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孟子:性善论
孟子,名轲,是继孔子之后儒学史上的第二位大师。在儒学道统中,他被誉为“亚圣”,也就是仅次于孔子之意,而孔子被誉为“至圣”。后世将儒学称为“孔孟之道”,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已经接近了与孔子同样重要的地位。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说:“盖孔子开以讲学为职业之风气,其弟子及以后儒者,多以讲学为职业。所谓‘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也。然能“以学显于当世”者,则推孟子荀卿。二人实孔子后儒家大师也。孔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如苏格拉底之在西洋历史,孟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如柏拉图之在西洋历史,其气象之高明亢爽亦似之;荀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如亚里士多德之在西洋历史,其气象之笃实沉博亦似之。”
在儒学史上,孟子与荀子并称“孟荀”,原本两人的地位不相上下,但随着社会思潮的演变,到唐代时,孟子的地位远在荀子之上,这种观念首先是由韩愈在《原道》中提出的:“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韩愈认为,道家和佛家各有其道,儒家同样有其道,而儒家之道的传承从尧舜禹一直传到了孔子,孔子传给了孟轲,孟子故去后,此道在唐之前未得正传。韩愈的这段表述被后世广泛引用,视这段话为儒家之道统。原本并称的“孟荀”至此只有孟而无荀,对此韩愈在这段话后特意解释说:“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韩愈将荀子与扬雄放在一起,认为这二人的儒学观念不醇正。
其实孟子没有见过孔子,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私淑于孔子。《孟子·离娄下》中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如何理解“诸人”二字,学界有不同看法。但大多数学者把“诸人”理解为孔子。
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说:“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而孟轲是子思弟子的弟子,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至少跟孔子隔着四代。虽然没有直接受教于孔子,但他对儒学的推动起到了巨大作用。
孟子生活在战国中期,这时的社会风貌已与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有了较大变化。春秋时期,周天子在名义上还是天下的共主,诸侯中的霸主还会以尊王的名义向其他诸侯发号命令。从名义上来说,天下还是统一的。到战国时期,各大诸侯国的国君分别称王,周天子已无实权,天下处于分裂状态。
在这种状况下,各诸侯国都想一统天下,社会上出现了许多思想家,他们各自提出立国方案,其中法家观念受到各诸侯国的重视,因为法家主张富国强兵,以武力霸天下。另外,墨子、杨朱、许行等各自学说,都给儒家带来巨大压力,此时的儒家已分化出不同的派别,相互间也有争斗。正是在这种状况下,孟子高举儒学大旗,像孔子那样周游列国,到处宣传儒家思想,最终使得儒家不但能够与其他各家分庭抗礼,还成为那个时期的显学之一。
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行为处事,孟子远比孔子张扬,程颐评价他说:“孟子有些英气。”(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他傲视天下,独对孔子心悦诚服,孔子被后世称为“至圣先师”,祭祀孔子的文庙主建筑被称为“大成殿”,这些都是本自孟子所言“孔子之谓集大成”一语。
孟子有很多方面效仿孔子,比如他也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其阵势远比孔子大得多,旅行过程中“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他见过的国君有齐威王、齐宣王、梁惠王、梁襄王、宋偃王、滕文公、邹穆公等,虽然这些国君并没有接受或者完全接受他的观念,但他会抓住一切机会来宣传儒家思想。他曾受到滕文公的信任,在滕国实行仁政,可惜滕国太小,夹在大国之中,使得该国无法施行儒家观念。梁惠王也对儒家思想很感兴趣,但因其亡故,使得孟子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孟子有着强烈的使命感,曾言:“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孟子说,上天大概不想让天下太平吧,要是想的话,到如今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得到呢?!这就是成语“舍我其谁”的出处。
从语言风格来说,孟子也与孔子不同,孔子说话言简意赅,一语中的,而孟子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环环相扣,甚至给人咄咄逼人之感。比如,人们熟知的那段:“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孟子·告子上》)
即使在君主面前,孟子也敢展现出自己的大无畏勇气,《离娄下》中有一段话经常被人引用:“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孟子当着齐宣王的面明确地说,如果君主看待臣属如手足,那么臣属就会视君主如心腹;如果君主把臣属看成犬马,那么臣属也会看君主如常人;假如君主看待臣属如草芥,那么臣属看到君主就会如同看到强盗和仇敌。
孟子甚至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下》)当时齐宣王问到王室宗族的卿大夫时,孟子说,如果君王有重大过错,他们应当予以劝阻,如果反复劝阻君王还是不听,他们就应当改立君王。如此直率的话,让齐宣王当场就变了脸色。
孟子到各国都是去宣传孔子的仁政思想,孟子说,即使像离娄那样视力极好之人,像公输班那样的能工巧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他们若不使用圆规曲尺,也不能准确地画出方形和圆形,这就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一语之源。孟子接着举例说,即使有师旷那样的耳力,如果他不使用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做完这个比喻,孟子得出的结论是:“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就算尧、舜有极高超的治国之道,如果他们不施行仁政,同样不能把天下治理好。什么是仁政呢?孟子说乃是“先王之道也”。
孟子在他那个时代,从行为上而言,是在努力地回击异端对儒家的打压,《孟子·滕文公下》载:“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在孟子看来,他所处的时代仁义之道衰微,荒谬邪说盛行,诸侯无所忌惮,尤其杨朱和墨翟的学说充斥天下,以至于这两派成为社会上的主要思潮。杨朱强调绝对自我,这是否定对君上尽忠,墨翟一派主张天下同仁,不分亲疏,这是否定对父母尽孝,他们目无君上和父母,与禽兽无异。所以孟子认为:“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
孟子用近乎咒骂的语言来排斥杨墨,其实那个时代各个派别之间都是这样指斥其他学派的。《墨子》一书中有《非儒》一篇,对孔子的评价几乎全是贬斥之语。在孟子看来,墨家的主要思想“兼爱”是儒家观念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兼爱使得自己的父亲和他人的父亲没有区别,这样自己父亲的特殊性就被取消了。以他的观念来说,这就是“二本”。但是,孟子强调“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孟子·滕文公上》)。杨朱一派强调的是“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这种极度自我的观念,就会导致无君,只注重个人价值而排斥社会责任和义务,这也是儒家观念所不能接受的。
孟子的另一类对手则是许行。许行属于农家派,强调贤者与民同耕,但孟子认为,天下之事“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也就是说,社会上有体力劳动者,也要有脑力劳动者。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或劳心,或劳力”,但相比较而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觉得,这才是“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
从理论建设角度而言,孔子的最大贡献是强调了良心和心之本善。良心是指心之善良的本质。《孟子·告子上》曰:“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孟子以牛山上的树木为比喻,讲述这些树木日日夜夜地生长,放牧的牛羊吃掉树木之后,人们看到山光秃秃的模样,这不是山的本来面目,这是斧头砍伐的结果。
这是“良心”一词在典籍中的最早出现。关于该词的含义,朱熹解释说:“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可见良心就是仁义之心。对于两者的关系,《孟子·告子上》中的解释是:“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认为,“仁”就是指人的心,“义”乃是人的路,舍去了路不去走,丢失的心也不去找,这是多么可悲啊!人们在丢失鸡和狗时,都会去寻找,却不去寻找丢失了的心。所谓的学问,其实就是找回丢失的心罢了。这段话的意思是从性善的角度出发,认为教育和学习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恢复人的本来的善心。宋代理学家对孟子的这段话极其重视,程颢说:“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孟子直接把“仁”解释为人心。当代学者王博在《中国儒学史·先秦卷》中说:“‘仁,人心也’说法的意义,在于把儒家所追求的核心价值直接地规定为人心的本质。”
那么人心的本质包括哪些呢?孟子认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在孟子看来,这四种心属于人皆有之的,这就是性善论的基础概念,同时孟子又将这四心与儒家所讲求的核心价值“仁义礼智”一一对应:“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孟子认为,仁义礼智不是从外在得来的,而是人天生就具有的,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明白这个道理罢了。
如何证明这一点呢?他举出了如下的例子:“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孟子在这段话的前面首先给出了结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接着讲到,当一个人突然间看到小孩子在井边玩耍,就要掉入井中之时,他瞬间就会有惊惧的同情心,这个人的惊恐之心并不是为了想要和孩子的父母搞好关系,也不是为了在邻里之间博得好名声,同样也不是因为厌恶孩子的哭叫声,那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善心就是天然所具有的。
正因如此,孟子得出如下结论:“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的结论是没有同情心的人、没有羞耻感的人、没有歉让之心的人,以及没有是非感的人,都不能算是人,因为人天然具有此四心。同情心是仁的发端,羞耻之心是义的发端,谦让之心是礼的发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发端,人人具有这四端,就像人人有四肢一样。这就是著名的“四端说”。孟子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很小,那么人之为人的本质是什么呢?就是人具有四端,而禽兽不具有。
对于性善论的进一步阐述,在《孟子》一书中表现为他与告子的辩论,告子认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告子认为,人的本性犹如流动的水,东方决口了就向东方流,西方决口了就向西方流,所以人的本性就如同水没有固定的方向,没有善与不善的分别。但孟子反驳他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首先承认,水的流动确实如告子所言,但他同时说,水的流动还有上流、下流之分,人性本善,就犹如水向下流,所有的水都向下流,所以所有的人都具备天然的善。在孟子看来,人的不善是因为人性受到了逼迫的结果,所以不善绝非本性。
孟子的性善论得到了后世儒家的大力弘扬,正如几百年来流传的《三字经》,起首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种观念可谓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