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把高敏感转化为生命的礼物
意识到自己高度敏感,一切将有所改观。
在书里和在讲座上,我常拿自己举例。原因不难理解:为了解释,我需要引用具体的例证。我从自己的故事和生活环境里汲取素材,这样更方便。
几年前,我前往美国主持一场冥想研讨会。很显然,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晚餐时,同会的一位年轻的神经科学博士坐在我旁边,他很有趣,饭后我们继续聊着,直到深夜。
他直接问我,是否知道自己高度敏感。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这个单词和我的经历—或者说42年的人生经历,以及看似不相称却都表现出反应过度的现象没有任何关联。太多的思绪、感动、共情和敏感度,我过去从未看出它们和“高敏感”有关,而且我认为自己和高敏感者给人的刻板印象相去甚远。当时占主导的成见依然存在,即高敏感者都是一些脆弱的存在,而肩负家庭、事业重担的我,高度活跃,高度介入。我确实敏感,然而是高度敏感吗?当然不是!
我的怀疑让他淡然一笑。他说我的反应很正常,因为我们很多人都在忽视或在否认自己的高敏感,有些人甚至用冷漠压制它,刻意疏远它。所以,这些人做不到自洽。自我欺骗的后果是,未来某一天,他们的自我走向消解。
对这个主题,我一无所知。出于好奇,我继续听神经科学博士解释着。他对高敏感有兴趣,源于他所做的研究,这个研究是基于一种被他称为“过滤程序”的东西。“过滤程序”不难理解:我们从自身环境中源源不断地接收数百万的信息,有感官方面的、情感维度的、认知层面的等等;在我们意识到这些信息之前,能力卓越的大脑已经对它们过滤了一番,若没有这个程序,铺天盖地、持续不断的信息会大肆进攻,直至把我们吞没。这位博士确实是位领军人物—多年之后的研究表明,特殊的神经元和大脑区域,例如额叶区,的确参与了过滤进程,从而保护大脑免受信息过载带来的危害。
他继续谈到,每一个个体都是独特的,我们大脑中的过滤器效力不一。他把过滤器比作筛子,筛网因人而异,当然有些人编织得比较精细。
极为精密的筛网,过滤性能强大,偶尔过度发挥作用,会把很多内容、信息挡在外面。诚然,他们可以出奇地专注,因为分散注意力的因素没有干扰到他们。但另一方面,这些人对各类情况掌握不足,他们的生活大概是单调的。
在另一些被称为高敏感者的人那里,筛网稀稀疏疏,挑选信息没那么严格。于是,他们接收了大部分人难以察觉、从各路源头奔涌而来的信息,并做出其他人误以为有些过度的反应。高敏感者能够感受到更强烈的声音、气味、冷热以及身体最轻微的不适,他们知道各种情感信号,并能有力地予以回应—或热泪盈眶,或勃然大怒,或欢喜若狂,而对面的人未曾发现任何异常,也不理解他们的举动。信息洪流同样影响认知。信息、数据等方面的营养过剩,使得他们的智慧很独特,更偏向直觉,即不必搬用传统逻辑,他们也可以“掌握”情况,“获取”解决方案,同时并不总是知道自己是如何感知、理解它们的。
这位先生给我举了两个例子,我立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一个是在电梯里或打印机前碰到同事的故事,平淡无奇。即使交流很短暂、很正式,高敏感者也能凭直觉知道对方遇到了问题。一闪而过的想法不是出自认知,而是源于敏感—声音里的顿挫、眼神流露的悲伤、不寻常的躁动、在信息洪流中捕捉到的难以命名或定义的微小迹象,都在向高敏感者发问。在这种情形里,高敏感者总会感到疑惑,甚至觉得是自己神志出现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除了高敏感者,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哪位同事的状态不好,人们第二天才得知某个同事的儿子患了重病,或是该同事接到了解聘书,而高敏感者一开始就“知道”,并为对方感到焦虑。他们不是有天眼,而是有洞察力。事情的紧张程度会让高敏感者坐立不安,甚至让他们一整天都觉得别扭。
第二种情况同样令人不安。我们都有和朋友一起过周末或度假的经历,集体活动的节奏自然要依大多数人的意见,人们通常会安排郊游、饶富节日气氛的聚餐或热闹非凡的晚会。而高敏感者无法长时间参与这些,对他(或是她)(1)来说,太快的节奏让人受不了。他会放弃一次散步,以便留在房间里看书,早一点休息。脱离群体的他,给人留下乏味、不参与以及回避他人的印象。其实,他在意这些朋友。他有时会发火,甚至是大发雷霆,朋友们认为他很任性,指责他的态度,他也会责怪自己没有表现出友好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他很在乎这些朋友。他试图用童年的创伤云云为自己开脱,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高敏感者只是被强烈的信息流淹没了,他被自己察觉到的所有迹象夹击;其他人则不同,其他人知道分拣信息并不予理会。高敏感者在反应过度中身心俱疲,为恢复精力,他需要缩小对世界的体验范围,收缩产生敏感和情绪的范围。这正是他的存在方式。
年轻博士的一席话像是撕掉了一层面纱,揭开了我的真实。不,我过去没有疯,没有表现怪异,没有不正常。另外,和我长期以来的猜想相反,面对不协调却相互关联的现象,我不是唯一一个穿行在疑虑和奇特时光中的人—闪现的事物让我感到不适;我偶尔反应过度;我需要孤独;我感觉在人潮中迷失了自己;我以为自己是异类……诸如此类的情况顿时都有了意义。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从童年开始,由于我的那些行为方式,别人的所有评价以及我对自己的看法统统涌入了脑海—不合群、呆头呆脑、偏执。我不曾放过自己,别人也一样,没有对我有过丝毫宽容。这些标签曾是那么的沉重,它们让我的心情变得灰暗,有时夺去我的自信。旧时光渐渐铺展,一股深深的解脱感浸润全身。黎明之际,我欣喜万分,因为过去无法拼凑成形的现象终于有了轮廓。不,我不是一个迷失在格式化世界里的幽浮,我只是感受得太多。宣布自己高敏感,对我来说像是拆开了一件美妙的礼物。接下来,就应该接受这份独特性了。
同往日一样,那一天过去了。我的敏感依旧强烈,而且肚子不舒服—现在,我知道那是高敏感留下的创伤。唯一有变化且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是,我终于可以用一个词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这是值得称贺的。
几个星期之后,我和一位音乐教授朋友聊到“绝对音感”。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可以把听到的任何声音(即使是电钻声)和音符联系起来,并自然而然地为它“命名”,然后存储到自己的记忆中。这样的天赋在我看来可遇而不可求。朋友纠正道:其实很多人都有“绝对音感”,但如果对它不够了解,则会深受其扰。反之,他们要是在这方面下功夫的话,倒是很有优势成为大音乐家。他对我说,如果人们做些努力,那么,“绝对音感”就会从不幸转化为恩典。
一个疯狂的想法让我怦然心动:高敏感是否也是同样的情况呢?谁说它是一场噩梦,而不是一张王牌呢?
于是,我要做的事不只是寻找,而是真正开展调研:会见专业人士、高敏感者、教育学家和教师;查阅研究资料;重读哲学家和作家们的著作;请求科学家答疑解惑;等等。我发现,高敏感者曾被冠以其他名字;高敏感的现象根植于人类历史,由它引发的谜团曾萦绕西方思想界长达千年之久。
越深入,越有走出迷宫的感觉,我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我知道我为什么常常对自己的效率、才华、志向持否定态度了。原来一直以来,我大脑中的地图是错误的,它没有为我描摹生活的另一番景象。我需要用合适的GPS重新导航。
于是,我做了这件事,它有时颇为艰难,而且需要一定的纪律。但我学会了在感受和基于感受应有的举动之间做区分;我那过度发达的“触角”和几乎不起作用的“过滤器”之间有了平衡。幸运的是,我依然是一名高敏感者,有着荣格所说的“能极大地丰富我们的人格特点”。其实,一旦我们能够与它和解,它自然会发挥作用。
当你翻阅这本书时,我理解你的困惑。往往是你的天赋拉开了你和社会的距离。父母、老师、同事、爱人、孩子……没有谁会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总是责怪自己,有时憎恨自己,你希望和敏感再无牵扯。
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你否认高敏感,甚至不承认存在这样一个词语。在一个要求你把自己格式化的世界里,高敏感是贬义的、污名化的。
在做研究之前,我自己也产生过怀疑,这项研究有时令我困惑,不过总能带来惊喜。我会和你分享这个过程。我知道高敏感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各个方面,我也意识到,带着高敏感去生活,是一份高强度工作,且为期一生。如果对自己的高敏感冷眼旁观,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请把高敏感转化为生命的礼物吧!
谨记
高敏感者为数众多,但他们对此讳莫如深。人们对“高敏感”一词充满偏见,误认为它和脆弱有关。
认识到自己高度敏感,是你对自身进行探究而得出的结果。探究的出发点:在一片纷繁芜杂中,建立事物之间的联系。我们的生活恰恰是由这些时而怪诞,时而让人为难、让人狂喜的事情织就的。
高敏感既复杂精妙,又令人费解,它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或许,一千个高敏感者就有一千种高敏感的形式吧。
承认自己高度敏感,如同接收一份美丽的礼物,它会改变你的人生。一切顿然有了意义,一切不再那么艰辛、痛苦。
尝试与体验
借助高敏感的棱镜,独立地透视你的人生。
它是否映出了某些你难以理解、无法从中找出共性的现象?
这样的审视,看似简单,却可以让人获得解放:突然间,你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你可以踏上接下来的旅程了。
(1) 作者在用人称代词替换“高敏感者”时,有时使用“他(或是她)”,有时则用“他(她)”,更多的情况是直接用“他”。在不含感情色彩的语境中,中译本将采取第三种方式,统一选用泛指代词“他”指代“高敏感者”。类似情况均做此处理。—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