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宫拜寿被赐婚
我眯了眯眼,颠了一下脑袋,额前的流海立马倒向一边。母亲眼皮不抬,轻咳一声,以示警醒。
这马车太颠簸,从晨起,就被妙蓝人等拉起来梳妆,为显我眉眼抖擞,愣上将两鬓的头发紧了又紧,时时刻刻揪着脑袋。十三岁的女娃娃,身量还未长成,她也下得了手。
今日是皇后贾南风的寿宴,我随母亲奉命前去拜寿。
用母亲的话说,当初还未嫁人之时,这贾南风也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今日邀请她进宫,明摆着就是要羞辱她。据说当年武皇帝给皇帝司马衷选太子妃,十分看中,盛赞母亲像宣穆皇后张春华。后来不抵贾家功勋位高,被刷了下来。
算起来,母亲的这位故友,已羞辱她不止一次了。
母亲平生不爱争风不爱争醋,就爱争气,自立又自强,果敢又勇毅。平日磊落的母亲怎么能受此耻辱?却不得不低头,谁叫她看不上的人嫁得好,当了皇后呢。
车外熙熙嚷嚷,我掀开窗帘,看到奇丽一景,千朵万朵,百花从天而降,各色妇孺孩童争相上前抛撒,热情不灭,“花县令,花县令。”
羊车上的男子身材颀长,官服威武,额间两缕白发如天上的阳光耀眼,年逾四十,依旧风采不减,恰似书中所述的翩翩美少年。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吃香?”母亲凑过来,盯着羊车上的男子神往,“容姬真是好福气,嫁得这么个至情至性的男子。哪像你老爹!又丑又胖,整天遛鸟闲逛,毫无上进之心。”
我捂着耳朵放下车帘,父亲成亲之时是胖是瘦须向家里的老人考证,不用费力考证的是,现今的父亲确实是顶着小圆肚,整天惺忪着眼说话。
自魏正始年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七人在竹林里喝酒饮诗,肆意放纵起,世间不得志有志之士便有了新的抒发方式,学他们曲水流觞,学他们故弄玄虚。将心中的志向、志气、志理比作天上的云,会飞的鸟,会游的鱼。总之越怪诞越高深越受追捧。
父亲就是后者中的一员,只不过,洛阳城里主流的清谈名士不怎么请父亲。只因父亲是个胖子,是与清雅之祖何宴相比相去甚远的胖子。
“母亲莫生气,父亲下棋闲逛也是结交各族士子。”
“我看他就是鬼混!若真有此心,就该多结交些能者志士,看他结交的是什么?不是能说不干实事的假把式,就是不会说人话的鸟,一点儿也不为你的前程谋划。你都快及笄了,现下连个提亲的都没有。”
“女儿还小,提婚事还早。”我赧颜。
“早什么早,出名要趁早没听过?”母亲气愤,气愤我像父亲那样不上进,“看与你同岁的张毓,还不是写了句天苍不知野茫不许就被奉为才女?人家已经艳冠洛阳城了,你呢?连你表姐妹都比不过。跟你父亲一样,没用。”
母亲说的张毓,是当朝司空张华的嫡孙女。我年纪小,全洛阳城有多少美艳女子不知道,但却亲眼见过她的样貌。
艳冠洛阳?大概是冬季的洛阳。
说的表姐妹,是大舅舅家的两个。虽同在洛阳,却不常见面走动,只因父亲不喜。
“是女儿无用。”
父亲说过,当今之势,犹如一盘落满七八分子的棋盘,白黑子每走一步,棋局顺风逆向都将不可测。每落下一个子,棋盘之上必有伤亡。有人因落子而登上朝堂,就会有人因出局倒地而亡。
朝堂从来都不是安稳之所,若无顶天立地,游任于各族士人间的本事,还是不要上棋的好。
我自认胆小,怕死,却未料遇上一个不怕死的母亲。
“不上进。”母亲义愤填膺,偏头不看我,“今日进宫要谨慎,再不可丢老娘的脸。”
“女儿谨记。”
母亲说不让我丢脸,也是有根据的。
八岁那年,我初入洛阳城,在花朝节上因贪恋一个小男娃娃的美色,上前扑倒亲了他一口。后来随母亲进宫,皇后便在大厅众朝妇面前提及此事,对我大加赞赏,说我小小年纪就已经会抓男子,比她妹妹有出息。
坊间传闻,皇后贾南风的妹妹贾午便是因为在自家宾客中多看了韩寿一眼,留下信物,约于夜里相见。韩寿形美,爱抹粉涂香。那香料产自西域,涂到身上,几个月都不散,甚是富贵。贾南风之父贾充闻香便知是谁半夜爬墙,知道后,也没做深究,顺水推舟成全二人,成全一段美满佳话。
是我高估了自己的父亲,我以为他会像贾南风的父亲贾充那样,把我许配给那个男娃娃。他得知我所为之后,结结实实打了我一顿,连关七天禁闭,还请了珍阿婆到近前来教习我日常,读史书,论古往今来各族灭门之局。那是我对父亲第一次失望。
母亲说的丢脸,只是因为贾南风对我的夸赞。
马车轱辘轱辘转,终于在宫门前停下,妙蓝过来搭手。
宫门口已经熙熙攘攘齐聚了一些名门贵妇,同母亲一样,大多数人脸上带着嫌恶,既嫌弃贾南风召她们入宫吃宴,又不得不拖家带口地来。
我微低着头,四处查看有没有相熟的同龄人,将军的夫人,太傅的女儿,距离我都太远,说不上话。目之所及能看到说得上的话的,便是母亲才夸过名满洛阳的张毓,只见她挺着腰,正着身,淡淡回看我一眼,又转身面向上前。傲得很。
哼,不乐见我,我还不乐见她呢。恰巧一辆在一旁停下,来者正是前太傅杨骏之后杨雪绒。只见她袅袅婷婷从车上下来,昂首挺胸,丝毫没有因为祖父作乱而无地自容。
她与我相差不过数月,六岁那年,因政变,杨骏一门被夷三族,株连三千余人。杨雪绒因随姑母走亲,才躲过一劫。三年后,杨雪绒回到洛阳,贾南风恨杨家,知杨雪绒是杨家后人,便充入贱籍做了优人,时常召她进宫跳舞,借此羞辱泄私愤。
“听说皇后召她来是要献舞的,小小年纪,还要来此受辱。”一边某位贵妇与母亲贴耳,小声嘀咕。
“过分,太过分,杀了人家祖父,连人家孙女也不放过,太过分……”母亲义愤填膺,喷了不少口水。
“这你就不懂了,当年武皇帝脚还没凉,杨太傅就迫不及待把持朝政,若不是皇后当即立断,只怕这江山都改姓杨。如此功劳,这点要求又算得了什么。”
“姓贾的提拔贾谧等无功无用亲信,骄奢淫逸,国家迟早亡于此毒妇!”母亲在外祖的教导下是忠肝毅胆,最见不得无能者上位不干事,只是碍于是一介女流,只能心里想想,嘴上发泄一二。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能……”
母亲与贵妇贴着耳朵,噤若寒声。
自元康元年政变以来,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太傅杨骏,帝师卫瓘等人死于政变之中,这个国家的走向便不同与往。一个后宫的女人不仅干涉朝政,还参与政变,司马家的那些兄伯都不及她反应迅速,大多是因为我们的皇帝与其他帝王不太一样。
“你看,怎么还有胡人歌姬?”母亲身边的贵妇再次嘀咕起来,嘴里愤愤不平,“都是一群妖精胚子。”
母亲对这些胡族的态度就比旁边的贵妇看开许多,一脸美滋滋,“今日的歌舞一定很好看。”
我脑海里闪过刚才过去的杨雪绒,她与我差不多岁数,尚未及笄,身形也未足,后面跟着两排胡姬,一点也不怯场,身上的骨气可与公主的贵气相媲美。看样子,贾南风要她与胡人共舞的。
很快前面的人员开始流动,我紧跟在母亲的后面,向前慢慢移步,越过长秋宫门。
望着宫殿的高墙,目测了一下,以我现在的身量,再长几年也不定能爬跃而过。
在宫侍的引领下,随母亲等众人熟门熟路进门落座,这是我第二次进宫,据说是皇后亲诏。我不懂她为何要亲诏我来,当看到大约七八位与我同龄之人,便释怀,除了繁文缛节,跟家宴吃席没多大区别。
“皇后驾到!”
悠长的声音在若大的宫殿里回荡,只见被传说成黑脸凶目,个矮泼辣的妇人顶着纯金凤簪,敷白面画朱唇,拖着金边红里华服一步一步走来,落座于上殿。
嗯,个头是矮了点,但还不至于像民间传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恭贺皇后殿下长乐无央。”
随众人拜于座上人,听到免礼,才落回座。左右环视,几个身家好的姑娘都比我大,平时赏花逛街倒也能相见一二,但不大说过话,只颔首点头。
“今次寿辰,本宫早就知会皇上不必铺张,可皇上说,一年就这么一次,总要好好过过的。今年南方有水患,北方有荒灾,正值用钱之时,本宫也不愿铺张,便对皇帝说请些本宫闺阁好友一聚,拉拉家长倒也不错……”
我低着点,听座上的皇后饶口令,百思不得其解,同为士族之女,教养还是有差别的。比如我们这位皇后,其性其貌,皆从了其母郭槐的本性,脾气粗暴,与我母亲不相上下。
杨雪绒身材高挑,舞姿动人,小小年纪也不苟言笑,冷眼冷眉的,反比几个美艳热烈的胡人歌姬更出彩。我忍不住偷偷鼓掌,却被她一眼剜过来,像要吃人,只得惺惺作罢。
“羊家的姑娘在哪?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背后似是被点了穴,头都不敢抬,今日来之前,父亲千般叮嘱一定要低调。我自认为已经想当低调,却未料座上人不让人低调。
“还愣?随我上前。”母亲小声训斥,冲我勾小手指头。
我会意跟在后面,看正有一贵妇揩一姑娘回座。贵妇面色不变,姑娘眉眼睿智,是美人该有的样子。依我的经验,贾后是要借过寿显摆的名头相看人,也不知她是要给谁挑人指婚。
“尚书郎羊玄之之妻孙氏揩小女羊献容拜见皇后,恭祝皇后岁长千秋。”
母亲这官话说的着实不溜,很不走心。
“阿媛快快请起,多年不见,你还是那般光彩。小献容几年不见,又长高了,让本宫好好瞧瞧。”
实在听不出这话是在夸母亲形美,还是奚落三十年河西的落魄。
我记得进宫前父亲说的话,缩着肩,呆着脑,傻嘻嘻,“献容拜见皇后殿下。”
“小献容已如此标致了,何时与你看中的男娃娃成亲?”贾南风憋笑,当我八岁孩童般问话。
我伸出一把手,数了数,最后也没数明白,“要等献容行了及笄礼才行。”
“哈哈……”皇后被我认真地模样逗笑,大概是未料我会如此直白回答这个问题,“卫家的好儿郎是要被你糟蹋了,哈哈,好,好……”
低头瞥眼看到母亲几乎恨得牙痒痒的面色,皇后那问话,明明就是看不起人,怎能不让母亲气愤。
众所周知,当今皇帝痴傻不似常人,贾南风才有机会借皇权行己事,拉拢娘家外戚,提拔贾家韩家郭家等族势。
“皇后殿下所言极是,是献容糟蹋了。”我尊声附和,把头低的更低,无视母亲投过来的目光。
“你如此识相倒也难得,卫玠那小子自小便被人夸到天上去,哼……本宫今日就下旨,赐下你们这段好姻缘,待你及笄后,二人便可成亲。”
我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不顾母亲的异样眼光,叩头谢恩。
看这次,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幕后
地点:中宫
贾南风:就按这份名单相看。对了,羊玄之的小女儿如何了?还是那般做事?
侍从:疯疯癫癫,满洛阳城跑,没少惹笑话,听说与卫家小公子走的挺近。
贾南风:哈哈,那孩子像孙媛,胆大爽利,心无城府。把她也召来,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