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同病相怜落花殇
薛佩堂跪爬到阮凌锡跟前挡住二人四目相对的眸光,元瑾收回眸光,对着二人虚伸了一下手,“起来吧。”她翻手束在身后,朝美人树下的圆石案走去。
她手指拂过石案上的古琴,指尖轻拨几根琴弦,聒噪的琴音传出。刚站起来的薛佩堂不禁笑出了声,赵忠怒看他一眼,他便怯怯地退回到阮凌锡身后。
元瑾有些尴尬地看向阮凌锡,他冰冷、绝色的面容上同薛佩堂一样掠过浅浅笑意。元瑾挺起胸脯,嫣红唇瓣微翘,极力辩解道:“朕乃大魏国国君如何会这些女子家的技艺,朕这双手是要批阅奏折、指挥天下千军万马的!”她说着晃了晃自己白净细嫩的双手,因奏折极少由她批阅,气势中亦缺了许多底气。
这话听在阮凌锡耳中,多了一分对元瑾的怜悯。若说他为娈童是侮辱,与元瑾女儿身难明、生而为棋子、现在又背负天下骂名相比,却算不得什么了。
他白衣袖袍拂过殿前石阶,沾染了灰尘,走到元瑾身侧,指尖轻挑了几下琴弦,幽转的琴声传出。他看向元瑾,淡淡道:“皇上心中苦闷时,撩拨琴弦或许可解愁绪。”
元瑾仰首看向阮凌锡,强势回道:“玩语!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有什么可忧愁的!”
阮凌锡面色冷漠起来:“那皇上今日来这姽婳宫所为何事?”
元瑾面颊有些尴尬之色,她转身双手束在身后,不再看阮凌锡。她听赵忠讲了自己昨日醉酒后被阮凌锡抱着上小舟一事,想问阮凌锡是否从阮重哪里听闻过关于自己身份的事。她想告诉阮凌锡自己并非荒淫无度,却又找不到理由作动机去告诉他。
元瑾犹豫间,殿门外有人轻唤“皇上”,她看了赵忠一眼。赵忠立即小跑到宫门口,又小跑着回来禀告:“回皇上,络尘公子在外求见。”
“络尘?”
元瑾想了一会儿,方记起是昨日连连向她敬酒的少年。她心中有些气恼,难不成她真要做那荒淫皇帝么!于是冷声道:“就说朕还有政事要忙,不见!”
络尘在宫门外,闻得元瑾不真切的话语,蛾眉蹙起、心中冷哼道:“政事?姽婳宫还能有何政事!”
他心有不甘,自己所居的镜绣宫离前朝与勤政殿相隔甚远,若是元瑾不宣他们这些娈童近身伺候,他们即使老死宫中也无机会得见天颜。大将军墨凡不日便要返京,这群顶着妖孽之名的娈童尚不知命运如何,若是不能留在皇城中,那他便不能完成使命。
赵忠的拂尘在宫门处甩了两下,他立起身子把元瑾的话重复了一遍与络尘听。络尘进前一步,守在宫门前的御前侍卫立即拔出了腰间长剑,兵器寒光摄人。络尘看了姽婳宫殿庭中立在元瑾身侧的阮凌锡一眼,恨恨地转身离去。
阮凌锡见元瑾面上带着不快,便坐下抚琴奏曲。元瑾被琴声牵引,心绪时而剑走峭壁,时而湖心飘雪。巍巍高山之水倾斜而下汤汤若江河,湍急之后是宁静的水流声,而潺潺流水竟可辨得花瓣飘零之音。
风吹花落成雨,元瑾深绛色的衣袍上贴了几瓣花片,她呆立在阮凌锡身侧,待他一曲奏完,她却久久不能还神。这不染一丝世俗纷争的心境,她已许久不曾有过。
阮凌锡伸手摘去她发束上花片,从神情可看出她听出了方才琴音之境。阮凌锡面上的冰冷散去许多:“若皇上想学琴,在下可略指点一二。”
元瑾心绪从琴音中平静后,似乎记不起方才所烦心之事。可阮太后从不许她沾染这些女子、伶人的技艺,恐旁人识破她身份。
赵忠见皇上面带犹豫之色,知晓皇上心中定是想学,又不想旁人看到。他挥手令殿庭中的宫女与太监皆到宫门外候着,临走前拉走了一脸不情愿的薛佩堂。
元瑾见殿庭内只剩了自己与阮凌锡,便颔首坐于阮凌锡身侧,当手触到琴弦时不禁看向阮凌锡,眸光青涩道:“你似乎与你的父兄不同。”
阮凌锡冰冷唇角扯起浅浅笑意,“他们是皇上的臣子,而在下是皇上的娈童,这自然是不同的。”
元瑾面容一窘,急忙辩解道:“朕并不是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阮凌锡看着她粉嫩面容飞出窘态,轻笑道:“在下并未妄言过皇上是荒淫昏君。”
元瑾清秀面容上愁绪散去,娇小嫣红的唇瓣弯起:“你笑起来和煦堪比春日,为何要日日冰冷着面容?”
阮凌锡手指在琴上随意撩拨几下,醉人音律逸出,他似无意道:“皇上乃我大魏国国君,又为何日日紧蹙着眉眼?”
元瑾轻拍一下胸脯,狡辩道:“朕是皇上!那么多国事要烦恼,定是日理万机,怎比得你们有这抚琴吟诗的闲暇心境。”
阮凌锡按住琴弦,殿庭中只有风声飒飒,他看向元瑾,无心浅笑道:“皇上如此勤于政事,我父亲日日操劳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闻言,元瑾一掌拍在石案上,冷起面容道:“阮大司徒只是辅政,朕才是大魏国的皇帝!不要忘了,你阮凌锡是朕的娈童,若再敢议朝政之事,朕便杀了你!”又忽记起他是阮家人,平日里阮重如何欺压她这个傀儡皇帝,他定然一清二楚,不知嘲讽过她多少次了。于是气急起身、掀翻琴案,拂袖而去。
阮凌锡眸光冷看着被元瑾掀翻在宫砖上的琴,已是玉轸抛残、金徽零乱,琴身下的落花亦被砸得失了花色。
薛佩堂在龙撵走后小跑进来,从地上抱起坏了的琴,苦着脸道:“这可是宇文姑娘送给公子的琴,如今被皇上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阮凌锡亦有些心疼地看着薛佩堂怀中的琴,他本该气恼元瑾,却无法同她生气,刚刚是自己失言,戳到了她的伤痛处。
当初是他祖父与姑母把她推向这个位子,如今又是父亲想要夺她的位子。他受辱进宫不过是为了给她奇耻大辱,她的一生全掌握在了阮家人手中,来日父亲继位,也定不会留她性命。
俞伯牙摔琴是苦于世间再也寻觅不到钟子期那样的知音,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他与她,不过是同病相怜、同为棋子,而他在她眼中,却是野心勃勃的阮家人。瑶琴零断,便是二人无缘分罢了。
阮凌锡摸着薛佩堂置于石桌上的琴,已是七弦断了四弦。他有修琴的手艺,却苦于姽婳宫无修琴的物件。
勤政殿玉器、瓷器被打碎的声响传至殿外,赵忠面容觑着,无法回答李奶娘焦急、担心的眸光;只得把皇上出了勤政殿的一举一动皆讲与李奶娘听,讲完,他立即跪了下来:“皇上是满心欢喜地想要跟阮二公子学琴来着,奴才也不知皇上为何突然间就一脸怒气地出了姽婳宫。”
李奶娘怒瞪他一眼,掀帘进了寝殿内,殿内到处都是碎片,毫无落脚之地。
元瑾瘫坐在汉白玉桌椅下,手掌被碎片划伤,血侵染在她深绛色的衣袍上浑然一处。她自嘲笑着,阮凌锡是阮重的二公子,如何会不知晓她的女儿身份,她却愚蠢到百般掩饰。他又岂会不知她并非荒淫无道,而是一个愚蠢至极的皇帝。在他们阮家人眼中,她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被人随意玩弄于手掌间的愚蠢棋子。
眼下正是黄昏,云霞绮丽,层叠舒卷。窗棂处的轻纱幕帘垂着,遮盖了水晶帘。一道道旖旎的霞光从轻纱漏出,淡淡倾洒在元瑾的深绛色袍子上。她清秀面容紧皱着,似花甲老人般颓废。
萧渃的医药匣子出现在元瑾眸前,她眸中满是水光,萧渃跪拜的身躯倒影在她珠泪中碎裂千瓣。
元瑾任由萧渃包扎着双手,窗外莺燕在青梅树上婉转啼鸣。她记起了小时与墨肃、萧渃一起读书、玩耍的场景,喃喃道:“朕记得,墨肃在的时候,每每朕被母后责罚,他便会偷偷带朕出宫。十年了,自墨肃走后,除了祭天出巡之外,朕再未见过帝都是何样貌。这天下是朕的,却握在他人手中,朕不得一见。”
萧渃听得窗棂外的莺燕啼鸣,也记起了十年前春日里,墨肃怂恿元瑾爬上勤政殿外青梅树上捉雏莺。
元瑾从树上跌落惊吓了勤政殿的数十宫人,好在墨肃抱住了她。虽元瑾毫发无损,匆匆赶来的阮太后仍是把二人训斥一通,二人便偷偷逃到了宫外,是墨凡调动军营数百兵马才把二人寻回。
他温润似玉的面容带些为难,墨肃因是墨凡之子,皇城中的侍卫皆礼让三分。而他,只是一个受制于人的太医院院首。他思忖许久,回首望了一眼寝殿帷幔处,然后压低声音对元瑾道:“明日皇上下朝后,微臣前来替皇上诊脉。”
元瑾依旧紧皱面容呆看着萧渃离去的身影,衣袍隐于明黄帷幔处,她不解他话语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