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古书凡例与学术批评
如前所述,凡例阐发古书的著述宗旨、内容取舍、编次体例,必然秉持特定的学术理念,不是单纯的图书编纂技术问题,而是学术思想和观念的独特表达。凡例作者在介绍本书内容、宗旨和体例时,往往会对相关著述及已有研究状况作描述、分析、评价,类似今人的研究综述,从而具有显著的学术批评功能。这种功能,在经、史、子、集四部著作中普遍存在。以经部为例。元张存中《四书通证》凡例曰:“《四书集注》明理用事,简明为尚。至《集成》而理愈晦矣。云峰胡先生去其晦而取其明,则理通矣。今笺义出而事益繁矣。存中不揆僭越,去其繁而从其简,则事亦通矣。此二书之所以作也。”自朱熹《四书集注》行世后,《四书》成为官定教科书和科举考试必读书,吸引众多学者投身其中。各种笺注讲疏纷纷问世,日趋繁琐冗长,义理反而愈加隐晦不明。凡例虽然简短,却对宋元之际的“四书”类著作做了精要评价,尤其对以《四书集成》为代表的“夸多务靡,玩物丧志,至不为心身之求”(13)的繁琐、浮华学风提出了尖锐批评。又,清秦蕙田《五礼通考》凡例曰:
五礼之名,肇自《虞书》;五礼之目,著于《周官·大宗伯》,曰吉凶军宾嘉。小宗伯掌五礼之禁令,与其用等。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所以经纬天地,宰制万物,大矣,至矣。自古礼散轶,汉儒掇拾于煨烬之余。其传于今者,惟《仪礼》十七篇,《周官》五篇,《考工记》一篇,文多残缺。《礼记》四十九篇,删自小戴;及所存大戴礼,间有制度可考,而纯驳互见,附以注疏。及魏晋诸家,人自为说,益用纷岐。唐宋以来,惟杜氏佑《通典》、陈氏祥道《礼书》、朱子《仪礼经传通解》、马氏端临《文献通考》言礼颇详。今案《通解》所纂王朝邦国诸礼,合三《礼》诸经传记,荟萃补辑,规模精密。第专录注疏,亦未及史乘,且属未成之书。《礼书》详于名物,略于传注。《通典》《通考》虽网罗载籍,兼收令典,第五礼仅二书门类之一,未克穷端竟委,详说反约。《宋史·礼志》载朱子尝欲取《仪礼》《周官》、二《戴记》为本,编次朝廷公卿大夫士民之礼,尽取汉晋而下及唐诸儒之说,考订辨正,以为当代之典,未及成书。至近代昆山徐氏乾学,著《读礼通考》一百二十卷,古礼则仿《经传通解》,兼采众说,详加折衷,历代则一本正史,参以《通典》《通考》,广为搜集,庶几朱子遗意所关,经国善俗,厥功甚巨。惜乎吉嘉宾军四礼,属草未就(14)。
引文系统梳理了先秦两汉经魏晋唐宋,直至清代的礼学文献及相关研究情况,一一评说其优劣得失,如先秦文献之残缺,汉代大、小戴《礼记》之纯驳互见,魏晋之众说纷歧,唐杜佑《通典》虽组织精密而搜罗不广。清徐乾学《读礼通考》折衷众说,广搜博采,最得朱子遗意,惜仅成《凶礼》,其他四礼尚付阙如。正因历代礼制文献有各种不足,徐乾学之作相对完善,秦蕙田才因袭《读礼通考》的体例,“依《通典》五礼次第,编辑《吉礼》如干卷,《嘉礼》如干卷,《宾礼》如干卷,《军礼》及《凶礼》之未备者如干卷”,俾使“《大宗伯》之五礼古今沿革、本末源流、异同失得之故,咸有考焉”(15)。此则凡例,可谓历代礼学文献及相关研究的学术简史,而礼学批评内容很自然地融入其中,鲜明昭示了作者的学术评判。而只要有学术评判,必然对学术史上的一些较为激烈的争论作出反应。如经部小学类中有一类特殊的典籍,即韵书,因涉及科举考试的程式规范,往往较多争议。宋欧阳德龙撰,郭守正增修《增修校正押韵释疑》卷首“校正条例”曰:
《绍兴贡举式》有曰:“应押韵所用字,如经、史释文及注有两音者,许通用。”又曰:“通用古今音义。但系国子监刊行,所有音义,并许通用。”以此推之,则字有三音、两音,书有古注、今注,并可引用通押。窃窥《礼韵》,虽不失之泛,亦不失于拘。《九经》岂尽陆音,《汉》《史》不皆颜注。故《补韵》见于用押,监注亦可遵依,庶使该博旁通者,不至拘韵,而得以骋其才。如欧先生痀偻其栵之辨,似失之拘(16)。
所谓《绍兴贡举式》指绍兴四年三月礼部颁发的《贡举条式》,是官方制定的科举考试章程。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诗赋押韵原则。由于此前并无统一规定,故韵之宽严,如多音字可否灵活取音,旁韵、邻韵可否通押等,裁量无度,时宽时紧,全凭考官个人喜好,从而造成衡文、录取上的严重不公。《贡举条式》规则较为灵活,允许邻韵通押,俾使博洽者不为声韵所拘,得以自由驰骋才气。郭守正在“校正条例”中对此深表赞同,并对过于拘泥声病者提出批评,体现了《增修校正押韵释疑》在声韵学上的基本立场。
在凡例发展的早期阶段,史部典籍凡例较多,因此,古书凡例中的史学批评内容也异常丰富。《春秋》及《左传》本为编年体史书,但传统上列入经部,相关著作之凡例姑且不论。仅以传统四部分类法中列入史部的著作为例。宋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凡例曰:
以一字为褒贬者,《春秋》之法也。据事实录而善恶自见者,后世作史之体也。故自司马氏以来,各立凡例,不敢纯用《春秋》之法。朱文公《资治通鉴纲目》间或参用《春秋》之法,而不尽用。今纪载本朝之事,则虽《纲目》之例,亦不敢尽用。谨摭本朝诸《帝纪》及文公《纲目》参订,立为正例、杂例,凡十五条。其余变例,有该括不尽者,随事斟酌而书之(17)。
“以一字为褒贬”是《春秋》“书法”的重要特征,意为《春秋》措辞谨严,每下一字,皆有微言大义,寓寄着作者的褒扬或贬斥,旨在“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18)。然而,处处以这种政治理想来阐发历史事件的意义,难免牵强附会;同时,又因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19)的政治伦理要求,常常曲笔隐晦,违背了史书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正因如此,史家修史,不敢纯用《春秋》“书法”。陈均撰《九朝编年备要》,则完全推开《春秋》义例,仅参考本朝《帝纪》和朱熹《资治通鉴纲目》而发凡起例,充分体现了史学家在修史实践中对作为经学义理阐述方式的《春秋》书法的否定态度。又,明柯维骐《宋史新编》凡例开篇曰:
宋接帝王正统。契丹、女真,相继起西北,与宋抗衡,虽各建号享国二百年,不过如西夏元昊之属,均为边夷。宋国史有契丹、女真传,实因前史旧法。元人修《宋史》,削辽、金,各自为史,称帝书崩,与宋并,时号“三史”。盖主议者以帝王之统,在辽金也。按金杨兴宗当宋南渡,著《龙南集》,明正统所在。元杨维桢闻修三史,作《正统辨》,谓辽金不得与。斯足征脱脱等纂辑之谬矣。今会三史为一,而以宋为正。辽金与宋之交聘交兵,及其卒其立,附载本纪,仍详君臣行事为传,列于外国与西夏同,庶几《春秋》外夷狄之义云(20)。
在多个政权并峙的历史时期,孰为正统,是史家必须首先明确的重大问题,关系到全书体例的正误。元脱脱修《宋史》,删去宋国史中有关辽、金的内容,而另修《辽史》《金史》,遂使辽、金成为与宋并峙的合法政权,其意以辽、金为正统,而宋为余闰,显然悖离了儒家夷夏之辨的传统。柯维骐引杨兴宗《龙南集》、杨维桢《正统辨》痛斥脱脱之谬,另撰《宋史新编》,合宋、辽、金三史于一书,而以宋为正统,辽、金不过边夷政权,君臣事迹皆入列传,不得入本纪,从而维护夷夏之辨传统。此修史之至关重要者,故于凡例第一则予以揭橥。
除了正统问题,《宋史新编凡例》还对原《宋史》内容处理、体例安排等方面的疏陋、错误展开了系统批评。如凡例第四则曰:“旧史先《循吏》而后《道学》,似失本末之序。今以《道学》居首,次《儒林》,次《循吏》,次《文苑》,仿孔门四科,亦《汉》《史》例也。”(21)根据孔门四科和史书传统,批评《宋史》先《循吏》后《儒林》乃本末失序。又,凡例第九则曰:
旧史列传编次多失当。如《宗室》既为子淔等二十五人立传,而汝愚、汝谠、与、汝腾不试,令峸与檡等何其分别也!又宰执宜依世代类编,优劣易考,如吕公著不附夷简,王旦不附祜是已。乃范纯仁附仲淹,韩邦彦附琦,洪适附皓,陈卓附居仁,何其相反也!又,《忠义传》亦宜依世代,不宜第其等差。且其间如孙昭远、曾孝序、高永年、翟兴、陈求道、陈淬、刘晏、姚兴、张玘、欧阳珣等,遇祸与吕祉同,不宜混载。至于文天祥、谢枋得、江万里、徐宗仁、李庭芝,乃忠义最著者,反不得与,似失立传本旨。又,蔡元定、朱子、高第,宜入《道学》;邵伯温宜附康节;谯定、刘勉之、郭雍,宜入《儒林》;胡宪宜附安国,陆持之宜附九渊;朱寿昌、郝戭、侯可、郑绮、高谈宜入《卓行》……今悉更定(22)。
这里批评《宋史》“列传”体例乖舛,进退失据,如既有为皇室子弟立的《宗室传》,赵汝愚等以科名、功业著称的子弟又单独列传,不入《宗室传》;执政大臣,按世次各自立传即可;如父子先后执政,也当遵循这一原则,子不必附于父;可《宋史》中,有不附者,又有附者,自相矛盾。此外,又有归类不当者,如文天祥等忠义最著,却未入《忠义传》;朱熹等以理学名世,却不入《道学》。凡此种种,皆见《宋史》发凡起例之粗疏。故《宋史新编》一一改定。此外,《凡例》还指出了《宋史》其他方面的诸多疏误,如《年表》缺景炎、祥兴及文天祥、陆秀夫两位丞相;重要史料多有遗漏,如《选举志》载太宗赐进士《儒行篇》,则仁宗赐进士王尧臣等《中庸》、王拱辰等《大学》,乃濂洛之学所由启,不宜失载;《礼志·南郊篇》载仁宗诏太祖定配南郊,而高宗绍兴十三年诏太祖定配却不载;《文宣王篇》载太祖、真宗撰先圣十哲诸贤赞,而高宗撰赞及理宗崇封诸贤制道统赞,却不载;此外还有“文多讹误”“纂辑出于众手,故纪事多异同”“多引用野史,间失实”(23)等等,《凡例》皆一一举例指陈纰缪。综观《宋史新编凡例》,可以说就是一篇关于元修《宋史》的书评,所论证据充分、逻辑严密、观点鲜明有力,批评其内容、体例之纰漏,切中肯綮。柯维骐撰《宋史新编》,正是基于这些批评,故能“会通三史,以宋为正,删其繁猥,釐其错乱,复参诸家纪载可传信者,补其阙遗,历二十寒暑,始克成书,合二百卷,而三百二十年行事粲然悉备”,“南董之笔,西汉之书,不得专美于前矣”(24)。可见,《宋史新编凡例》之史学批评,具有指导修史实践的现实意义。此外,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吴师道补正《战国策校注》、宋濂等《元史》、李东阳等《大明孝宗敬皇帝实录》、王圻《续文献通考》、夏燮《明通鉴》、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等著作的凡例,都有丰富的史学批评内容,是古代史学理论的文献渊薮。
子部著作中,撰成专篇置于卷首的凡例出现较晚,据笔者所见,直到宋元时才产生,且首先出现在佛教、道教典籍和医方类著作中,如宋释志磐《佛祖统纪》、元释念常《佛祖历代通载》、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滑涛《十四经发挥》《难经本义》等。这些凡例,同样包含丰富的学术批评内容。如《佛祖统纪》卷首“通例”一篇,分释本纪、释世家、释列传、释表、释志、叙古制、明今述、用三例、释题义、释师名、息众疑、释引文、修书诸贤、修书旁引等十六题,较为系统地介绍了全书的编纂宗旨、体例和作者、引书等,而批评的锋芒时时闪烁其中。如“叙古制”曰:
徽宗政和间,吴兴颖师始撰《宗元录》,述天台一宗授受之事,自北齐至本朝元祐,为之图以系道统,于是教门宗祖,始粲然有所考矣。宁宗庆元中,铠庵吴克己因颖录增广之,名曰《释门正统》,未及行而亡。嘉定间,镜庵迁法师复取颖本及铠庵新图,重加诠次,增立新传六十余人,名《宗源录》。理宗嘉熙初,钱唐良渚鉴法师取吴本,放史法为本纪、世家、列传、载记、诸志,仍旧名曰“释门正统”。然镜庵则有不立体统之失,良渚则有名位颠错之缪。至于文繁语鄙,事缓义乖,则皆有之。而题称“释门”,尤为疏阔。要之草创讨论,修饰润色,非可以求备于一人也(25)。
佛教发展到宋代,在禅宗和天台宗之间,发生过西土二十八祖和二十四祖之争。而在天台宗内部,又有山家和山外二派。释志磐为天台宗山家派高僧,持二十四祖说。其《佛祖统纪》是一部纪传体佛教通史,借叙述佛教历史,巧妙地将佛教教义尤其是天台宗教理寓于其中,形成全面系统的佛教史观,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佛教史巨著。其“通例”之“叙古制”条,勾勒相关著述简史,充分肯定了释元颖《天台宗元录》在记述天台宗法脉上的创始之功,批评其后诸续作如吴克己《释门正统》、释景迁《宗源录》、释宗鉴《释门正统》内容、体例、文笔之缺陷,或不立体统,或名位巅错,或文繁语鄙,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佛祖统纪》内容丰富,体例精当,组织严密,文采斐然,是在总结、批判前代著述优劣得失的基础上取得的杰出成就。《佛祖统纪》卷首“通例”,正是这种总结、批判的理论表述,既起到了为全书发凡起例的功能,又时时露出学术批评的锋芒。除上引“叙古制”条,《通例》“息众疑”条曰:
此书所用藏典教文,非儒生居士之所可易解。有能字字句句研究其义,以所疑难质诸沙门,则精义入神,然后可以知佛。若轻心疾读,不究所归,斯何益于人哉!又世之为儒者,好举韩欧排佛之论,而不知二公末年终合于释氏之道。今人有能少抑盛气,尽观此书,反覆详味,则知韩、欧之立言,皆阳挤阴助之意也(26)。
佛教传入中土后,历代不乏激烈的排佛者。然多有心浮气躁,未精研教义而妄下雌黄者。韩愈《原道》《论佛骨表》,欧阳修《本论》《集古录跋尾》等排佛文章,都因作者文坛宗主的崇高地位而产生广泛影响,成为正统儒士排击佛教、攻斥异端的重要依据。然而,两位文豪饱读内典,广交僧友,甚至临终仍手持佛经。这种文章学术与立身行事之间的内在矛盾,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排佛立场的说服力,同时也为禅林护法提供了空间。如上引材料就指出,韩、欧排佛,只是年轻气盛时的言论,晚年思想,终究契合佛教。若能摆脱成见,平心思辨,则韩欧对于佛法,适有阳攻阴助之功。这正是对俗界排佛风气的有力反击,充分显示了凡例思想争鸣的品质。
先秦诸子百家著作,是子书经典,当时并无置于卷首的凡例。明清士人在笺注疏解这些经典时,往往撰有专篇凡例,其中自然伴随着相关学术批评。如明朱长春《管子榷》凡例曰:“《管》难解免,亚于《庄子》。《庄》洸洋而《管》幽诡,又经漫漶,行无全本。原注开山穷源之功,不可没也。其舛则支而肤,微言难中,而道趣不入也。其阙则径之不通于夷也。要以舛宁阙。阙无谬,舛则以盲引道,胥人而南辕北驾矣。”(27)《管子榷》以赵用贤注《管子》为蓝本增释而成。凡例虽称赞赵氏注《管子》的开上之功,但重点批评赵注“舛”和“阙”两大不足。又清林仲懿《南华本义》凡例曰:“《庄子》之言,未尝无可取。彼亦时复有窃孔氏书而为说者,乃正朱子所谓貌同心异,明道所谓句句同然而不同者是也。不以门户归宿之不同,而掩其语言文字之相似,亦不以语言文字之相似,而掩其门户归宿之不同。每见诸家注《庄》,辄欲引而置之洙泗之间,岂唯不知圣人之道,亦初不知《庄子》之言耳。”(28)《庄子》立言宗旨,迥异儒家,而修辞作文,颇有暗用孔子之书者。林仲懿既反对因其同而置庄子于儒家,又反对因其异而决然否定两者关系,显示了摆脱门户之争的理性批评。又,明闵于忱《孙子参同》五卷,依《孙子兵法》十三篇之序,辑录曹操、杜牧、苏洵、唐顺之、王世贞、李贽、袁了凡等人评注,汇为一书。其凡例曰:“卓吾参同,乃其生平之最属意,著述中之最苦心,具载丛书中,原有梅司马批点。兹不擅改。”(29)从凡例可知,闵氏对于历代《孙子兵法》评注,最欣赏的是李贽,故《孙子参同》以李贽评注本为底本,不擅自删改其内容,而对于他家评注,则都是有选择地吸收。去取之间,自然也是一种态度鲜明的学术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