:“笺中有用三家申毛者,有用三家改毛者,例不外此二端。”郑玄在整理《诗经》时,应用了很多方法,他的这些方法被视为早期的校勘学,段玉裁在为臧琳所作的《经义杂记序》中说:“校书何放乎?放于孔子、子夏。自孔、卜而后,成帝时,刘向、任宏、尹咸、李柱国各显所能。向卒,歆终其业。于是有雠有校,有竹有素,盖綦详焉。而千古之大业,未有盛于郑康成者也。”
段玉裁讲到了校勘学的起源,他认为校勘学创始于孔子和子夏,到了汉代则有刘向、刘歆等人,但是在这方面真正做出大贡献的人,则非郑玄莫属。而管锡华在《校勘学》中也称:“私家校书,虽从孔子始,但至东汉末为止,成就较大而可参考的则是东汉的郑玄。”
郑玄在校勘古书时,不但融会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同时兼用了“死校法”和“意校法”,也就是说,当他觉得古书中某个字不对时,就会径直将其改为正确的字。他的这种做法受到了后世的批评,比如,欧阳修就在《诗本义》中指责郑玄的这种校书方法。郑玄在《毛诗笺》中把“绿”字改为“禒”,欧阳修认为郑玄改错了:“先儒所以不取郑氏于《诗》改字者,以谓六经有所不通,当阙之以俟知者。若改字以就己说,则何人不能为说?何字不可改也?况毛义甚明,无烦改字也,当从毛。”
从实际情况看,郑玄有些字改得确实不对,但总体而言,他的大多数修改被后世认为是正确的,尤为重要的是,他的这种做法给后世引发了一种校勘的新思路,王引之在《经义述闻序》中说:“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鞫为病矣。故毛公《诗》传多易假借之字而训以本字,已开改读之先。至康成笺《诗》注《礼》,屡云谋读为某,而假借之例大明。后人或病康成破字者,不知古字之多假借也。”
王引之在这里替郑玄辩护,认为郑玄通过假借字来恢复古书的原本面貌,这种做法最为难得。更为重要的是,《齐诗》《鲁诗》《韩诗》大多失传了,郑玄的《毛诗笺》中引用了不少他们的观点,使得后世要想研究三家诗,可以借鉴他的《毛诗笺》,因此冯浩菲在《毛诗训诂研究》中总结道:“《郑笺》中所体现的不是一家之说,而是诸家说的比稽融会。由此言之,与其说三家因《笺》而尽废,不如说借《笺》附《毛》而仍其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