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诗词选(中华古典文学选本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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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李清照的“丈夫气”与饮酒

李清照生性倔强,晚年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与挫折,居然雄心不灭,依然跃跃欲试。这在她一系列关切国事的诗篇里,在她津津乐道的“打马”游戏中,都有淋漓尽致的表现。深究一层,当时社会认可的是男性理想追求的模式,李清照不甘被束缚在闺房之中,极力想有所作为,就自然会向男性标准靠拢。沈曾植《菌阁琐谈》评价李清照的词就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这从《渔家傲》之类的气势豪迈、雄浑悲慨的游仙词中可以看出。

李清照词所表现的“丈夫气”,仅举其所叙述到的“饮酒”行为为例。从李清照流传下来的作品来看,李清照是善饮的。她时常召唤“酒朋诗侣”,诗酒相伴,赏花饮酒。少女欢快游乐时要饮酒“沉醉”,春去秋来被离别相思纠缠时要“东篱把酒”,流落异乡思念故国时更要举杯痛饮。她有花前“小酌”,温文尔雅饮酒,从容欣赏景物的时候;也有寻求易醉难醒的“扶头酒”畅饮,莫辞醉酒,一醉方休的时候。在她的词中出现与“饮酒”相关的词语有:小酌、醉、金尊、绿蚁、沉醉、残酒、杯深、病酒、酒盏、酒意、酒阑、尊前、把酒、玉尊、酒醒、扶头酒、酒朋诗侣、杯盘、酒美、淡酒、醉后、绮筵等等。在现存的李清照四十多首作品中,有22首词与饮酒有关。也就是说,李清照留存到今天的词作中,有一半与饮酒相关。

李清照的饮酒行为,非常明显是对男性的模仿,是向男性社会靠拢的一种表现,因而也显示出她的“丈夫气”。与宋代其他女词人比较,李清照不仅饮酒的次数多,而且饮酒的方式也更为豪放,在所有与“饮酒”相关的词语中,“醉”字一共出现了十次,如“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夜来沉醉卸妆迟”(《诉衷情》)、“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渔家傲》)等。李清照的酒量与饮酒方式,与宋代男子没有丝毫区别。不知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还是有意识的文学夸张。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李清照向男性行为标准看齐的结果。

宋代其他女词人,词中涉及饮酒的次数要远远少于李清照。如朱淑真存词26首,写饮酒的只有7首,近27%的作品与饮酒相关;魏夫人存词13首,写饮酒的只有2首,约15%的作品与饮酒相关;张玉娘存词16首,写饮酒的只有4首,25%的作品与饮酒相关(4);朱淑真、魏夫人、张玉娘以外的女词人共84位,存词108首,写饮酒的只有30首,约27%的作品与饮酒相关(5)。她们很少在词里表现自己的酒量,即使是饮酒的方式,也与李清照异趣。宋代女性饮酒,多数时候仅仅是歌妓酒宴应酬或者闺妇节日随俗,如酒宴前歌妓送别男子时的劝酒辞“良辰美景在西楼,敢劝一卮芳酒”(苏琼《西江月》),元宵节赏灯时皇帝的“传宣赐酒饮杯巡”(窃杯女子《鹧鸪天》),上巳节水边游览的“禊饮笙歌”(谭意哥《长相思令》)伴随,等等。饮酒的方式多数时候也是“少饮清欢”(朱淑真《点绛唇》)似的淑贤温良。她们的饮酒是比较女性化的,符合性别角色的设定。

从李清照的气质向男性靠拢这方面,可以加深对其倔强个性之理解。李清照的“丈夫气”,是社会文化积淀在她思想和行为模式中的下意识表现。

李清照的作品,散佚零落,现存的词将近五十阕,其中还有部分存疑之作;现存的诗十几首,其中部分只剩残句片断。李清照的作品,没有一个较好较早的集子流传,都是明清以来学人从历代选本和笔记中纂辑而成。因此,在作品的先后排列上,多种版本也没有一定之规。本书选录词46首,诗12首,附录李清照的《词论》一篇。我对李清照有过一些研究,所著的《李清照与赵明诚》一书已由中华书局出版。在这本书中,我对李清照的生平及其作品系年,提出了自己的某些看法。所以,这本诗词选,我就根据自己的看法,对选录的作品先后次序加以排列,也算提供一家之言。部分存疑词,后人基本只是依据“词意肤浅”“词意儇薄”“词意浅薄”等理由否定李清照的著作权。这样的理由,其实是非常难以成立的。与李清照同时代的王灼,就斥责李清照说:“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碧鸡漫志》卷二)王灼的偏见且不去理睬,情感表达的真率大胆本来就是李清照词的一大特色。因此,根据这样的理由无法否定李清照的著作权。

总而言之,文体的适应与个性的突出,过人的艺术天赋与一生执着的追求,诸多因素的结合造就了宋代一位卓越的女性作家。李清照之前与之后,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女子,都在封建礼教的扼杀之下,被默默吞噬。只有倔强自信的李清照留芳青史,她是幸运的!


(1) 《苏轼文集》卷四《扬雄论》,中华书局1986年版。

(2) 李清照《投翰林学士綦崈礼启》,《李清照集校注》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3)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

(4) 张玉娘,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松阳(今浙江遂昌东南)人。约生活在宋末元初。与中表沈佺订婚,后父母悔婚,沈佺郁病而死,玉娘不久也忧郁死去,死时只有二十八岁。家人因此将她与沈佺合葬。据说张玉娘死后一个多月,她的侍女霜娥病死,紫娥自经而死,连她的鹦鹉也悲鸣死去,于是,家人将她们统统合葬在一起,称“鸳鸯冢”。有《兰雪集》一卷。唐圭璋先生依据其词集上所署“元松阳女子张玉娘撰”,将其作品作为元人词收入《全金元词》。然唐圭璋先生又有论文《宋代女词人张玉娘》(见《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原载于《文艺月刊》第六卷第四期),考定张玉娘乃宋仕族女子,曾祖父张再兴是孝宗淳熙八年(1181)进士,祖父张继烨,父张懋。沈佺也是徽宗时状元沈晦的后人。《兰雪集》中并未涉及家国之恨,或许张玉娘并未见宋亡。所以,此处也将张玉娘作为宋代女词人统计。

(5) 这是根据唐圭璋先生《全宋词》所作的统计,女鬼、女仙词或为男性代作,未统计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