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医学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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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继岐黄衣钵,传递柳氏薪火

早前,永前师弟专门来电,告知《中国中医药报》周颖主任在完成了介绍原山东省卫生厅副厅长张奇文教授事迹的《厅级郎中张奇文》之后,计划将恩师柳少逸先生的生平医事编著为《大医鸿儒》一书,嘱我务必写篇文章。我请他据全书立意而命题,可他却说:“您是老师的开山弟子,跟随老师最久,有多少事可以写?有多少话要说?还用师弟赘言!”

这可就把我难住了。立雪柳门三十余载,传道、授业、解惑,师之赐予我,何其丰也;所学、所思、所行,我之得于师,又何其富矣。随手拈出一件小事,就是洋洋洒洒的一篇长文,理气兼采,声情并茂。若哪件事情未能涉及,都会觉得很难;舍弃任何一个方面,则难上加难。万千思绪,百般煎熬,笔下却未能见得一字。近日永前师弟又来电,言恩师令我抽暇赴梨城商讨编纂恩师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之书事宜。临行惴惴,百感交集,虽笔如千钧,也不得不留下拙迹了。那就将知师、识师、拜师和跟师过程,己之所闻、所见、所问和所学,略记笔端,兼抒胸臆。

一、从如雷贯耳到终识师面

余生也敦,启蒙也迟。生于农村,学于山城,穷乡僻壤,满目白丁,虽早有志于学,然问津无路,破壁无门。癸亥仲秋,正值莱阳梨即将丰收之际,负笈梨城,踏上追寻岐黄之途,时值周岁十六。

自幼接受现代科学教育,虽对古典文学一往情深,肯于诵读,然于中国传统医学,则几乎一无所知。入学之初,中西医学知识交替学习,两种思维模式激烈碰撞,令人如入雾里,无所适从。开学后头几天课,如听天书,了无解处,甚是迷茫。时值衡阳会议后不久,全国上下,医界内外,对中医学教育进行了深刻反思,普遍认为“乏人”“乏术”为制约中医药学继承和发展的主要因素。恰在此时,学校召开入学动员会,分管教学的刘明德校长做了报告。刘校长对此也有自己的认识:“乏人乎?我国现从事中医药事业的人数近100万,号称‘百万大军’,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三四倍,且大多经过了较为系统的培养。”“乏术乎?中医药学发展数千年,诊疗技术丰富多彩,新中国成立后更是与时俱进,不仅接受了丰富的西医学知识,而且与西科学技术紧密结合,研发出许多新的诊疗仪器,增加了许多诊疗方法,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中西医结合、中医科学化、中医现代化。”“可见,中医药学,既不乏人,也不乏术。”然而,中医药临床阵地为什么越来越小,中医药学的地位为什么越来越低,中医药学的作用为什么越来越难以得到应有的发挥呢?刘校长认为其根本在于“乏有术之人”,即缺乏真正能够掌握中医药技术并能发挥其作用的临床家,“就像我的业师,莱阳中心医院柳吉忱主任,年逾古稀,但每天病人仍然络绎不绝,登门求诊者门庭若市。其哲嗣少逸师弟,幼承庭训,长有师承,又锐意进取,刻苦自励,年虽刚届不惑,然医名已誉满梨城。他们都是有术之人。如果我们中医人都像柳氏父子一样,何愁中医药事业不发展呢”?

这是一个乍入杏林的少年第一次得闻先生的大名,自此就景仰之,神往之,梦想将来或能成为先生的入室弟子,在先生引领下走上学术康庄大道。然由于学习任务繁重,虽废寝忘食,焚膏继晷,犹感时间不够用;只能苦读硬背,囫囵吞枣,所学浅薄,未遑其他,无缘识荆。在校期间,只能先从私淑弟子做起,利用和图书馆老师关系交好之利,注意搜集有关先生见于报刊的公开学术资料。如“解颅(脑积水)证治”“牟永昌治疗小舞蹈病的经验”“益气举陷汤治疗胃下垂30例”“自拟加味二陈汤治疗脑囊虫病”等学术论文,我均一一拜读,倾心钻研,期冀能循先生足迹,步先生后尘。

乙丑初秋,莱阳梨乍黄还青之际,我们完成两年系统理论学习后,来到莱阳中心医院毕业实习。根据医院的总体安排,我先到妇科学习。有一天,该院吕院长到病房查房。吕院长看我回答问题还算条理清楚,又听说我是学习中医的,就多交代了几句:“你应该好好地跟柳少逸大夫学习。柳大夫可是我院的风云人物。我们西医科室找中医会诊,多数点名找他。市县领导有个身体不适,也经常请他调理。我就常常接到领导交给我的这种任务。因此,我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首席医官’。”并分析了中西医的学术研究和发展的总体趋势,他说:“西医追求现代科学发展的最前沿,而柳大夫认为中医应该首先向古人学习,有序继承好古人的学术思想和经验,然后方可谈发扬光大。”吕院长话锋一转,说:“不过,他的脾气有点‘怪’。一是不愿搭理那些业务差的,二是对你们实习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不愿收徒弟。好几位领导找我,想把他们的子弟、亲戚送给他带一带,他就是不答应。弄得我都怪没面子的。哈哈。”

这是我第二次从师长那里听到对先生的称许。回宿舍和同学们谈起这事,在病房跟从先生实习的同学均认同吕院长的观点,谈起先生对待实习学生的要求时更说:“柳老师的临证方法与我们学的不太一样,许多内容我们难以遽然领会。对老师有些提问,我们茫然无知,更无从回答。既然如此,老师对我们还能不严厉?”高山仰止,心下忐忑,连学艺的念头都几乎湮灭。又因刚从书本学习转入临床实践,恰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每天白昼跟师诊治,夜晚则反刍日间所遇,总觉时间流逝太快,未敢行偷艺之举。

在完成三个月的西医科室实习后,我终于轮转到中医门诊。中医科是一个大科,有六七位带教老师,每天接诊患者不少,十分忙碌。在杨老师处,见到一铅印本内部资料《中医多学科研究(第一集)》。我向来喜看杂书,尤喜阅读与中医学相关而又拓展课堂内容的资料,故向杨老师提出拜读的想法。杨老师告诉我这是借柳少逸老师的,内容多,时间短,要我抓紧时间看。正好书内有先生探讨五运六气学说的四篇大作,因之上班时间老师在科室里阅读,晚上我就借回宿舍抄写,连续三个通宵达旦,终于将主要内容抄录下来,由此略微窥见先生的主要学术门径。我还抽暇回学校借阅了任应秋先生的《五运六气》和张岱年先生《中国哲学大纲》等相关书籍,拟以此奠定基础,留待以后作为叩门之砖。

就在刚刚抄写完毕的那个下午,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来找杨老师。见杨老师不在,就顺手写下一张纸条,让我交给杨老师,请杨老师还书,落款是“柳少逸”。我不由打量了一下先生,亦喜亦惊。高兴的是,机缘到了,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偶像;懊恼的是,完了,恐怕我要失去拜师学习的机会了。因为,先生是一米九多的大高个,而我刚过一米六,相差太大,高不可攀啊!

二、从不敢高攀到开山弟子

可命运之神非要让我来衬托先生的伟岸。

我在中医科病房实习时,被分配到先生的治疗组。当时中医病房在一个独立的平房小区,有五十多张床位,除医护办公室之外,柳老师、蔡老师等作为一个治疗组,另有一间独立的学习室。学习室就像一个书法展厅,挂满了先生用钟鼎文和篆字书写的作品,扑面而来的浓厚文化气息,使我一踏入其中,顿觉精神振奋,颇有似曾相识、游子归家之感。除了交接班、查房,我们就在柳老师的办公室里写病历、学习,有时还就某些中医学问题随意漫谈,我们后来称之为“学术沙龙”。为了督促我们学习,老师经常给我们出“难题”。因此前已接到过同学的忠告,开始我们都十分拘谨,只管洗耳恭听,甚少发表意见。时间稍长,见柳老师平素虽比较严肃,腹富口俭,然一旦谈起中医药学术问题来,则信手拈来,滔滔不绝。对有些有争议和疑难的问题,会首先让我们谈谈意见,然后再给予纠正和点拨。当时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突破畏惧心理后,每每踊跃回答,有时难免会流露出个人的看法和意见,有的甚至和老师的答案并不完全一致。可柳老师并不像有些老师一样对学生的意见不屑一顾,而是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对我们回答有误的,往往不是严厉地批评,而是循循善诱,抽丝剖茧,直入肯綮;对回答不完善的,则旁征博引,条缕分析,力求完备;而对有些与自己有差异的,则详加辨析,直达一是,然后让我们回去查阅某书某卷。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些“沙龙”内容已经模糊,但有关“阴阳平衡”观点的谈论,至今深深镂刻在我的脑海。

阴阳思想是中国古典哲学的核心理论之一,也是中医学的学理灵魂和实践思维逻辑的基础,其内涵具有形而下的具象、宇宙演化学的气象和哲学思维中的对立矛盾这三个不同层次,其中阴阳气象内涵是阴阳学说的最核心、最根本的内容。古人言阴阳,重在说明阴阳之变动,强调阴阳之燮和。自唯物辩证法传入我国后,我国的知识分子“拿来”用以说明传统的阴阳学说,至20世纪50年代中医学界逐渐形成“阴阳平衡论”学说。“阴阳平衡论”学说将阴阳解释为“动态平衡”,指出人体的生理状态是阴阳的动态平衡状态,病理状态是平衡被打破的“盛”“衰”状态,疾病的治疗根本在于平衡阴阳。柳老师从1983年就开始对“阴阳平衡论”进行研究,并从五个方面对阴阳平衡论进行了批评,认为“阴阳平衡”是阴阳学说的退步。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因不敢苟同老师的结论,乃提出我的个人意见:“阴阳平衡论”之所以引起诟病和质疑,不在于阴阳思想自身,而在于阐释者混淆了阴阳的属性层次。总体而言,阴阳是动态平衡的,若非平衡,那么事物根本无法存在,我们就无从感知世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每一个具体事物中阴阳的消长变化,是在阴阳总体平衡基础上进行的;阴阳平衡状态是暂时的、一过性的,是阴阳变动的特殊状态,变动是内在的、本质的、永恒的,而且是有规律、有节律和循环往复的。故从其阴阳气象内涵而言,任何有机复杂巨系统都是“非平衡有序变化稳态”,而阴阳平衡是其立论的基础和前提。因系讨论,再加上少年意气,过于执着,我的声调自然比平日高了许多,柳老师微笑道:“真是‘人锉高腔’啊。”

也许正是这时,柳老师开始“垂青”于我,让我专门跟他学习,且因我的字写得还算规整,有时也会让我帮他抄写论文、稿件。除了查房、书写病历时对我们言简意赅的指点,老师在我的一再“撺掇”下,还专门举办了小柴胡汤和阳和汤的临床应用、《伤寒论》中五个泻心汤的区别、元气论与气元论的差异等专题讲座。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次,是为我们讲授五运六气学说。老师特地让我邀约中医学、中药学、针灸推拿等专业全体实习学员参加,全面、系统地为我们讲解了五运六气学说。直至今日,老师用柳体亲手绘制的五运六气学说及运气甲子推演简表等图版,以及老师浑厚淳朴的栖霞乡音,仍然时时潆洄在我的脑海,历历如在眼前,仿佛是昨日刚发生的一样清晰。

老师师道尊严,除中医学方面上的事情,平素甚少谈及其他。但时间久了,老师也会拿医学史上的趣闻逸事与我们打趣。一百年来,关于中医的议论不断,但中医先哲们对中医药学深信不疑,为了生存和发展,披荆斩棘,继往开来,其中尤以1929年中医药界为反对“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而爆发的全国中医药界的抗争最为激烈,并由此催生出中医药界自己的节日——“国医节”。老师在述说国医节时,随口问及我的生日,我未明师意,照实回答。在一次以古代学医途径为题进行“学术沙龙”时,老师讲道自古中医成才有三途,曰家传,曰拜师,曰自学。家学渊源和拜名师可奠定较好的根基,而坚持不懈的自学更为成才的关键。若有幸三者俱备,则常能创建新说,蔚然成派。先生子承父业,克绍祖裘,又从师于栖霞名医牟永昌先生、中国术数学家陈维辉先生,转益多师,皆有所获,得其径而识其妙,详其术而见其理,撷众长于胸臆,集众美于一身,正悄然隆立为一方学术重镇。于是,我趁机将埋藏心中已久的夙愿战战兢兢地提了出来:“老师,您就收我为徒吧。”老师微笑不答。我甚为踌躇,暗愧自己唐突冒昧,对拜师学徒则是不敢奢望了。

那年五一节前夕,莱阳梨树繁花盛开的时候,交班查房完毕,蔡老师有事去门诊部,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柳老师将我叫到跟前,说:“今天,咱们简单举行一个拜师仪式。”我不免心中大震,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柳老师拉开书桌抽屉,从中拿出三方莱州滑石的刻印,说:“这是我昨天中午、晚上没有休息,给你雕刻的印章。你接过印章的那一刻,就是我的徒弟了。”我双手接过印章,只见两个方体印上,一方刻有阳文篆字“刘”,另一方为阴文篆字“玉贤”;而另一张长方体印上刻有“五莲山人”。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深深地向老师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双手向柳老师献清茶一杯。柳老师接过茶杯,说:“《素问·气交变大论》云:‘得其人不教,是谓失道,传非其人,慢泄天宝。’以前我坚辞收徒,一则自觉医道尚浅,尚需努力,再则实是未得‘其人’,机缘未至。择师难,择徒更难。你既然有拜师之念,说明你具上进之心,也了解我的择徒原则。经过多日观察,你虽学识尚浅,然心诚志切,底子不薄,乃可造之才。”老师浅浅地吮吸了一口茶水,又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当我的徒弟,你可要小心了,我可不想背‘惰’之恶名,以我之字即‘少逸’啊。做人、做事、做学问,是我收你为徒的前提;尊医道、重医德、精医术,是你为徒的基本标准;立德、立功、立言,将是你永恒的追求。”随即给我上了第一堂入门课,以《周礼》“亲父母”“尊贤良”“事师长”而训,以《左传》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而勉,以“学医要矢志不移,志不强者智不达;读书要精勤不倦,熟读深思义自明”而励。

恰好,外出归来的蔡老师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对柳老师笑道:“哈,‘高道’终于‘开山’了。”然后郑重地对我说:“你这么年轻,就能得老师垂青,拜明医为师,真是幸运啊。《礼记》有‘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之训,北宋文豪欧阳修有‘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之教,严师出高徒啊。当了你老师的徒弟,如果想当个好徒弟,你还真要有心要抛洒更多的汗水了。否则,就难以对得起你老师的期望。”我郑重地点头称诺。从此,我立雪柳门,三十余度春秋,未敢有一日少懈也。(后来才知道,陈维辉先生、恩师均为3月生日,皆在国医节前后,上次恩师问我生辰,并非“随口”,而是“有意”,唯我愚钝,未明师意耳。)

三、从三甲名医到布衣郎中

莱阳是胶东半岛核心、战略要地,烟台市莱阳中心医院前身是莱阳专区人民医院,1958年莱阳专区改为烟台地区后易名,是烟台地区当时两所地区级综合医院之一,条件一流,医疗技术力量雄厚。恩师以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和良好的临床效果,经常为各级领导诊治疾病,吕院长戏称恩师为“首席医官”。但恩师始终坚守临床一线,甚至多次拒绝了对之中医科副主任、支部委员等委任,立志于安安心心地做临床,一心一意地当一名中医大夫。

虽然医院对恩师的工作十分支持,但有些问题不是一名医生所能改变的,也不是一个单位所能决定的。譬如在诊断上,虽然有些疾病单纯通过传统的望、闻、问、切就可以初步明确,但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进行一些辅助检查可以帮助诊断更加明确。在治疗上,中医学本来就有简、便、廉、验的特点,有些慢性疾病可以通过健康指导或针灸、推拿就可以达到满意效果,但有些患者却指名多开好药、贵药。恩师谨守清代赵学敏之训:“一曰贱,药物不取贵也;二曰验,以下咽即能去病也;三曰便,山林僻邑,仓卒即有。”对地方中草药应用造诣颇深,有些小病、时病,只要几角、几分的中草药,甚至患者自采的野生药材就可解除病痛。为及时解除患者病痛,又能减少支出,无论在栖霞县人民医院,还是莱阳中心医院,恩师不知为多少患者垫付过治疗费用。但时间一久,垫付益多,难免囊中羞涩,捉襟见肘。恩师常常为此而苦恼,一是现阶段不能充分发挥自己所长,二是不能更多、更好地服务于百姓。再加恩师“靡哲不愚”,不谙世俗,故“奋轧于乙”,逐渐萌生辞职的念头。

果然,恩师第二年就成立了“山东半岛中医药研究协会”和“齐鲁中青年中医读书会”两个民间学术组织,开始按照自己的设计推行各种研究事业。成立协会门诊部,实现科研、医疗的结合,更实现了能够自行决定给患者减免费用、不计报酬、施诊赠药、服务百姓的理想。后又成立山东扁鹊国医学校,实现了医、教、研三位一体的全面结合。更于1993年调离医院,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事情,追求自己的梦想。

恩师终于成就了自己的大事业。尽管,这个过程十分曲折,但恩师不忘初心,“类君子之含道,处蓬蒿而不怍”,全心全意地投身到了中医药事业。

四、从疗效追求到大家熔铸

恩师对学生的严格要求,源于对自己的“严苛”。如谨遵启蒙时师祖“必读书至子时,方可入睡”之训,黄卷青灯,夜坐五更,朝读鸡鸣,日久成习。正由于持而不息的临证、读书、写作,才使恩师收获了如此丰厚成果。得恩师青睐,我也亲历了恩师从一位妙手回春的名医熔铸成一代功勋卓著的医学大家的过程。

恩师常言:“中医学的优势和奥秘在于临床,中医学能够绵延五千年而不衰的谜底在于疗效,临床疗效是中医药学在强大的现代医学激烈冲击下屹立不倒的定海神针。而要有好的疗效,就必须勤于学习,善于学习,活于学习。”

学要有根柢。根柢者何?即四大经典。正如清代程芝田《医学心法》所云:“即《灵枢》《素问》《神农本草经》《难经》《金匮要略》、仲景《伤寒论》是也。”《宋学士全集》云:“古之医师,必通三世之书。所谓三世者,一曰《针灸》,二曰《神农本草》,三曰《素女脉诀》。脉诀所以察证,本草所以辨药,针灸所以祛疾,非是三者,不可以言医。”故《礼记》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然经典示人以规矩,未概尽后世之疾病,故清代刘奎又有“无岐黄而根柢不植,无仲景而法方不立,无诸名家而千病万端药证不备”之论,即必须探本溯源,首先深研经典,然后旁通诸家。治学首先要苦学,此外无捷径,苦学养成习惯,则乐在其中。还要讲求方法,无论是由源及流、先学后术还是由流及源、先术后学,最终都需落实到临证,实现理论与实际的结合。又要活学,“善读书斯善治病,非读死书之谓也;用古法须用今方,非执板方之谓也”。恩师上溯《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下贯《伤寒论》《金匮要略》,旁及后世医籍,比较研究,取法乎上,高屋建瓴,辨其精微,融会贯通。临证以十全计上律己,不以九折称良;常以“临证如临阵,用药如用兵”自况,明其医理,详辨证候,详慎组方,灵活用药,才能药到病除,屡起沉疴。

继承是创新之源。中医学的产生和发展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厚土壤,中医学就是在不断地吸收同时代的自然、社会、思维等科学知识基础上,丰富和发展起来的。欲使疗效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探求中医学的原理及其理论来源,由此恩师开始中医学术研究之路。通过探究古今52位名医成才之路发现,其皆从“三坟之学”“三圣之道”到“三世之书”“三世之医”,普遍具有医学(狭义)、医术和医道三个层次的知识结构。“文是基础,医是楼”,文理不通则医理难明,治医必须首先掌握文字学、训诂学、天文历法学等古文化知识。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则须明阴阳,通三才,解术数,识博物,精通医理,勘破医道,诚如清代柯琴所云:“世徒知通三才者为儒,而不知不通三才之理者,更不可以言医。医也者,非从经史百家探其源流,则勿能广其识;非参老庄之要,则勿能神其用;非彻三藏真谛,则勿能究其奥。故凡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星辰,风雨寒暑,山川草木,鸟兽虫鱼,遐方异域之物,与夫人身之精气神形,脏腑阴阳,毛发皮肤,血脉筋骨,筋肉津液之属,必极其理,然后可以登岐伯之堂,入仲景之室耳。”恩师疏解完此义后,又详谈了撰写学术论文对读书和临证的重要作用,言其乙丑一岁就有8篇学术论文或正式发表,或参加学术会议,或收入论文集,并以此激励余要有立言之果敢,要有商榷之勇气,要有立说之雄心。

中医学术水平的提高和创新,是中医事业发展的根本所在。当知识量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产生质的飞跃;当中医药研究到一定水平后,厚积而薄发,层累而突变,就有可能突破传统而产生新的学说,进而形成新的学术流派。经过三十余载勤求古训、博采众方的临证求索,十余年贯穿错综、磅礴会通的追根溯源,在陈维辉先生中国术数学的启迪和触发下,一个古老而崭新的学术理论体系——中国象数医学体系,终于瓜熟蒂落。言其古老,是指中医学在形成之初就是以此建立起理论体系的,这在现存最早的医典《黄帝内经》中记载明确,班班可考;言其崭新,是因为几乎所有的古今医家都依此治学临证,但却囿于成见,囿于惯性思维,而未能总结、归纳、提炼出来。恩师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根据中医学的内在规律,结合中国数术学三大精微理论,由对《黄帝内经》天人合一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进而构建了以天人相应的系统整体观、形神统一的生命观、太极思维的辨证观为核心的中国象数医学理论体系。并在太极思维的基础上,结合大量的医学实践,建立了病机四论体系:老年、退行性病变的虚损论,功能失调性疾病的枢机论,器质性疾病的气化论,有形痼疾的痰瘀论。该体系一经提出,不仅得到国内同行的激赏,还登上国际医坛,引起巨大反响。以该理论为核心,一个新的中医流派——柳氏医学流派,迅速巍然耸立于杏林,并通过弟子们的继承和传播而开枝散叶。

恩师以医术立世。作为一代苍生大医,侧身杏林近一甲子,理论精湛,学验俱丰,医术名重齐鲁,著作遍行天下,卓然自成一家;作为一代医学教育家,先后创办山东扁鹊国医学校、烟台中医药专修学院,勤俭办学,成就斐然;2005年被山东省人事厅、教育厅授予“山东省民办教育先进工作者”光荣称号,并记二等功;作为科技工作者,创立山东半岛中医药研究协会(后更名为山东中医药学会民间疗法专业委员会)、齐鲁中青年中医读书会(后更名为山东中医药学会中青年中医读书会),举办了十二次学术例会和十余次山东中医药学会专题学术会议以及全国中国象数医学研讨会,建立了成熟系统的中国象数医学及病机四论体系。真正实现了医、教、研和管理的有机结合,是现代不可多见的中医学大家。恩师可谓功成。

专题片《中医柳少逸》记录了其一代名医风采,《名老中医之路续编》《山东文学》有其济世救人、教书育人之传记,《胶东文学》以“大医无悔,大爱无限——记名医柳少逸”为题,介绍其助残事迹。2009年被邀出任莱阳市残疾人康复中心主任,创办莱阳复健医院,开展对小儿脑瘫、中风偏瘫、车祸截瘫和残障病人的救治和康复。恩师可谓德著。恩师教书育人,亲自担纲授课,授人以渔,诲人不倦,学员遍及神州大地。发表学术论文300余篇,编撰学术专著40余部,学术思想惠及千万医者,恩师可谓言立。《临证指南医案·华序》尝云:“良医处世,不矜名,不计利,此其立德也;挽回造化,立起沉疴,此其立功也;阐发蕴奥,聿著方书,此其立言也。一艺而三善咸备,医道之有关于世,岂不重且大耶?”而观恩师之德著、功成、言立,则较单纯良医又开拓出许多,诚《左传》所谓“不朽也”。

《伤寒类证·序》云“窃闻天地师道以覆载,圣人立医以济物,道德医学皆原于一。医不通道,无以知造物之机;道不通医,无以尽养生之理。然欲学此道者,必先立其志,志立则格物,物格则学专,学虽专也,必得师匠,则可入其门矣。更能敏惠爱物,公正无私,方合其道。”恩师悃幅无华,深研古代典籍,饱览牙签玉轴,儒书、医书合炉共冶,文理、医理精纯入微,明《说文解字》,精《周易》,熟兵法,晓韬略,兼通天文、历法、气象、数术及诸子之学,儒、释、道三家了然于心,文、史、哲三学精通明达,世事洞洞,养到功深而境界升华,专精于医而博学于文,足称大儒。

恩师宗“人生处万类,知识为最贤”,精书法,工诗文,通律吕,谙丹青,常以文为戏,书法为娱,吟诗于朝,学术于午。著有《中国名中医名言辑释》(香港文艺出版社)、《柳少逸书法集》(荣宝斋出版社)、《柳少逸陶刻文集》(荣宝斋出版社)等艺术著作。香港商务印书馆的资深编辑田村先生,盛赞“现在研究甲骨文和钟鼎文的人很少,能将钟鼎甲骨刻在陶器上的人绝无仅有,柳先生的陶刻文足可以与迈锡尼文明的泥板文字相媲美”。

正因为恩师之修为造诣堪当大医、大儒、大师之称谓,故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编辑肖培新先生所赠书法题曰“大医鸿儒”。然恩师总以贴近百姓的“布衣郎中”自居,所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五、从医学传承到处世立业

修业期满,因高堂年迈,体弱多病,我不得不婉谢恩师提携惠意,执意返回家乡。临别,恩师以《周礼·三行》之“孝行”为训,言“百善莫若孝”,嘱孝敬双亲,服务桑梓;又以“书即师也”为喻,言“朱子尝曰:‘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莫在于读书。’‘读书之法无他,惟是笃志虚心,反复详玩,必有功耳。’”,以“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命多读书、多临证、多作文,若有读书未解其义、临证不得要领处,可随时就问。从此天各一方,虽不能侍诊师侧,但心意相连,鸿雁往来,过从甚密。

陆士谔曾云:“读书难,读医书尤难;读医书而得真诠,则难上加难。”端赖恩师对我“小学”(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的强化补课,加上自幼热爱古文而积累的古汉语基础,培养了较强的古医籍阅读能力和自学习惯,余得以研读古医籍而不滞涩,偶论岐黄而尚通顺。读书有悟,践之临床以期印证;临证遇疑,遍检医籍以求答案。白昼临证,夜“省吾身”。但凡临证、读书,就会遇到思而不解之惑、攻而不破之谜,故我经常怀揣难题,返回梨城,问难请业。恩师不辞劬劳,释疑解难,详而尽,简而明,从无厌倦之色。有问必答,譬如叩钟,小叩则小鸣,大叩则大鸣。某些学术上的疑点、难点、精微之处,一经恩师指点,便如点石成金,辄茅塞顿开,豁然开朗。若谈至兴奋处,经典名句,至理哲言,如行云流水,出口成诵,闻之令人热血澎湃,荡气回肠。授受之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确有非可言喻者。柳、蔡二师伉俪对我关爱有加。恩师的家,既是我的教室,又是我的旅馆、饭店。曾住过恩师的平房、楼房,睡过火炕、木板床、席梦思,也住过学校的厢房、旅店、宾馆。喝过师母亲手熬好的粥饭,也吃过恩师精心选购的点心。在承接岐黄薪火的分内事外,尽我所能协助组织学术活动,竭尽全力完成学术任务。特别是1991年,由山东中医药学会借调,襄赞恩师筹备全国中国象数医学学术研讨会期间,寓居梨城大半年,几乎每天与恩师朝夕相处,商讨过《齐鲁杏苑》丛书的编纂计划,完成了《中医外治法荟萃》《中医非药物疗法荟萃》和《中国象数医学研究荟萃》等初稿。每亲聆诲导,如沐春风,如浴甘霖,深受教益,奢望日日侍诊师侧,时时得师耳提面命。然近来因琐事繁剧,环境耽阻,连恩师“从医五十周年座谈会”和“名医传承工作室”成立这样的重要活动,自己都抱憾缺席,虽可以身不由己为搪塞,但每念及此,愧疚难抑。

若我日久未能赴梨城请业,恩师就会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专程来莲督导。有时,还会和我尊敬的其他师长们一起联袂而至,当面考教。我一方面当好学生,如实汇报工作和学习情况,借机多多请益;一方面当好导游,介绍家乡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引导领略其壮丽山河和人文美景。曾和王树春师伯一起凭吊过战国时亚洲最大的城市——两城的丹土遗址,也一起考察过丹土产生之因的日照黑陶的铸制;曾和徐寿长教授一起调查过五莲山、九仙山漫山遍野、品种丰富的道地药材,又一起品尝过南茶北引最早产地的敝乡茶茗……每一次见面,都会是恩师一个新的学术课题开拓的前奏;每一次教诲,都是我岐黄之旅的助力器、加油站;每一次会面,都会留下无尽的学术话题和醇厚的人生况味。譬如,掌握了北方茶叶种植、炒制技术后,恩师回梨城引种北方绿茶成功,并发明了一系列养生保健茶;熟悉了黑陶铸制工艺后,恩师将其特有的柳体书法娴熟地刻于陶器,制作成高品位的工艺品……

恩师勤于笔耕,著作等身。每有新作问世,总在第一时间赐余,扉页上皆题寄语,落款则直书“师字”。每当打开恩师的大作,注目恩师亲切的题词,欣赏熟悉的柳体字,如瞻师面,又若促膝交谈,晤对殊欢。如《〈内经〉中的古中医学——中国象数医学概论》所题“‘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是《内经》的核心理论;‘形与神俱’,是医学追求的终极目的”,揭示的是中医药学学问之道和中国象数医学理论体系;《柳吉忱诊籍纂论》所题“理必《内经》,法必仲景,药必《本草》,此乃‘三世之医’之知识结构也”,是勉励我要有根柢之学,且须完善中医药学知识结构;《小儿推拿讲稿——广意派传承录》所题“知方药,知针灸,知推拿,方称得是一个名医、良医”,是督促我全面掌握中医药诊疗技术;《脑瘫中医治疗康复技术讲稿》所提“‘医者仁术’,此书之成篇,或许有益于世也”,则可揆恩师的谦逊之德、谦谦君子之风。有时,大著尚未付梓,若见到我,恩师甚至会将底稿或样本赐余拜读,如《名老中医之路续编(第三辑)》扉页就有师“自用书”字样。在一次招待我的饭桌上,手中有笔,身边无纸,恩师径用餐巾书其五秩时集句:“医理之极微务精,博学之,不尚名医;天下之至重惟命,慎思之,当为明医。”殷殷之情,跃然布纸;栽培之望,凝于笔端。

然余碌碌平生,少有建树,实有负恩师之厚望,正如恩师在《牟永昌诊籍纂论》扉页上为吾所题:

“‘天宝不泄于非人,圣道须传于贤者。’此乃牟师择徒之谓也。非贤者不收徒,然无能者,则污师名也。余此者,仅传其术之一二也,非师所望也!”

恩师是自谦,而对我来说则是真实写照。期盼天假我年,老骥奋蹄,奋起直追,勿“污师名”吧!

刘玉贤

2019年4月8日草于山城五莲余弦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