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克苏鲁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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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克苏鲁的召唤

(已故的波士顿人弗朗西斯·韦兰·瑟斯顿留下的记录)

自极古早的年代……可能存活下来的主宰或生命……它们的意识寄身的形体早在人类的大潮涌现前便已隐退……仅有诗歌和传说捕捉到一丝浮光掠影,称之为神祇、怪物和群魔诸仙。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一)黏土中的恐怖

我认为世间最大的仁慈,莫过于人脑在融会贯通上的局限。我们居住在辽阔黑海中的无知之岛,不需远航就能度过平静的一生。蓬勃发展的各门科学,迄今并未带来多大危害,但只怕知识碎片终究会被拼凑起来,揭示出可怖的真相及人类的骇人处境,以至于我们要么因此发疯,要么逃离那致命的启示,退回和平而安全的黑暗时代。

神智学者们早已阐述过宇宙的宏伟,认为人类和人类世界只是匆匆过客,他们暗示某些亘古长存的异状时会刻意换上泰然的语调,唯恐令听众胆寒。但我对太初禁忌的惊鸿一瞥并非来自他们,和所有可怕的揭示一样,那是考察貌似孤立的事件时的灵光乍现——于我来说是一张旧报纸和一位已故教授的笔记——却从此成为终身梦魇。但愿从今以后,没人重蹈我的覆辙,毫无疑问,我在世时绝不会为这可怖的探究提供方便。我相信该教授亦有意保持沉默,若非猝死,他不会留下笔记。

追根溯源,必须从1926年与1927年之交的冬天,我的叔祖乔治·甘默尔·安杰尔去世说起。作为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布朗大学的闪米特语名誉教授,他生前是闻名遐迩的古代碑铭权威,各大博物馆的头脑时常向他请教,许多朋友或许还记得他于九十二岁高龄去世一事。当地人的兴趣主要在他神秘的死因:教授从新港返回下船时已感不适,目击者声称他自码头抄近路返回威廉姆斯街的住宅,却在坡道上被一个突然闪出阴暗巷弄的水手模样的黑人撞倒。医生们没发现任何明显症状,经过冗长的讨论,只笼统归咎为坡陡路滑,诱发老人心脏衰竭。当时我没理由提出异议,后来却产生了怀疑——极大的怀疑。

叔祖是个无嗣的鳏夫,我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者,有责任对其成就做综合整理,便把相关档案和遗物统统搬回了自己在波士顿的住处。绝大部分经我整理的材料将由美国考古学会发表,唯有一个谜一样的箱子我不愿公之于众。那箱子原本上了锁,在想起教授总是贴身放在兜里的那串私人钥匙之前,我无法打开它,然而打开之后迎接我的却是更大、更难解的谜团:箱内怪异的黏土浅浮雕为何物?那些漫无头绪的便条、手稿和剪报又代表什么?难道我的叔祖晚年竟深受迷信毒害?为告慰老人在天之灵,我决心查出浮雕的“始作俑者”。

那片浮雕大致呈矩形,厚不到一英寸,长宽分别为六英寸和五英寸,显是现代作品,却透出浓浓的古意。立体派和未来派艺术家虽不乏奇思妙想,却难以重现史前文字的神秘规律,偏偏浮雕上的符号似乎捕捉到了个中要义。更让人吃惊的是,穷极我对叔祖的论文和藏品的了解,亦无法辨认这些符号,甚至弄不清该如何为其归类。

这些可能的象形文字之上有一个绘像,但雕刻采用的印象主义手法令其颇为费解。那可能是个怪物或怪物的标志,唯有病态的想象才能构思出来。毫不夸张地说,绘像的气质令我联想到章鱼、恶龙和畸形儿的荒诞组合——它有一颗伸出若干触手的黏软脑袋、覆满鳞片的怪异身躯和发育不全的翅膀,整体轮廓触目惊心,身后则隐隐透出神话般的巨大建筑物。

除开大宗剪报,箱内材料均为安杰尔教授近来亲笔所写,内容非常直白。主要的手稿题为“克苏鲁异教”,这闻所未闻的名称被教授刻意加粗放大,似为避免误读。该手稿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的小标题是“1925年——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托马斯街7号的亨·安·威尔科克斯的梦境及梦中作品”;第二部分的小标题是“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比安维尔街121号的约翰·雷·勒高斯警探在1908年美国考古学年会上的口述、相关注释及韦伯教授的故事”。教授的其余文字均为简短的便条,有的是对各色人士梦境的记录,有的则是对神智学著作或刊物的摘抄(对W.斯科特-艾利奥特的《亚特兰蒂斯与失落的利莫里亚》摘抄尤多),还有对某些源远流长的秘密会社和隐秘教团的评论,并引用了弗雷泽的《金枝》、默里小姐的《西欧女巫教》等神话学和人类学著作中的经典论述。那些剪报的主要内容则是各地的异常精神疾病和1925年春暴发的群体性狂躁症。

手稿第一部分讲述了一则离奇的故事。1925年3月1日,一位相当神经质的黑瘦青年带着刚刚完成、还未干透的黏土浅浮雕找到安杰尔教授。这位青年的名片上写着“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出自与我的叔祖略有交情的名门。年轻的威尔科克斯身为族中幺子,当时在罗得岛设计学院学习雕塑,独居于离学院不远的鸢尾花公寓。他是个早熟的天才,才华横溢但性情乖张,从小对各种异闻奇谈兴致勃勃,并常将它们与自己做过的怪梦联系起来。他自认“精神敏锐”,老牌商业城市的古板市民却把他当成“怪胎”。由于极不合群,他逐渐淡出社交,只在外地美术家的小圈子里有点名气,极度保守的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则认为他不可救药。

据手稿所述,来访的雕塑家唐突地请求主人,运用其渊博的考古学知识来鉴定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神秘而浮夸的语气、装腔作势又心不在焉的态度起初令我的叔祖心生反感,犀利地反驳说这块新刻的浮雕显然与考古学无关。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回应充满奔放的诗意,深深打动了我的叔祖,以至于一字不漏地记载了下来——鉴于这句话能充分展现威尔科克斯的性格,我在此也忠实抄录。他说:“不错,它确实很新,乃是昨晚我梦游秘境的作品。我梦中的城市比忧郁的提尔、冥思的斯芬克斯和花园装点的巴比伦更古老。”

威尔科克斯接下来漫无边际的叙述陡然唤醒了我的叔祖一段尘封的记忆,勾起他强烈的兴趣。昨晚曾有微震,但已是新英格兰地区多年来震感最强烈的一次,这显然激发了威尔科克斯的想象力,以致其前所未有地梦见无数庞大砖块和参天巨石堆砌的城市,那里的建筑物不但气势汹汹,还渗出绿色黏液。象形文字覆在墙壁和柱子的表面,而从深不可测的地底传来一个迥异于人类语音的响动,雕塑家声称只有通过丰富的联想才可将那份混乱的感知转换成声,他勉强用难以发音的文字组合表达为:“克苏鲁,番沓艮。”

正是这串难以发音的怪异文字令安杰尔教授挥之不去,触及了兴奋而又困惑的过往,让他开始本着严谨的学术思维盘问雕塑家,又以狂热的专注态度考察新刻的浮雕——雕塑家自称在冰冷的寒夜里披着单薄的睡衣刻出了它,清醒前都处于梦游状态。威尔科克斯后来说,教授曾自责年老糊涂,没能早些辨出浮雕上的象形文字和绘像,而他提出的许多问题令人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急于挖掘雕塑家与古怪的会社或教派的关系,乃至反复用守口如瓶做担保,以求被某个根深叶茂的神秘教派或异教组织吸纳。当安杰尔教授最终确定威尔科克斯与任何邪教团体无关后,便郑重要求后者务必向他报告未来的梦境。这个要求迅速开花结果,自第一次会面以来,手稿对青年每日的拜访均做了记录,其中透露出丰富而令人发指的夜间梦境片段,主旨总是关于渗出黏液的幽暗巨石城市。在那诡异街市的地底有个难以分辨的单调声音,抑或是智慧生物枯燥的呐喊,却有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击力。若用文字表达持续不断的声音中经常出现的两个词组,最近似的写法是“克苏鲁”与“拉莱耶”。

3月23日的手稿写道,威尔科克斯没有露面,教授赶到其下榻处才得知他突然染上不明的热病,已被送回水手街的家中。前日夜里他大喊大叫,吵醒了寓所中的其他艺术家,之后便一直在人事不省与胡言乱语之间辗转。我的叔祖立刻给他家打了电话,并保持密切关注,还频频前往金缕梅街的诊所拜访主治他的托比医生。青年被热病折磨的大脑显然沉浸于古怪的想象,医生转述时心有余悸——那不单是重复以前的梦境,还着重提及一个“数英里高”、缓缓蠕动或滑行的庞然巨物。威尔科克斯从未完整形容那巨物,但从托比医生转述的杂乱而癫狂的呓语判断,教授断定它便是睡梦中刻出的浮雕上无名绘像的原型。医生补充说,只要提到那巨物,威尔科克斯便会陷入昏睡,尤为蹊跷的是,他的体温跟正常人差别不大,症状却真像是发烧,并非精神失常。

4月2日下午3点左右,威尔科克斯的怪病突然消失。他直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浑不知自己何时回到了家中,对3月22日夜至今的梦境与现实全无印象。鉴于医生宣布痊愈,他三天后便返回寓所,从此对安杰尔教授的研究再无帮助。所有怪梦都随着身体康复而销声匿迹,我的叔祖继续关注了一个星期,最终放弃了对他夜间平凡无奇且毫无联系的梦境的记录。

手稿第一部分到此结束,但它关联的若干便条激发我继续思考。事实上,这些关联如此丰富,只是由于根深蒂固的多疑天性作祟,我才会始终揪着年轻的雕塑家不放。便条记录了各色人等在同一时期的梦境,我的叔祖似乎在短时间内竭尽全力做了广泛调查,礼貌地恳请所有能接触到的朋友描述夜间梦境,并回忆任何值得一提的内容出现的日期。调查对象的配合程度各不相同,但无论如何,他收到的反馈之多,远超常人的应付能力。原始信件并未保存下来,但便条中做了忠实而详尽的梳理。一般大众和商界人士——新英格兰传统意义上的“正派人”——除开零星提及捉摸不定的不安感,几乎没什么有用材料。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零星案例都发生于3月23日至4月2日,与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发病时段吻合。科研人员所受影响稍大,有四个人曾模糊而短暂地窥见诡异的景象,有一人说某种超常事物让他恐惧。

但艺术家和诗人们的反应就大不一样了,我相信他们若有机会互相交流,必会引发恐慌。不过,由于原始信件的缺失,我有理由怀疑编撰者提出了诱导性问题,或在编撰过程中受到潜意识的左右。我也依然认为,威尔科克斯可能通过某种途径了解到我的叔祖掌握的旧资料,借题发挥来捉弄长辈。无论如何,这些回应令人心悸。2月28日至4月2日,许多诗人和艺术家做了怪诞的梦,且梦境在雕塑家身染怪病期间变得极为激烈。超过四分之一的案例涉及威尔科克斯描述过的场景和似是而非的“声音”,很多人异口同声地承认自己对某个庞大的无名物体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其中有桩令人印象深刻的惨事,一位爱好神智学和神秘论的著名建筑师在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发病当日突然失智,持续数月不断尖叫呼救,要人们助他逃离某个来自地狱的怪物,最终撒手人寰。关于这些案例,若非我的叔祖用编号而非真名实姓来整理,我肯定会一一登门查证。事实上,经过努力,我还是追查到了几名当事人,而他们无一例外地完全认可便条上的内容。我常常好奇,这些人是否依旧对当年的遭遇困惑不解呢?幸好他们永远不知道答案。

至于剪报,我说过它们主要涉及1925年春的恐慌、躁动与怪异行为。安杰尔教授想必雇用了专业团队,因剪报数量庞大且遍及全球。其中有伦敦的夜间自杀案,一位独居者在睡梦中发出惊叫后纵身跳窗;南美某报的编辑收到语无伦次的信件,一位狂人根据自己目睹的幻象在信中预言了可怕的未来;加利福尼亚州的通讯稿声称某神智学团体统一穿上白袍,迎接了并未发生的“光荣圆满”;印度的新闻谨慎地提及3月末严重的国内动荡。伏都教在海地甚嚣尘上,非洲的前哨站传来不祥的流言,菲律宾的美国驻军发现某些部落蠢蠢欲动,纽约的警官甚至在3月22日至23日的夜里遭到歇斯底里的黎凡特暴民的袭击。谣言在西爱尔兰传得玄乎其玄,而在1926年春的巴黎美术展上,名为阿杜瓦-邦诺的怪奇画家展出了一幅具有严重渎神倾向的画作《梦中风景》。那段时间更是各地精神病院的骚乱爆发期,医学界自然也注意到这点,并得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结论。今天我回顾剪报时,无法相信自己当时是本着怎样盲目的理性才不予正视,笃定地认为年轻的威尔科克斯预先得知了教授的陈年往事。

(二)勒高斯警探的故事

在手稿长文的第二部分,我的叔祖讲述了令雕塑家的梦境和浅浮雕显得如此重要的一些往事。原来,他既非头一次目睹那无名怪物的恐怖轮廓,也不是第一回苦于难解的象形文字,甚至听闻过被书写为“克苏鲁”的险恶音节。正是由于这穿越时空的诡异关联,他才不得不追根究底。

往事发端于1908年,也就是威尔科克斯于梦中雕刻的整整十七年前,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召开年会。安杰尔教授身为业内翘楚,在一应研讨活动中都颇得推崇,当外界前来寻求专业意见时,他理所当然是首选对象之一。

这批圈外人的头儿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他迅速成为会场焦点。此人名叫约翰·雷蒙德·勒高斯,乃新奥尔良警署的警探,此次携带一尊来历不明、畸形怪诞的古老石雕,专程赶来寻求在本地无人知晓的专业知识——必须澄清的是,警探对考古学毫无兴趣,求知欲完全源于工作需要。这尊石雕,抑或称为偶像、图腾,乃是数月前在新奥尔良南部的森林沼泽地带展开的搜捕行动中缴获的。行动目标本是伏都教集会,但集会现场围绕这尊石雕举行的仪式丑恶至极,令警方察觉到撞上了一个未知的黑暗邪教,其残忍程度与非洲大陆最恶毒的伏都教团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开被捕的教徒口中难以采信的离奇怪谈,警方对它一无所知,他们急于得到文物学者的指点,弄清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石雕的来源,以此顺藤摸瓜追查该教派。

勒高斯警探万万没料到自己带来的物品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消看上一眼,全场学者便按捺不住兴奋,立刻簇拥过来,仔细端详小石雕。它的造型怪异莫名,年代深不可测,无疑是通往远古世界的崭新窗口。这尊可怕的墨绿色艺术品并非出自任何已知的雕塑流派,似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光阴的沉淀。

学者们缓缓传递雕像,依次细细品观。石雕的高度在七英寸到八英寸,手艺精妙细致,展现了一个类人形怪物,它拥有伸出无数触须的章鱼脑袋、覆满鳞片的胶状身躯和一对狭长的翅膀,前后肢的末端均长有巨爪。怪物的体形稍显臃肿,它不怀好意地蹲踞在遍布陌生字符的矩形石台或基座上,散发出超乎寻常的邪气。从雕像整体构造来看,怪物的身体居中,翅膀尖端垂到石台后沿,蜷起来的后腿则用弯曲的长爪子扒住石台前端,并下垂到基座约四分之一高处,而它那酷似头足类动物的脑颅向前探出,面部触须的末端掠过扣在膝上的巨大前爪的背面。总体而言,石雕洋溢着病态的生命力,其全然未知的属性更教人望而生畏。它无疑非常古老,来自难以估算的远古纪元,济济一堂的学者却无法将它与人类早期文明联系起来——那艺术风格似乎不属于任何文化。抛开别的不提,石雕绝无仅有的材质就是个谜,那种带有金色或虹色的斑点与条纹、触感圆润的墨绿色石头在地质学及矿物学领域都前所未见。至于基座上的字符,尽管会上全球半数古语权威云集,他们也莫衷一是,甚至找不出相近的语系。一切仿佛都刻意远离了已知的进化历程,不祥地暗示着在我们的世界和固有观念之外,还存在污秽的古老生命。

就在大家纷纷摇头认输时,有一人却对这石雕怪物及其基座上的字符表现出一丝异样的熟悉,并吞吞吐吐地说出亲身经历的怪事。此人便是已故的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教授威廉·钱宁·韦伯。身为赫赫有名的探险家,韦伯教授曾于四十八年前远赴格陵兰和冰岛搜寻如尼文碑铭,虽未能如愿,但他在格陵兰西海岸的高原遭遇了一个堕落的爱斯基摩(1)部落或教派。那群爱斯基摩人奉行奇特的恶魔崇拜,其冷血和下作程度令教授不寒而栗,其他爱斯基摩人则对此讳莫如深,他们畏惧地表示该信仰源自创世之前可怖的蛮荒世纪。除开神秘的仪式和献祭活人,信徒们世代相传的是对至高无上的远古恶魔“托纳萨克”的尊奉。韦伯教授小心翼翼地从一位年长的爱斯基摩“安哥克”——也就是巫医——那里打听到祭祀所用的祷词,并尽可能地以注音方式记录下来。他还发现该教派精心呵护着一件奇物,每当极光在冰崖上空舞蹈时,那群爱斯基摩人就会围着它翩翩起舞。教授声称那是一块粗劣的石板,刻有恶魔的可怕形象和若干神秘符号,而他认定石板上的形象与会场上这尊石雕怪物颇为相似。

韦伯教授的陈述令学者们啧啧称奇,勒高斯警探更是倍感振奋,他立刻向教授连珠炮般抛出问题。原来,他的部下在被拘捕的沼泽邪教徒中审出一套仪式用语,现在他恳请教授竭力回想爱斯基摩恶魔崇拜者所用的祷词。经过认真仔细地比对,教授和警探一致认为远隔重洋的两地所进行的可憎仪式几乎完全相同。这个发现震惊全场,大家都敬畏得说不出话来。爱斯基摩巫医和路易斯安那沼泽祭司对着相似的偶像大声念出同样的句子,那句子根据吟诵时的节奏可断为:

噗嗝戮,嫲侮符,克苏鲁,拉莱耶,瓦噶糯,番沓艮。

勒高斯比韦伯教授多掌握一条线索,因那些被捕的混血儿吐露了老祭司们讲解的祷词含义,那句子大意为:

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酣梦以待。

大家的好奇心此时已达极致,于是勒高斯警探尽可能详尽地叙述了突袭沼泽邪教的始末。我能看出我的叔祖非常重视此事,它就像是神智学者和神话创作者最狂野的梦,外人绝不会想到一帮混血儿和流浪汉能对宇宙怀有如此宏大的想象。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署接到南部沼泽与潟湖区的紧急报案。当地居民多为拉斐特船队的后代,他们非法定居于此,生活简朴而本分,近来却因夜里的莫名滋扰陷入恐慌。那显然是伏都教作祟,其性质却比该教任何已知分支更恶劣,自从怨毒的手鼓声在人迹罕至的、闹鬼的黑林子里响彻不停,妇女和儿童便接连失踪。惊慌失措的报案人声称居民们听到疯狂的呐喊、撕心裂肺的惨叫和令人胆寒的吟诵,目睹舞动不熄的鬼火,再也不堪忍受了。

当日傍晚,二十名警察乘两部马车和一辆汽车,在那个惊恐的报案人带领下启程。他们在无法通行的地段下车,之后一言不发地穿越终日不见天光的柏树林和无边的沼泽。他们踩过丑陋的树根,可恶的寄生藤如绞索般在面前晃来晃去,无数畸形的树木和真菌群落,以及不时撞见的阴湿石堆与残垣断壁,都平添了压抑气氛。村落位于森林深处,不过是一堆破烂茅屋,但见警队打着提灯到来,欣喜若狂的当地人蜂拥而出。沉闷而微弱的手鼓声的确在远处隐隐可闻,风向变化时亦能断断续续听到毛骨悚然的尖叫,透过夜幕下看不到尽头的森林小径和幽暗灌木,还可瞥见一团刺眼的红光。吓破胆的当地人宁愿待在村里,也不肯朝邪教仪式的现场前进半步。勒高斯警探与他的十九名同事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闯入黑暗的树廊,处理前所未见的棘手案件。

这片区域素来恶名昭彰,白人几乎不曾涉足,对当地情况一无所知。当地人传说林间隐藏着世人罕见的湖泊,湖中栖息着一个无定形的水螅巨怪,那怪物身体苍白,有一对发光的眼睛,而生有蝙翼的恶魔们会在午夜时分飞出地底的洞窟来朝拜它。据说那怪物比第伊贝维尔、拉萨尔和印第安人更早到来,甚至早于森林里的飞禽走兽,它即是梦魇,见者必死无疑。幸亏它会给凡人托梦,让他们远远避开。所谓的伏都教不过在这片被诅咒区域的边缘兴风作浪,但已足够让当地人满心厌恶了。事实上,仪式举行的地点或许比那些恐怖的动静和不断发生的失踪事件更让他们魂飞魄散。

当勒高斯一行在黑暗的泥沼里艰难跋涉,奋力赶往火光和鼓声的发源地时,只有诗人或疯子才能想象传入他们耳中的鼓噪——要知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类的口唇发出野兽的叫声有多惊悚!野性的嘶吼和原始的放纵在癫狂与迷乱的鞭策下达到顶峰,于夜晚的林间呼啸回荡,宛若地狱冥渊里的瘟疫风暴。杂乱无章的吠叫偶尔会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嘶哑的吟诵,齐声念出那个驾轻就熟的丑恶句子:

噗嗝戮,嫲侮符,克苏鲁,拉莱耶,瓦噶糯,番沓艮。

警队来到林木稀疏处,仪式现场赫然跃入眼帘,当即有四名警察吓得站立不稳,有一人失去意识,另有两人没法控制地狂呼乱叫,所幸被刺耳的狂欢声浪掩盖。勒高斯用沼泽水泼醒昏厥的同事,但其他人也个个战战兢兢、呆若木鸡,仿佛被催眠了一样。

茫茫沼泽中有片面积约一英亩、天然形成的干燥草地,其中没有树木。正在草地上扭摆跳跃的丑恶人群委实难用言语形容,只有西姆或安格罗拉才能绘出那画面。这帮混血儿浑身一丝不挂,像驴或牛一样号啕嘶吼着,围绕熊熊燃烧的环形大篝火打转。透过变幻的火焰帷幕,警探看见篝火中央有一块约八英尺高的花岗巨岩,其顶端放着一块不太相称的小石头,便是那尊令人生厌的石雕。以篝火环绕的巨岩为中心,外围又均匀搭起十个支架,架子面朝巨岩,倒吊着村里失踪的无辜百姓血肉模糊的尸体。邪教徒们在支架和篝火之间边跳边叫、纵情狂欢,大体呈逆时针方向转圈。

也许是出于想象,也许是因为回声,一位容易激动的西班牙裔警员声称古老而邪恶的密林深处、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轮唱应和这场骇人仪式。此人名叫约瑟夫·D.加尔韦斯,我后来当面询问过他。他的确想象力丰富,甚至暗示自己依稀听见巨翼的扇动声,还在远方的树丛后瞥见两只发光的眼睛和山峰一样的白色身躯——我想,他受当地迷信的影响未免太过。

事实上,职责为重,警队被吓得无法动弹的时间并不长。尽管群聚的混血儿有近百人之多,执法者们依然仗着枪械杀入污秽的现场。难以形容的混战持续了五分钟,经过激烈的搏斗和射击,邪教徒们落荒而逃,最终有四十七人悻悻落网。勒高斯命他们立刻穿上衣服,在两侧警官的押解下列队离开。五名教徒横尸当场,还有两个重伤号躺在临时担架上叫同伴们抬走,巨岩上的石雕则被勒高斯小心翼翼地取下带回。

紧张而疲惫的回程结束后,警方旋即展开审问。那帮邪教徒原来全是精神异常的混血贱民,基本在海上讨生活,除开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儿,其他都是西印度群岛人或佛得角群岛的布拉瓦葡萄牙裔,这为成分复杂的邪教染上了一层伏都教色彩。有件事很快就明朗了:贱民们的物神崇拜有更深邃和古老的来源,尽管他们堕落无知,但那可憎信仰的核心观念令人惊讶地清晰明确。

根据供词,教徒们膜拜的是鸿蒙初开时自天外降临的“古神”。如今“古神”已经不在,其遗体长眠于地底深处和波涛之下,却通过梦境把秘密告诉先民,让后者创立了延续至今的教派。教徒们声称他们的教派将永世长存,潜伏于世界各地的遥远荒野和偏僻角落,直到波涛之下巍峨的拉莱耶城中,伟大的祭司克苏鲁从冥宅里再次崛起,重新统治世界。总有一天,当群星就位时,克苏鲁将召唤这个一直恭候着解救它的秘密教派。

除此以外,教徒们知之甚少,严刑拷打亦无济于事。总之,人类并非地球唯一的主宰。黑暗中的形体会回应虔诚的朝拜,但那些还不是“古神”,没人见过“古神”。石雕刻画了伟大的克苏鲁,却没人知道其他“古神”是否与之相像,也没人能读懂古文字,一切仅凭口耳相传。唯独祷词不是秘密,纵然教徒们不会大肆宣扬,只是悄悄念诵那个丑恶的句子——“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酣梦以待”。

仅有两名教徒的心智健全程度适用绞刑,其余均发配到各类收容机构。他们一致否认参与过仪式上的谋杀,坚称那都是从鬼林子里的远古集会地飞出的“黑翼真君”所为,却又说不清这些神秘同伙的底细。警方得到的大部分信息来自一个名叫卡斯特罗的高龄拉丁裔混血儿,他自称曾搭船前往异域港口,与中国的深山里长生不死的教派仙人恳谈。

老卡斯特罗吐露的仅是丑陋教义的一鳞半爪,却足以让神智学者们的论述黯然失色,让人类和人类世界显得渺小倏忽。他说地球在太古时期曾有其他主宰,它们兴建了巨大的城市,长生的中国人认定某些太平洋岛屿上的巨石阵便是城市遗迹。虽然在人类诞生的很久以前,那些主宰便已死去,但在永恒的宇宙循环中,只要群星再次就位,它们就有办法苏醒。事实上,它们正是从其他星球来到这个世界,并带来了自己的雕像。

卡斯特罗同样称它们为“古神”,还说它们不全是血肉之躯,它们有形——来自群星的雕像不就证明了这点吗?——而无质。当群星就位时,它们能纵横寰宇、穿梭世界;但群星错位时,它们无法存活。饶是如此,它们也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安息在巍峨的拉莱耶城内无数石头宅邸中,遗体由伟大的克苏鲁施法保护,等待着群星就位时的光荣复辟,以重掌大权。不过届时,它们还需借助外力来解放自己,因让它们保持完好的法术也让它们难以动弹,只能躺在黑暗中冥思,任千百万年滚滚而逝。它们清楚宇宙的变化,也能彼此分享思想——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坟墓中交流!经历了沧海桑田,人类终于出现在地球上,“古神”迫不及待地给最敏感的人类托梦,这是哺乳动物的大脑理解它们的语言的唯一方式。

卡斯特罗畏首畏尾地说,先民们根据“古神”展示的小雕像创建了教派,那些雕像来自黑暗群星中的隐晦之地。该教派绝不会消亡,直到群星再次就位,隐藏的祭司们把伟大的克苏鲁请出坟墓,让克苏鲁及其亲族再次君临地球。人类绝不会错过那个时刻,那时他们也将升华为无拘无束的狂暴神灵,超越善恶、律法和道德,纵情咆哮、杀戮与狂欢。被解放的“古神”将教导他们咆哮、杀戮与狂欢的全新方式,让肆无忌惮、酣畅淋漓的屠杀如燎原野火席卷大地。但在此之前,该教派必须通过正确的仪式来铭记古道,传承“古神”回归的预言。

古时,被选中的幸运儿可在梦中与坟墓里的“古神”对话,后来变故陡生,巍峨的拉莱耶石头城带着那些巨石和坟墓沉入波涛之下充满原始力量的深海,以致思维也无法穿透,就此切断了精神联系。但人类并未忘记“古神”,大祭司们保证群星就位时圣城会再度升起,腐朽的黑暗幽魂亦将随之涌出地底,带来被遗忘的海下洞穴传出的晦暗真言……老卡斯特罗至此不愿多谈,他匆匆住嘴,任凭警方软硬皆施也无法套出这方面信息。他同样奇怪地绝口不提“古神”的个头,倒是宣称教派中枢位于无垠的阿拉伯大沙漠中心,乃是隐藏在梦界、无人能找到的“千柱之城”伊赖姆。总而言之,这个教派与欧洲的女巫教团并非同道,除教众外鲜为人知,也没有哪本著作披露过它的存在,唯有长生的中国人声言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扎德在《死灵之书》中做了些双关暗示,有心人可细细品味那个饱受争议的对句:

已逝之尊永长眠,

万古幽溟死亦生。

勒高斯深感震撼又一头雾水,遂展开了对这个神秘教派历史渊源的徒劳调查。卡斯特罗在保密性方面显然没说谎,因杜兰大学的学究们对教派和石雕竟一无所知,警探只能赶去全美最权威的考古学年会上求助,也仅仅得到韦伯教授的格陵兰传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与会学者在此后的通信中频频探讨勒高斯的故事和石雕,只是正式学术刊物中甚少涉及,以免被诬为欺骗和造假。石雕被勒高斯警探出借给韦伯教授,教授过世后又回到警探手中,并一直由他保管,不久前我还亲眼见过。那东西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与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梦中之作也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的叔祖如此看重那位雕塑家,必是联想到勒高斯的邪教案。时隔多年,眼前这位敏感的年轻人不但在梦中复刻了格陵兰的恶魔石板及新奥尔良的沼泽石雕上的形象与文字,还念出了爱斯基摩恶魔崇拜者及路易斯安那混血邪教徒的祷词中的三个词组——教授岂能不迅速展开彻查?但我私下仍怀疑年轻的威尔科克斯从其他途径得知邪教的存在,为戏弄我的叔祖而专门捏造一系列梦境。教授对其他人梦境的记录和广泛收集的剪报无疑是有力的旁证,但这个话题本身与我的理性主义原则格格不入,到头来也只能得出自认最合理的结论:在反复研判手稿,并参照神智学和人类学的相关论著考察勒高斯对邪教的描述后,我决定亲自前往普罗维登斯市拜访雕塑家,指责他无耻诈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

威尔科克斯依旧独居在托马斯街的鸢尾花公寓。那栋维多利亚时代落成的寓所是对17世纪布列塔尼建筑风格的丑陋模仿,它坐落在全美最精致的乔治王朝时代尖顶的阴影下,耸立于古老山丘上优美的殖民地风格房屋中间,卖弄着灰泥粉刷的门面。我上门时他正在创作,四下堆放的样品所散发的天赋与才情令我不由得刮目相看。我相信他能成为一位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因他用黏土表达噩梦和幻象的精湛手法堪比亚瑟·玛臣的文字、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的诗歌与绘画,有朝一日想必还能将材料升格为大理石。

这位阴郁、孱弱、有些不修边幅的雕塑家无精打采地问我有何贵干,甚至没起身迎接。我表明身份后,他方才产生一点兴趣,因我的叔祖曾大力探究他的怪梦,却从不肯解释原因——我当然也没往这方面深谈,而是巧妙地套话。没多久,我就相信了他的诚意,因他诉说梦境的方式绝不可能作伪。那些怪梦及其在潜意识中的残留深深影响了创作,这从他向我展示的一尊病态雕像上就可见一斑。雕像轮廓的强大感染力让我浑身发抖,那无疑便是当初令威尔科克斯在梦中昏厥的庞然巨物,但他说不清塑形范本,只道双手自然而然地完成,一切恐怕只能归结于早年梦中制作的浅浮雕。另一方面,除开我的叔祖在无休止的盘问中偶尔泄露的信息,他对那个隐藏的邪教委实一无所知,这样看来,唯一的解释是他在别的地方曾受到诡异的暗示。

他用奇特的诗意谈论梦境,将黏滑绿石砌成的潮湿巨城——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那些建筑“完全违背几何原理”——以及从地底传来的,永不停歇、直击心灵的可怕召唤身临其境般地呈现在我面前:“克苏鲁,番沓艮”“克苏鲁,番沓艮”……邪教的恐怖仪式中吟诵着同样的词组,宣告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城的石墓里酣梦以待。这些言论动摇了我对理性主义的坚持,我只能设想威尔科克斯无意中曾接触过那个邪教,虽然相关信息很快淹没在他对奇谈异闻的广泛涉猎和丰富想象中,但留下的深刻印象透过潜意识表现在梦里,以至于制作出当初的浅浮雕和如今我手中的雕像。他对我的叔祖的误导是无心之过,尽管我不喜欢这位有些做作也有些失礼的青年,但我承认他的手艺与诚实,于是友善地跟他道别,祝愿他前程无量。

我继续为那个邪教着迷,有时甚至幻想自己因对其起源和影响的探究而声名鹊起。我去新奥尔良造访勒高斯及搜捕队的其他成员,贴近观摩那尊恐怖的石雕,乃至盘问过几个尚在人世的混血教徒,只可惜老卡斯特罗早已故去。教徒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完全证实了我的叔祖转录的文字,这让我心潮澎湃,确信自己能挖掘出一个真实存在又不为人知的古老宗教,于人类学领域取得重大突破。然而在此过程中,作为唯物主义者——我希望自己保持不变——我又以堪称刚愎自用的执拗态度忽视了安杰尔教授收集的剪报和关于梦境的便条之间的关联。

不过,我开始怀疑我的叔祖并非死于意外,这点后来得到相当惊悚的证实。他离开外国混血儿麇集的古老码头,在狭窄山路上被一名黑人水手推倒,而我没有忘记路易斯安那州的邪教徒全为混血儿和海员。既然他们通晓远古的仪式和信仰,那么掌握毒针或其他杀人秘法也不足为奇。勒高斯及其部下的确平安无恙,我即将谈及的那位挪威水手却离奇暴毙。莫非我的叔祖对雕塑家的深入调查引起了恶人的警觉?教授的死因很可能是知道得太多或至少追问得太多。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落得同样下场,因为我知道得也够多了。

(三)大海的疯狂

倘若老天有眼,我便不会偶然注意到那张旧垫纸。那原是1925年4月18日发行的澳大利亚报纸《悉尼公报》,它甚至逃过了我的叔祖雇来大范围搜集素材的专业团队的注意,本不可能与我产生交集。

当时,我搁下对安杰尔教授所谓“克苏鲁异教”的探寻,正在新泽西州帕特森市拜访一位饱学之士,这位朋友是当地博物馆的馆长和著名矿物学者。某日,我在博物馆内室查看储物架上的备用标本时,赫然发现铺展开来垫石头的老报纸上有张奇特的照片。那张报纸便是上文提到的《悉尼公报》——我这位朋友在世界各地均有可靠的人脉联络——而那张半色调照片呈现的狰狞石像与勒高斯在沼泽里找到的石雕几乎一模一样。

我急切地挪开珍贵的标本,细细读报。相关文章短得有些遗憾,却对我悬而未决的探寻具有非凡意义,我立刻小心地将其撕了下来。报道全文如下:

海上惊现神秘弃船

“守夜号”拖曳瘫痪的新西兰武装快艇入港。

艇上一死一活。

据称海上发生恶战,且有人员伤亡。

获救海员拒绝详述此次奇遇,其随身物品中有一尊怪异塑像。

事故调查即将展开。

莫里森公司旗下的“守夜号”货轮自瓦尔帕莱索返航,今晨驶入达令港,并拖曳着新西兰但尼丁的蒸汽快艇“警报号”。“警报号”配有重武器,且艇上有战斗痕迹,失去动力后于4月12日在西经152度17分、南纬34度21分的海面被发现,当时仅有一名幸存者和一具尸体。

“守夜号”于3月25日离开瓦尔帕莱索,4月2日遭遇罕见的特大风暴和巨浪航线大为南移,4月12日目击上述弃船。后者看似已遭遗弃,但登船检查发现尚有一名精神失常的幸存者和一具死亡时间超过一星期的尸体。幸存者牢牢抱着一尊来历不明的丑陋石像,该石像约一英尺高,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学院路博物馆均对其大惑不解。幸存者声称是在汽艇舱内找到它的,它曾被安置在样式普通的雕花小神龛里。

幸存者恢复理智后,讲述了一个涉及海盗与杀戮的离奇故事。他名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个能干的挪威人,曾为奥克兰的双桅纵帆船“艾玛号”的二副。“艾玛号”及其十一名船员于2月20日起航前往卡亚俄,约翰森声称该船被3月1日的大风暴延误行程,航线也大为南移。3月22日,“艾玛号”在西经129度34分、南纬49度51分的海面遭遇“警报号”。据说操纵“警报号”的是一伙举止怪异、凶神恶煞的南洋土著及劣等混血儿,他们蛮横地要求“艾玛号”的科林斯船长立刻掉头,遭到拒绝后便悍然动用船上的一门黄铜加农重炮,猛烈炮击“艾玛号”。约翰森声称水手们奋起反击,当被射得千疮百孔的帆船即将沉没时,他们终于与汽艇接舷,成功登上甲板,与人数稍稍占优的对手展开肉搏。帆船水手最终不得不赶尽杀绝,因敌人全是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幸好也因此欠缺战斗纪律。

“艾玛号”有三人阵亡,包括科林斯船长和格林大副,剩余八个人在约翰森二副的领导下驾驶俘获的汽艇沿既定航线前进,试图弄清那个奇怪的团伙勒令他们掉头的原因。翌日,他们发现并登上一座小岛——尽管海图显示那片区域没有陆地——有六个人在岛上丧生,约翰森奇特地不愿详述此行始末,只说死者掉进了大石缝里。他与仅存的同伴随后返回快艇,设法驶离,却又遭遇4月2日的风暴。从此直至4月12日获救,约翰森的记忆相当模糊,甚至不记得同伴威廉·布里登的过世日期。布里登的死因亦不明确,可能是刺激过度或阳光暴晒。但尼丁发来的电报说“警报号”是一艘小有名气的海岛贸易船,但在码头边口碑不好,因该船属于一帮古怪的混血儿,他们频繁的聚会和夜访森林惹人非议。该船是在3月1日的风暴和地震后火速出海的。本报驻奥克兰的记者则高度评价了“艾玛号”及其船员,并称赞约翰森是个冷静杰出的水手。海事法庭将从明天起展开事故调查,并尽可能劝说约翰森抛开顾虑,坦白实情。

以上即为全文,与之搭配的便是丑陋石像的照片,看着它们,我不禁思绪万千!这无疑是研究“克苏鲁异教”的全新宝藏,足以证明该教派不但在陆地,亦在海上活动。奇怪的团伙带着丑陋的石像匆匆出海,却因何令“艾玛号”折返?六名“艾玛号”的水手死在哪座无名岛上,以致约翰森二副三缄其口?海事法庭的调查有何结论,挖掘出那个在但尼丁人见人厌的教派多少内幕?最重要的是,整篇报道涉及的日期与我的叔祖悉心记录的事件之间,有着何等深刻、险恶、超越常识却无法否认的联系?

3月1日——按国际日期变更线是这里的2月28日——发生过风暴和地震,但尼丁的“警报号”仿佛收到紧急召唤,载着一帮恶棍匆忙起航;而在地球另一边,艺术家和诗人们开始梦见潮湿怪异的巨石城市,一位年轻的雕塑家甚至在睡梦中捏出了克苏鲁的可怕形象。3月23日,“艾玛号”的水手登上无名岛,随后有六人丧命,与此同时,敏感群体的怪梦达到极致,以致生动而惊悚地梦见自身被一只不怀好意的巨怪追逐,一位建筑师因此发狂,一位雕塑家神志不清!4月2日的另一场风暴过后,关于潮湿城市的噩梦戛然而止,威尔科克斯也永远摆脱了怪异热病的滋扰。这一切都是巧合吗?这一切与老卡斯特罗暗示的来自群星而后沉没在波涛之下的“古神”,与它们将来的复辟,与它们忠实的信徒,与它们操纵梦境的能力有何关联?这是不是人类所无法承受的宇宙恶意的冰山一角?倘若真是如此,也仅仅存在于精神领域,因4月2日后,缠绕和威胁着人类灵魂的苦恼便莫名消散了。

我匆忙发送电报、安排行程,当晚便辞别主人,搭上前往圣弗朗西斯科的火车。不出一个月,我已赶到但尼丁,却发现当地人并不清楚经常光顾海滨旧旅馆的那些古怪教徒的底细。这也难怪,码头边鱼龙混杂,大家只隐约记得那帮混血儿曾深入内陆,遥远的山丘有红光闪现,且能听见微弱的鼓声。在奥克兰,我得知约翰森在悉尼经历了一场草率而不得要领的调查,回来时一头金发竟褪为白发,随后他卖掉西街的小屋,携妻子坐船返回奥斯陆的老家。关于那次奇遇,他对朋友们吐露的不比对法庭说的更多,这些人能给我提供的也只有他在奥斯陆的住址。

我又去了趟悉尼,向当地海员及海事法庭官员了解情况,依然所获寥寥。我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见到了“警报号”,它已被售卖转为商用,于我的探寻殊无帮助。那尊石像保存在海德公园博物馆,石像上那个怪物有章鱼的脑袋、恶龙的身躯和多鳞的翅膀,蹲伏于刻满神秘符号的底座上。我长久而仔细地端详它,发现其做工真是不可思议,而诡异的材质蕴含着莫大的神秘氛围和惊人的古老气场,这些都与勒高斯那尊较小的石雕相同。馆长说地质学家将此视为不解之谜,他们断言地球上找不到第二颗这样的石头。这让我联想起勒高斯口中老卡斯特罗对伟大“古神”的描述,不禁起了鸡皮疙瘩:“它们正是从其他星球来到这个世界,并带来了自己的雕像。”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遂决意不远万里赶赴奥斯陆拜访约翰森二副。我在伦敦下船,然后马不停蹄地换乘前往挪威首都,终于在一个秋日踏上了埃格伯格山阴影下整齐的码头。约翰森的住址位于“无情者”哈拉尔时代的旧城区,在整个城市被称为“克里斯蒂安尼亚”的几个世纪里,只有那里一直沿用奥斯陆的本名。我乘短途出租车来到一栋灰泥外墙、十分整洁的老房子前,忐忑不安地叩门。一位神情悲伤的黑衣女前来应门,当她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古斯塔夫·约翰森已不在人世时,我不禁大失所望。

寡妇说1925年的海上经历带给了约翰森巨大的创伤,回来没多久他就去世了。他告诉妻子的并不比对公众透露的多,但留下一份关于“技术问题”的长手稿,手稿用英语写成,显是不愿妻子随意翻阅。约翰森是经过哥德堡港口附近某条窄巷时,被阁楼窗户掉落的一捆文件砸倒的,两名东印度水手连忙搀扶起他,他却没能撑到救护车抵达。医生们同样查不出死因,只能归咎于心脏衰竭和体质虚弱。

听罢约翰森的结局,徘徊不去的隐忧又开始噬咬五脏六腑——我会成为下一个“意外”吗?恐怕这个问题将陪伴我直到生命终点。我设法让寡妇相信她亡夫的“技术问题”与我有重大关联,成功带走了手稿,并在返回伦敦的船上开始浏览。手稿的文字粗率而庞杂,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水手事后努力补写的日记,它逐日记载了那次可怕的航程。我在此省去了文中重复的描写,澄清了若干混乱的表达,但扼要转述也足以说明我当初为何连波涛拍打船舷的声音都难以忍受,不得不用棉球塞住耳朵。

感谢上帝!尽管约翰森目睹了那座城市和那个怪物,但除此以外所知不多。每当想起潜伏于无尽时空之外的庞大恶意,想起从古老的群星降临地球,至今仍在波涛下做梦的亵渎之物,想起随时等待解救它们、急于让它们统治世界的可怕邪教,我便辗转难眠、不得安寝,唯恐下一次地震会让可憎的巨石城市重现于世。

关于航行的前半部分,约翰森的日记跟他在海事法庭上的陈述相差无几。“艾玛号”载着压舱物于2月20日驶离奥克兰,途中遭遇地震引发的海啸——将恐怖的影像送入人们梦境的想必就是那场撕裂海底的震动。风暴过后,“艾玛号”的航行相当顺遂,直至3月22日撞见“警报号”。二副写到帆船遭炮击沉没时痛心疾首,他用极其厌恶的口吻描述“警报号”上那些皮肤黝黑的邪教狂徒,指责对方不可救药的堕落品性让人感到消灭他们是替天行道——当初在庭上,约翰森便发自内心地错愕于对“艾玛号”船员防卫过当的指控。激战过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约翰森带领水手们驾驶俘获的汽艇一探究竟,追寻远处一根自海面竖起的雄伟石柱,最终在西经126度43分、南纬47度9分的位置撞见一片淤泥遍布,还矗立着无数黏液和杂草覆盖的巨石建筑的陆地——那无疑便是世上最深邃的恐怖的发源地,梦魇般的死城拉莱耶,由史前的洪荒时代自黑暗群星中降临的可憎巨怪们建立。伟大的克苏鲁及其族群就躺在城中,藏身于黏滑的绿色石窖,经过难以计数的岁月,终于对外送出思绪,专横地召唤信徒前来解救和释放它们,也让另一些敏感的人类惊恐万状。约翰森对此一无所知,但上帝啊,他就要大开眼界了!

据我推测,露出海面的仅是一座高如山岳、怪石绕顶的堡垒,那便是伟大的克苏鲁的坟墓。当我想到海面下还潜藏着什么的时候,真恨不得杀死自己。约翰森及其手下当然被那座上古恶魔建造的巴比伦巨城吓得说不出话来,无须专家指点,任谁都能看出这湿漉漉的城市所蕴含的宇宙威权不属于地球或任何正常的行星。绿色石砖的体积让人难以置信,雕花巨石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而那些宏伟的石雕和浮雕,与在“警报号”上找到的奇怪石像之间的相似性更教人哑口无言——二副战战兢兢的笔写出的每一行字都流露出惶恐与畏惧。

约翰森不了解未来主义风格,但他抒写那座城市的笔法与之不约而同。他没有描述结构或建筑的确切模样,却不厌其烦地传达巨大的角度和石头的表面带来的整体感受。那些建筑的表面大得不成体统,显然无法匹配任何地球事物,其上更刻满亵渎的绘像与象形文字;他笔下的“角度”则让我不由得想起威尔科克斯对噩梦中的城市的形容。雕塑家说它“完全违背几何原理”,与欧几里得以来的人类观念截然不同,令人惊恐地暗示着跟我们的世界迥异的空间与维度,而这超现实的恐怖场景竟被一位未受高等教育的水手的日记印证!

约翰森一行在这座恐怖堡垒的烂泥斜坡边登陆,这里当然没有为凡人准备的阶梯,只能一步一滑地攀爬那些渗出黏液的巨大石砖。从饱受海水浸泡的魔窟里溢散的瘴气似乎扭曲了阳光,石砖与石砖之间疯狂而不可理喻的角度仿佛也在恐吓人类——乍看上去凸出之处,第二眼却成了凹陷。

探险者们举目所见只有巨石、黏液和杂草,心头却被越发高涨的恐惧占据,若非顾及脸面,他们早就拔腿逃跑了。一行人半心半意地寻找能拿走的纪念品,但一无所获。

第一个爬到坡顶巨石脚边的是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他大喊着自己的发现,同伴们连忙跟上,一起讶异地看向那扇雕花巨门,门上刻着这里司空见惯的章鱼与恶龙融合而成的怪物。约翰森形容那像一扇被放大无数倍的谷仓大门——大家一致认定那是“门”,因为它有雕花的门梁、门槛和门框,但大家对那扇门究竟是平躺的地板门,还是倾斜的地窖门意见不一。诚如威尔科克斯所言,几何规律在这里乱了套,海面和地面都不能作为参照,对事物空间关系的判断自也飘忽不定。

布里登到处推挤石头,巨门纹丝不动。多诺万灵巧地沿门边摸索,按下每一处凸起,随着他在怪诞的浮雕上不断攀登——当然,这是假定那扇门并非处于平躺状态——旁观者再度为门扉的规格惊叹不已。突然,巨大门板的顶部异常轻柔、异常缓慢地朝内开启,仿佛不受重力制约一般。多诺万立刻沿门框滑下——或者说爬下,抑或滚落——回到同伴们中间,大家一起注视雕花巨门诡异的动向。在这个视线有如被棱镜折射扭曲的地方,那扇门以藐视所有的物理原理和透视法则的方式沿对角线活动着。

门内浓浓的黑暗仿若可触的实体,这对约翰森一行来说倒是件好事,因其掩盖了本该显露出来的内墙。那片黑暗急于挣脱万古的束缚,拍打着翅膀喷涌而出,不多时便污染了萎缩的天空,太阳也明显暗淡下来。自门内的深渊飘出的恶臭难以形容,紧接着,耳朵最尖的霍金斯听见底下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泼溅声。所有人就这样失魂落魄地侧耳倾听,直到那个口水横流的怪物摇摇摆摆地闯入阳光中,拼命把凝胶状的绿色身躯挤过漆黑的门洞,暴露于疯狂之城乌烟瘴气的户外。

可怜的约翰森几乎写不下去了,他认为六个未能生还的同伴有两个是在那可怕的瞬间被活活吓死的。那古老得不可思议的魔鬼绝非任何一门语言所能形容,它颠覆了物理、能量和宇宙的法则,散发出地狱深渊的疯狂。哦,上帝啊,它就是一座摇摆横行的山丘!难怪在地球另一边一位著名建筑师发了狂,无辜的威尔科克斯也因心灵感应而神志紊乱!邪教徒的浮雕、石雕和石像的原型,来自群星有着黏软的绿色身躯的“古神”,它苏醒过来争夺权柄。群星终于再度就位,一帮无知水手误打误撞成就了从人类之始存续至今的教派处心积虑也未能达成的使命:经过亿万年禁锢,伟大的克苏鲁终于重获自由,迫不及待地要纵情杀戮。

在任何人做出反应前,松弛的巨爪便卷走了三个水手,他们是多诺万、格雷拉和安格松,愿上帝赐他们安息——如果宇宙中还有安息之地!剩下的三个水手狂乱地转身就跑,踩着仿佛没有尽头的绿色石头飞奔。途中帕克失足滑倒,约翰森发誓说他被石砖之间一个本不存在的角度所吞噬,那明明是个锐角,实际却成为圆角。就这样,回到小船上的只有布里登和约翰森,他们绝望地划向“警报号”,山丘般的怪物也跟着沉重地滑下黏糊糊的石头表面,但犹豫片刻后停在了水边。

尽管无人留守,好在蒸汽机并未熄火,布里登和约翰森在舵轮和引擎边一阵疯狂忙碌后发动了“警报号”。汽艇慢慢搅动饱受污染的海水,带着两人远离不可名状的恐怖现场,而在坟墓之城的石岸边,那个来自群星的庞然巨物口水横流、含含糊糊地咒骂着,活像波吕斐摩斯大骂远去的奥德修斯——不过,伟大的克苏鲁毕竟比神话里的独眼巨人更有胆识,它将油腻的身躯滑入大海,用宇宙洪荒之力划水追赶,掀起滔天巨浪。回头张望的布里登顿时发了疯,他不时尖声狂笑,直到某天夜里死在船舱,留下约翰森继续忘我地游荡。

但当时的约翰森并未失去求生意识。他心知“警报号”加到全速前就会被怪物追上,只能孤注一掷,于是先把引擎功率调到最大,继而飞也似的冲回甲板,猛力转舵。蒸汽机迅速增压,搅动恶臭的海水,就着越来越高的浪花和泡沫,勇敢的挪威人操纵汽艇直扑向紧追不舍的胶状恶魔——它耸立于不洁的浪涛之上,活像地狱的艨艟巨舰,从那颗可憎的章鱼头伸出的触须几乎扫到了勇敢的汽艇的艏斜桅,但约翰森没有掉头。紧接着,伴随气囊爆炸般的猛烈冲击,汽艇周围仿佛有无数翻车鱼被开膛破肚,弥散出一千个坟墓同时打开的恶臭,声响则无法诉诸文字。有那么一瞬,“警报号”完全被浓厚的绿色酸雾笼罩,随后约翰森扭头看去——老天在上!——只见那团沸腾的无名毒云,那个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胶状天外来客,正在逐渐重组可憎的原形。“警报号”不敢怠慢,分秒必争地与之拉开距离。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之后约翰森只是对着船舱里的石像发呆,偶尔为自己和身边痴笑不已的同伴寻找食物。那次勇敢的撞击仿佛让他丢了魂,从此他没再掌舵。4月2日,“警报号”遭遇大风暴,约翰森的意识也完全被阴云遮蔽,他感到自己在灌满液体的无底沟壑中打转,又或骑在彗尾上头晕目眩地飞过混乱的宇宙,再或歇斯底里地自深渊蹿向月球又落回深渊,而那些扭曲、狂喜的“古神”和长着蝙翼的地狱小绿鬼一直在齐声嘲笑他。

他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得到拯救——“守夜号”、海事法庭、奥克兰的街道和返回埃格伯格老家的漫长旅程。他不敢说出实情,唯恐被送进精神病院,但他决心在生前写下所知的一切,只要瞒过妻子。说真的,怀有这些记忆,死亡亦不失为一种解脱。

以上便是日记的全部内容,我把原稿放进那个锡制箱子,跟浅浮雕和安杰尔教授的诸多文件收在一起。我本人留下的这份记录随后也会置入箱内,以兹证明自己心智健全,但我希望后人别再尝试拼凑真相了。见识过宇宙蕴藏的恐怖,暖春的天空于我已不再晴朗,盛夏的花朵也永难芬芳。我自知不久于人世矣。我的叔祖死于非命,可怜的约翰森亦不得善终,我很可能步他们的后尘,因为我知道得太多,而那个教派依旧存在于世。

我认为克苏鲁也存在于世,只是回到了太阳尚且年轻时便庇护着它的石窟中。被诅咒的城市再次沉没——“守夜号”于4月初的风暴后驶过那片海域,未见异常——然而克苏鲁在世间的仆人们依旧聚集于偏僻的角落,围绕供奉偶像的巨岩咆哮、雀跃和杀戮。巨石城市的沉没一定把它再次困在了漆黑的深渊,否则全世界早已哀鸿遍野。但谁知道未来会如何?崛起的可能再次沉没,沉没的可能再次崛起。可憎之物在地底蛰伏和酣梦,而地表拥挤的人类城市日渐腐朽,总有一天……不,我不愿也不堪设想!我衷心祈祷,假设自己生前未能销毁这份记录,遗嘱执行者会谨慎对待,切勿让第二双眼睛看到它。

H.P.洛夫克拉夫特 著


(1)爱斯基摩,旧称,从2004年开始,统一称呼为“因纽特”。本书篇目成稿时间远早于此,为尽可能保留原文的况味,仍译作“爱斯基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