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话传说时代
第一节 从盘古开天说起
中国人历来有慎终追远的民族传统,我们的文明使人们相信追寻先人的足迹将成为当代人开启未来道路的关键所在。考诸史料文献不难发现,当中华文明与世界各主要文明在几乎同一个大历史时期共同觉醒的时候,便确立了与世界其他文明迥然相异的文明发端。
现代学术研究认为,人类如今生活的世界在久远的过去是一块巨大的尘埃云,在具体物质凝聚的过程中,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爆炸”,正是这场大爆炸创造了世界的主要构成物质,重组了各物质的主要秩序和使命,这种观点与中国传统的神话传说不谋而合。3
两者的共识是,都认为世界最初的形成是经历了一场爆炸性破坏后的重构,而非从零到一、从一到多的累积性和平开创。在传世的中国古典文献中,这场大爆炸和物质重组的主角名字是盘古。
盘古开天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这场神话的诞生和广为流传,其深刻意义在于明确表示出,中国人和中华民族对于世界和历史起源的认知与态度。
说起这一点便不得不提一提盘古的身份。众所周知,盘古是中国传统神话传说中的创世者,但他却不同于西方文化体系中创世神的概念。中国的神话传说中,人与神的概念和身份是模糊的,甚至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人可能会因为某些行为而升格为神,神也可能由于某些原因化身为人。在这种传统认知的影响下,许多学者和研究者对盘古以及后来的伏羲、女娲、祝融等传说人物的身份界定为半人半神,即这些世界的主要创造者身上既有神的智慧,又具有人的一切特质。4
这位半人半神的开创者盘古是自然所孕育的。盘古诞生前的时代经历了长期的沉睡,这个沉睡期实际上就是世界的前身——尘埃云的形成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没有天地,没有四方,没有时间和声音,如此经过了一万八千年。此处的一万八千年实际上并不是真实的时间指向,因为在传说中这一时期还没有具体时间和纪年的概念,因此所谓的一万八千年应当理解为经过了相当漫长的自然孕育期。这时盘古从沉睡中醒来,挥舞着一把巨斧将混沌的尘埃云劈成两部分:清气升为天,浊气降为地,盘古独立在其中,头顶天,脚踏地。天日升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的身高每日增加两丈。为了使天地永远不重新闭合,盘古最终化身融入天地之间。5
盘古分开天地的过程,也正是“大爆炸”发生的过程。
神话是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是一个民族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共通理想与期望,镌刻着民族群体的精神、认知和处世思维。在没有文字的早期历史时代,先民用语言相互表达心意,同时通过某些方式将他们对自然的认识和生存经验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下去,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越传越奇,难免夸大事实掺杂着许多想象与附会之辞。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神话并非全部都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它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保留着一个民族对世界和现实的原初文明记忆。6
研究者认为,神话象征着一个民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理想和期望,是大众共通的美梦。7参照世界其他民族关于宇宙和人类起源的早期神话进行对比可知,盘古开天相比于印度神话中的普鲁沙神死后由其口中生出婆罗门——祭司,手臂生出刹帝利——武士,两腿生出吠舍——农夫和双脚生出首陀罗——底层人物的寓意具有根本性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体现在各自传世的民族神话中,更深刻展现出不同民族之间诞生的早期思维对人类起源文明的认识和人与天地自然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差异性认知。更为具体地说,印度神话中直接表示出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分层是随着人类的诞生而与生俱来的。在基督教神话中,这种阶级分层甚至被放大成为一种无法逾越的鸿沟。8
基督教文化中的创世神话直接将宇宙和人都置于一个虚幻的、抽象的、万能的神之下,不承认人在世界起源中的作用,甚至认为人自身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必须依附神的赐予和指示。这种根本性的起源文化差异决定着不同民族的未来走向和发展必然迥然不同。
盘古开天为中华民族确立了最为重要的文化基因: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一切事物,都必须依靠创造和劳动获得,而不能希冀于超越人力的“神”来赐予。换言之,宇宙内的万事万物都是由人物化而来的,其深刻内涵在于蕴含着人是宇宙的主宰者的精神暗示。9中华文化的核心特质就是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
由此产生的一个疑问是,既然一切事物都必须在创造中产生,那么天地是谁创造的?盘古是谁创造的?
历史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在中国的历史传统中,并没有这样一位终极创造者的形象流传下来。
需要我们引起注意的是,盘古只是这个世界的开创者,而非世界的缔造者。开创者,是使事物从一种形态变化为另一种更高级形态的实践者;缔造者,是使事物从无到有的奠基人。
在最古老的传世历史文献的描述中,天地是聚合为一个整体的,古人将未被开辟时的天地形象地比喻为一枚鸡蛋。盘古是被孕育其中的“蛋黄”,周遭混沌的环境是“蛋清”。核心问题是,这枚鸡蛋是从何而来?
答案是:没有答案。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并没有西方文化里创世神的角色定位。中国哲学中实际承担这一世界终极缔造者身份的是道。10但道是无形无相的,是无处不在的。道不是一种文化,不是一种具体指向,更不是一种精神象征。人们无法用任何一种名词概念来阐释道,当人们试图解释,便已经偏离了道;当人们不再执着解释,以为道之不存时,道又无时无处不在。
因此,没有终极缔造者是中华文化传统的一大特性,这一特性对民族的诞生和未来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至于这一特性为民族后来的发展所带来的兴衰成败,便需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