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反应过度也可以是一种幸运
声音、气味、感动、共情、思绪……上千种让人反应过度的形态。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一种混乱裹挟着,活在对自己、对周遭一切无理抗争的纠缠中。我的生活像是一盘支离破碎的拼图,散乱的部分在我看来互不相容,甚至毫不相干。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每一部分都在三维世界里沸腾、翻滚。
浸没在高度、过度、过多的反应之中,我渴望变得平静。混乱中隐匿着过多的感觉,过多的触动,过多的想法,它们散佚在各个方向,从未让我感到平和。背负着强烈的感受,我有些不知所措。
四岁那年,母亲给我套上和姐姐一样的羊毛衫,送我们一起去上学。我哭喊着,叫嚷着。母亲很恼火,但她没有让步。我晚上仍然在哭。那真是噩梦似的一天:我一门心思想着这件扎人的毛衣,我的皮肤感受着每一缕能把我彻底逼疯的纤维。而我的姐姐,她倒是度过了非常普通的一天。
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情况。第三天,不明就里的母亲终于回过神,给我买了件棉质套衫,此事告一段落。那时,我的欢欣和烦恼一样,都过于强烈:感激之情让我喘不过气,我扑进母亲的怀里,用自己四岁的全部力量拥抱母亲。
这和任性无关,我不知道父母是否理解过我的感受。我在童年、青少年时期会对以下事情反应过度:电视音量、冷热、人群、玩笑、想象,以及让我热泪盈眶的温情细微之举,比如晚上为保暖被要求穿上的睡袜。其实都是些生活里的细枝末节,但在我生命里没有什么是客观的。我做不到无动于衷。穿梭在漫无边际的感觉世界里,从欢笑到流泪,从亢奋到沮丧,对我来说,不过是瞬间的事。
别人的生活,在我看来像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而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生活是一列过山车。别人不感兴趣的事,我会报以热情,我感兴趣的事—画画、阅读,能让我全神贯注数个小时。每年夏天,父母都会给我报名参加夏令营,但我甚至不愿尝试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追逐或攀爬,对我来说索然无味。我不合小孩的群,却能找到方法凑近成年人—辅导员或是校长—向她们倾诉自己溢满于心的爱。其他小孩需要在操场上发泄自己;而我,需要真正的纽带,需要温情和怀抱,但总会反应过度。
我觉得无法掌控自己了,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当我在反应过度的模式里烦躁不安时,父母问我,是不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剧院舞台上的人了。我没有回答,但他们说得对。有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在舞台上,一瞬的工夫,从莎士比亚到路易·德菲奈斯(1),继而从令人肝肠寸断的悲剧到最热烈的浪漫爱情剧。偶尔有些难为情,但总是振奋人心。多少次责备自己,却无法和自己讲通道理!
我为我的情绪波动、怒气、眼泪与激动感到遗憾,责备自己不能“冷静”,不能“理性”,不能“心生禅意”。过度的反应,拖着我的情绪,像是身上拴着铁球。而且我处处都能领会到它:过度情绪化、过度感情用事、过度反应、极端化,包括日后工作中过度要求自己。
不过,我还是费了很大力气叫停反应过度,正如别人建议的那样—“保持距离”。把自己圈定在技能、事实、秩序以及冷淡的范围内,不越雷池一步,而这对我来说可谓一门陌生的语言。虽然最终入了门,但我很快又折了回来,重拾旧癖:用尽勇气,执意把一切放在心上,任由自己经受触动。“脱离”自我,好似一种“背叛”。
有时,反应过度对我大有裨益。20岁那年,我迷恋上文学。我和一个朋友可以花一小时的时间讨论颠覆我们认知的伟大作家,他们当时都还在世:克洛德·西蒙、娜塔丽·萨洛特(2)……受一种我后来才得知的源于高敏感的驱使,我给这些大人物写了信。是我的真诚打动他们了吗?好几位作家同意接待我,继而有了我和他们的精彩交谈。
我知道这样的经历不合逻辑,但难道我只能从逻辑中受益吗?我也知道有些人很厉害,因为他们能从A点直奔Z点,毫无偏差。而我那发散式的思维一开始就不允许我这样做,刚到B点,我就感应到E点的强烈召唤,然后纵身一跃到M点,为了接着回到也许是H点的地方。上小学时,由于我的这种枝蔓横生的树状思维,父母曾被美术老师请去谈话。当时美术老师让我们画小船,所有其他小朋友都在勾勒最美的船儿,而我已经想到了别的事物。老师不理解,因为我添加了码头,然后又画了太阳,还有飞机、水手、鸟儿、鱼群等等涌现在我脑海中的一切。我一直有很多联想,而美术老师认为我无法专心完成他要求的作业。父母带我去看医生,医生一语中的:“您儿子没有任何问题,他有很多东西要表达。为什么要约束他呢?”对这位医生也一样,我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他。我的热情有时会吃闭门羹,而医生心领神会地笑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从这件往事中记得曾经的自己。因为我继续在以不同的方式思考,用我的直觉,用牵连情绪、映现认知的敏感,用我的一种能力进行思考—我能够被读到的一个词或是一段话震彻心扉;明明知道只该理性出场,却仍要心绪满怀。
长久以来,这都是一种负担,我对自己内心不为人知的东西感到不安。我预设不到自己会对一件看似无足轻重的事情做何反应,它或许能让我心神不宁,被席卷其中,使我心生怒火、激动不已。对睡袜的抗拒、课上糟糕的表现、漫溢的热情、面对不公正时的愤怒、诗歌带来的泪水、对完美的追求等等,我没有看出它们之间的关联。我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幽浮。
事实上,现在的我依然如此。侧重理智的左脑和支配情感的右脑似乎没有分离,一切都在大脑里发生。切分它们,就是斩断我的存在,让我成为无水之鱼。按重要程度给事情排序,或划分出哪些属于不牵涉情感的封闭领域,哪些位列不必动用理性的阵营,此类设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我来说,一切都意味着要投入整个身心,尽可能地毫无保留。有些人把这种情况称为高度情感性(hyperaff ectivité),这正是我的正常状态。
在这种强度背后,有时随之而来的是痛苦与疲惫。但更多的时候,它带给我的是欢腾,让我有所改变,让我触碰发生在我身上的生活,尽兴地存在,成就一个更好的自己。后来我意识到,感觉、情感、认知上的过度反应可以是一种幸运,若加以善用,甚至会成为一种天赋,就像其他人发挥他们在音乐、厨艺或数学方面的天赋一样。
以上我的某些特征也许与你相似。你闷闷不乐—你想和大家一样,随大流!其实错了,因为你身怀天赋。我执意理解上天的这份礼物,慢慢学会用不同的策略帮助自己,而不是削弱反应过度,我们可以将过度转化为一种幸运。如果不懂得让天赋结果,不会利用天赋,或许是一种遗憾。
谨记
在反应过度的状态里,高敏感者会被挤来挤去,因为有太多感动、太多思想、太多感觉、太多共情、太多生命的重量,它们有时触及可被人们承受的边缘。“过度”有千百种形态,因人而异,效力不一。在它面前,我们不一样。
其他人未必注意到的刺激,反应过度的人则如临大敌。
过度偶尔让人难以承受,却也常常令人欢欣。因为打搅我们、让我们心旌摇曳的过度同样孕育着生气,这是鲜活生命里的幸福。
尝试与体验
列出让你反应过度的情况,比如对某些声音或光线的感觉?淹没你的情绪?过多的共情?
定义它们,这是第一步。
承认这些引发反应过度的情况之后,你就可以开始与它们和解,或者至少去适应它们。
如果羊毛衫始终不合你意,或者衬衫的领子让你觉得别扭,记下来,不要再去碰它们。很简单!
(1) 路易·德菲奈斯(Louis de Funès,1914—1983),法国著名剧作家、导演、演员,代表作有《穿越巴黎》《虎口脱险》《吝啬鬼》等,是法国最受欢迎的喜剧大师之一。——译者注
(2) 克洛德·西蒙(Claude Simon,1913—2005)与娜塔丽·萨洛特(Nathalie Sarraute,1900—1999)均为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人物,该文学流派一反传统小说创作方式,不强调人物、情节、时间逻辑等要素,着重凸显个人主观感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