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乌蒙斯基的苍鹰
深秋时节,站在河岸边的峭壁向下望去,草滩还是绿油油的。听说晚上会有成群的灰鹤飞来,可现在是早上九点,我只看到小狍子围着一捆捆草秆追逐嬉戏。傍晚时分,我又回到这里,循着声音找寻灰鹤的踪迹:每隔几百米我就会停车熄火,屏息聆听四周的动静。我追着几只灰鹤走了一分钟,它们开始越飞越低,渐渐隐没在柳枝后面,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扑棱棱的振翅声也听不见了——它们一定是在附近落脚了。不一会儿,又飞来了另外一群。这一次,我没有追上去,只目送着它们降落。
夕阳西下,天边只余粉红色的霞光,湿漉漉的草叶看起来灰蒙蒙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预示着静谧的晴夜正缓步而来。我朝着散落的草秆走去,那里是我在这一览无遗的草滩上寻到的唯一藏身处。眼看还有十几步就要到了,地上的干草突然沙沙地晃动起来,一只狍子探出头来。它吓了一跳,与我面面相觑,片刻后突然跳起来落荒而逃,每跑出几米就会高高弹起,活像一只受惊的非洲瞪羚。干草还是温热的,我坐在上面,看到一整群灰鹤——大概有一百只那么多。这种鸟绝不可能安静地站在那里,它们十分聒噪,时而咕咕低语,时而发出小号般刺耳的叫声。除了鹤鸣,我还听到沙锥在喋喋不休地叫着,时不时蹿出一只,在我身边划出一个“之”字。望远镜中的画面依然清晰,我看见沙锥的长喙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东边又飞来十一只灰鹤,它们从遥远的高空就开始发出“请求降落”的信号,旋即收到草滩上鹤友们的回应:条件允许,准予降落。鹤儿们盘旋着,随后极速俯冲而下。它们滑翔了好一会儿才到达地面,腿伸得笔直,活像飞机降落前放下的起落架。在我那模模糊糊的照片上,它们看起来像一群巨大的蚊子。夜空中又出现了另一群鹤影,同样收到了地面的邀请信号。鹤群中等级制度分明,最边上的地位最低。这个位置最容易成为被袭击的猎物,所以要格外机警,时刻观察周遭可能存在的危险,而最德高望重的则会站在鹤群的中间。
鹤儿们渐渐安静下来,大都把头埋在翅膀下,偶尔能听到某只不安分的小鹤在轻声嘀咕着什么。突然鹤唳声起,似乎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十只鹤儿愤愤地冲向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有十几只回过神来,追随着出走者的脚步展翅而去。看样子有一位对自己分到的位置不满,和东道主起了争执,于是带着一家老小愤然离场,它们的亲朋好友也随之而去。我看到这些脱队分子在不远处落了脚。据说灰鹤的社会关系十分发达,但我不知道它们是本就喜怒无常,还是对个体荣誉过于敏感。
狍子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就在离我十米开外的地方毫无顾忌地晃来晃去。夜幕降临,淡雅的灰蓝色天空渐渐被染成了深蓝色。寂静中,一声枪响突然炸裂开来,一道火光划破了蓝丝绒般的夜空。只有人类才会干出这么不合时宜的事来。黑暗中,受到惊吓的野鸭群拍着翅膀咕咕飞起,不远处传来阵阵蹄声,但我已经看不见狍子那白白的心形小屁股了。我可不想被猎人当成在干草垛里打盹儿的野猪,只好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始终对赫乌蒙斯基(Józef Chełmoński)[1]情有独钟,他笔下的大自然简单纯净、栩栩如生,令人心驰神往。扬·韦格纳(Jan Wegner)[2]在《约瑟夫·赫乌蒙斯基传》(Józef Chełmoński)中写道:“他对外形和动态有着非凡的把握,他的笔触敏锐细腻,他拥有直接与大自然亲密沟通的能力。”赫乌蒙斯基的才华在其少时就已初露锋芒,尽管那些最早期的作品显得色彩寡淡、平平无奇。1870年,这位年仅21岁的画家向世人献上一幅题为《离鹤》(Odlot żurawi)的作品,晨昏秋色中,一众离群之鹤在画面中展翅飞翔。
在赫乌蒙斯基笔下,这群离鹤形态各异:有的已逐渐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有的正要腾空而起向远方飞去,还有一只孤独悲伤的鹤儿收起翅膀,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同伴离它而去,而它的旅程已在这里画上句点。这幅画似乎带我们走进了“青年波兰”[3]时期,又似乎还对浪漫主义恋恋不舍。它引出一怀愁绪,令人黯然神伤,却又让人心旌摇荡。评论家们都说,赫乌蒙斯基就是那个“轻描淡写,直指人心”的人。
尽管赫乌蒙斯基曾是沃伊切赫·格尔森(Wojciech Gerson)[4]的学生,但他多年来生活困窘,要靠朋友的接济才能在餐馆吃上一顿饱饭,走时还要偷偷在兜里揣几块面包。但他对绘画的追求是执着的。他曾对着一条从屠夫那儿得来的马腿画得废寝忘食,房间里充斥着马蹄腐烂的恶臭,直到室友们忍无可忍,逼着他把“模特”扔掉。
1871年,赫乌蒙斯基来到慕尼黑,那里云集了不少波兰艺术家,无论是以画哥萨克人闻名的约瑟夫·勃兰特(Józef Brand)[5],还是擅长描绘战争的沃伊切赫·科萨克(Wojciech Kossak)[6],抑或英年早逝的天才画家马克斯米立安·格列姆斯基(Maksymilian Gierymski)[7],都是他学习借鉴的对象。也许是因为许多画家都亲历了一月起义[8],他们笔下不乏身着灰色军服的士兵和一望无际却又空旷失落的风景。然而赫乌蒙斯基难以适应慕尼黑的生活,他思念着祖国波兰和那些熟悉的家乡风光——哪怕只是无意中瞥见的杂草丛生、长满荨麻的小花园。在写给恩师沃伊切赫·格尔森的信中,他难掩对慕尼黑生活的失望:“在我们家那儿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一切都不一样。”1873年,他创作了《乡长家门前的集会》(Sprawa przed wójtem),描绘了乡村茅草屋前身着民族服饰的人们,成为他“黑、棕、赭、灰、烟白、苍色、天青及红黄点缀”创作基调的开篇之作。
搬到巴黎后,他才重新振作起来。很多知名艺术品经销商开始争相购买他的画作。他笔下寒冷的冬景和马佐夫舍地区(Mazowsze)农民红扑扑的面庞备受收藏家们的追捧。然而财务的自由却成了才华的桎梏,赫乌蒙斯基开始迎合收藏家们的品位,重复着“买家喜闻乐见”的创作元素。就在身边友人都在担心他这样下去必会“赫”郎才尽时,杰作《大鸨》(Dropie)于1886年问世。然而《麦穗》(Kłosy)[9]杂志的评论家却对此不屑一顾:“画布上一片灰白与暗绿,杂乱无章,像是要展现草原上的大鸨,实际上却空洞无物。”
清晨的草叶上布满薄霜,一群湿漉漉的大鸨在雾中栖息。它们席地而坐,正在悉心刷羽。画作完美自然地描摹出了环境的细节与鸟儿的特性。大鸨是非常敏感胆小的动物,赫乌蒙斯基是如何接近它们的呢?而且,《麦穗》的评论家搞错了:画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草原。画家的女儿婉达在回忆父亲的时候说,赫乌蒙斯基曾在离凡尔赛不远的默东镇(Meudon)观察大鸨。更重要的是,这幅画并非“空洞无物”,它的主角就是大自然——那无人侵扰的、经由赫乌蒙斯基的双手呈到世人面前的大自然。
《大鸨》有两个版本,珍藏在华沙国家博物馆里的第二版本更为知名。在拉结尤维采市(Radziejowice)博物馆,你可以看到色彩更为明亮、形象更为鲜明的第一版本——画面中的鸟儿站姿挺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那些千篇一律的马车、跋涉在雪泥中的雪橇、戴红巾的妇女和戴皮帽的农民中间,《大鸨》显然是个异数。1887年,赫乌蒙斯基结束了为稻粱谋而创作的生活,毅然回到波兰。两年后,他在马佐夫舍省的库克陆夫卡村(Kuklówka)买下了一座松木小屋。
有时,晚间那稍纵即逝的微光会让人“误将夕照作朝霞”。同样是光,却因出现的时间不同而相异。我本想在那里待到夜幕降临,但路边加油站并不诱人的咖啡气味却勾起了我的渴望。一只白头鹞从我背后昏暗的暮色中悄无声息地飞出,在草滩上一闪而过。被翻得东倒西歪的草垛旁闪过一只狍子的侧影,可灰鹤却已无影无踪。它们也席地而坐了吗,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它们会站起来吗?湿漉漉的草叶被霜染得花白,脚边不时传来野鸭“嘎嘎”的叫声,似乎是在愤愤不平地抱怨。不远处传来熟悉的鸣叫,原来鹤儿们躲在水草丛生的田间水渠后面。脚穿雨靴、手持望远镜的我肯定跨不过这道渠了,而且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我也不打算冒险蹚过这摊冰冷的浑水到对面去。我不得不退回去重新找路。
这些干草垛简直就是浑然天成的睡袋,狍子们正在其间悠然地吃草,偶尔抬起头打量我几眼。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双筒望远镜看起来也不像双筒猎枪,不一会儿,它们又专心吃草了。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温暖地环抱着我。沿着小动物们踩出的小路向前走,鹤鸣声越来越清晰,想必它们就在不远处。然而,一条黑漆漆的沟渠出现在眼前,再一次挡住了我的去路。若没了它,大概整个草滩一年到头都会浸没在水中——鸟儿们肯定不会介意这一点。原本七嘴八舌的鹤鸣渐渐成了零星的低语,偶尔才有一两声呼哨或咕哝。我踮着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在草丛中望见了修长的浅色身影。芦苇丛中,至少有一百只鹤儿在休息。然而我的相机却怎么也拍不出清晰的画面,自动对焦功能在芦苇荡中毫无用武之地。
只往前迈了一步,我就感觉到——它们一定发现了。完了,所有鹤儿都会马上飞离这里。芦苇荡里笼罩着紧张的空气,我试着向后退去,步伐却是如此笨拙,脚下的干草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的沉寂。整个鹤群随即腾空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我坐在地上,还心存侥幸,希望它们只是飞起来绕几圈。然而并没有,它们真的要飞走了。这群鹤大概有两百只,刚起飞时似乎还有些手足无措,没头没脑地扎成一堆。但没过多久,它们就排成了整齐的队伍,看起来像一个个拉长的埃及象形文字。拼起来会是一句话吗?可惜我不认识圣书体。似乎是为了安慰懊恼的我,几米开外飞来了两只翠鸟,叽叽喳喳地聊着家常。其中一只站在芦苇上,和凡·高画的那幅《翠鸟》一模一样。
晨光熹微,微云是粉红色的,鹤儿颀长的身影沐浴在第一缕阳光中。在逆光的环境里,它们的颜色显得更深一些,眼后的一缕白羽和头顶那一片朱红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诺泰奇河(Noteć)[10]岸边的草滩上,我期待着亲身走进赫乌蒙斯基《迎着朝阳》(Powitanie słońca,1910)的画境中。回国后,赫乌蒙斯基彻底改变了创作风格,再也不去画那些前行的马车、农民的集会和白雪皑皑的茅草屋了。他把那些曾为他带来声望与财富的创作主题通通抛在脑后,画布上的色彩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温暖明亮。在库克陆夫卡的日子里,他的画布上几乎只有风景和动物。在经历了婚姻破裂的创痛后,他甚至变得有些傲慢乖戾。
邻居的女儿皮娅·古尔斯卡(Pia Górska)[11]师从于赫乌蒙斯基,她为我们留下了一些有趣的回忆片段。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师时,他正在泪流满面地祷告。“他有些羞怯自卑,似乎总处于不安之中,这也使得他和其他人的交流变得困难重重。”赫乌蒙斯基常常毫无征兆地突然终止会面,因为他要回家画他没完成的白鹳了;他还经常会讲一些稀奇古怪、云山雾罩甚至不知所云的故事。逸事传闻中的赫乌蒙斯基总以古怪而孤僻的形象示人。也许他确实不善也不喜与人打交道,但这对于大师或伟人来说无伤大雅。无论是皮娅和她的父母、邻居,还是库克陆夫卡的所有村民,都认为赫乌蒙斯基是伟大的画家。
皮娅在她回忆录的序言中写道:“我写这本虽称不上文学作品、但绝对诚恳坦率的回忆录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喜欢讲述和回忆赫乌蒙斯基;二是我认为很少有人能有幸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这么特别的人,这样特殊的机会不该被白白浪费掉。”有一张赫乌蒙斯基的照片就是他在古尔斯卡家的别墅做客时留下的。照片上,这位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一只手撑在身体一侧,另一只手托着头颈。这肯定不是为了拍照才特意摆的姿势,而是一个真实的思想者雕像。
“‘你看那带着朝露的农田,’他这样对皮娅说,‘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要呈现出这样单调的灰色是很难很难的。人们就是白痴,总觉得只有跪在地上祷告才是对上帝的虔诚,要我说,能画出带着朝露的农田才是对上帝的虔诚,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表达方式了。’”他戴着农家草帽穿行在附近的一片片田野,观察植物生长,聆听鸟儿歌唱,感受阳光照耀,辨别春草与秋叶的颜色。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以最精微的笔触展现着万物的细节之美。他在那些铅笔勾勒的水鸟轮廓下面注出它们的学名:“秋沙鸭”“凤头潜鸭”“针尾鸭”“斑背潜鸭”……1891年,他创作了《大麻鳽》(Czapla bąk),描绘了一只在河滩上展翅飞翔的大鸟,将它用作伪装的羽衣描摹得纤毫毕现。画布上的布局简单明了:主人公位于正中央,周围是一片滩涂草甸。天空没有特别的颜色,也没有层叠起伏的云霞——也许就是白天的某个时刻。画如其题,主角的风光无人能抢。
同年创作的《雪地上的灰山鹑》(Kuropatwy na śniegu)是赫乌蒙斯基最著名的画作之一。同样是画如其题。苍茫的雪地上,几只战战兢兢又饥肠辘辘的灰山鹑瑟缩着结伴而行。复制品往往无法呈现原作精妙的中间色调。画面中,一只鸟正警觉地四处张望,远处的地平线与苍灰的云连成一线,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这里的细节同样值得注意:离我们最近的几只鸟儿翅膀上有淡淡的红斑,遮住了后面几只并不清晰的棕褐色身影,它们都垂着头,隐没在迷蒙的薄雾中。人们常说,创作成熟期的赫乌蒙斯基处在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交界处,而我们就是这些灰山鹑,不得不面对生活中的风霜雨雪。然而,我在这幅画上首先看到的是对大自然的入微观察和深刻理解。赋予一幅本就是杰作的作品额外的含义显然是画蛇添足。
赫乌蒙斯基笔下的主角还有《黑水鸡》(Kurka wodna)、《凤头麦鸡》(Czajki)、《猎枪下的松鸡》(Polowanie na głuszca)以及银装素裹的松树上的《松鸦》(Sójka)。1899年,《苍鹰朗日》(Jastrząb. Pogoda)横空出世。这幅画俨然就是密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塔杜施先生》(Pan Tadeusz)中的一段诗句:“偶尔有只苍鹰,倒挂在晴日碧空,宛如被钉住的蝴蝶,双翅不停地拍动。[12]”赫乌蒙斯基崇拜密茨凯维奇。伟大诗人和杰出画家的才华毋庸置疑,但我不得不说,他们笔下的“苍鹰”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苍鹰。密茨凯维奇笔下的应该是鹞鹰或红隼,这两种鸟都会在草滩上盘旋,寻找猎物。而赫乌蒙斯基笔下的应该是燕隼——它们的头是深色的,两翅狭长,尾下覆着红羽。大多数人很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些猛禽,所以对他们来说,赫乌蒙斯基画的就是“苍鹰”,永远都是“苍鹰”。
那是一个阴沉的盛夏之日,早上七点多,我就到达了库克陆夫卡村。乌云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打破沉寂,送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一条林荫道为我指明了方向:沿着它可以去寻找那座在公路上看不见的小木屋。然而,一块块写着“私人道路”“私人农田”的告示牌又在提醒着我:这里是私人领地。我穿过一片小公园,在郁郁葱葱、高大挺拔的橡树与椴树间,两只混血小狗正汪汪地叫个不停,每走一步,脚下的落叶都发出清脆的声响。右边是一片金色的麦田,公园尽头的林中空地通向高耸的桤木林。林中藏着一条名字有些不正经的小河:嘘嘘河[13]。
我坐在田边,看见橡树低矮的树枝上,一只斑鹟正期待着飞虫们自投罗网。它如闪电般飞起,盘旋片刻后又回到自己的哨所。我在脑海中默数见到的鸟儿们:高空中传来乌鸦“呱呱”的叫声,从远方飘来清脆的鹤鸣,不见其踪的啄木鸟正用力敲打着树干发出“笃笃”声,这声音如此清晰,和闷热的寂静格格不入,像有个老人在拼命敲击键盘。我正要起身,忽然看见桤木林中跑出两只今年才出生的小狍子,它们追逐着、嬉闹着——孩子就是孩子,总是这么无忧无虑。狍子妈妈则站在林边,谨慎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我怔住了,动也不动地望着赫乌蒙斯基故居之下的无限风光。
直到看见远处遥遥走来一个放牛的孩子,狍子们才蹦蹦跳跳地跑开。“哞——哞——哞——”老黄牛不停地闷声抗议,声音似乎被嘴上的嚼子堵住了,每当它低头吃草,就会发出金属嚼子撞击地面的声音。放牛娃看也没看这边一眼,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几滴雨落下来,我沿着林荫道回到车上。车停在写着“献给伟大的波兰乡村画家”的大石头旁,这是库克陆夫卡村的村民立下的。一条红棕色的尾巴从柏油路上探出来,是一只被轧死的松鼠。它只剩下这么一条尾巴,像一块铭记死亡的墓碑。
斯坦尼斯瓦夫·维特凯维奇(Stanisław Witkiewicz)[14]在提到好友赫乌蒙斯基时曾这样写道:“千姿百态的大自然召唤着他细腻的思绪与敏感的心灵,不论形状、颜色还是光线,都强烈地吸引着他,令他沉醉其中。他全心全意地描绘着夜晚的乐声,蝙蝠的私语,夜鹰的悄然飞行,青蛙的高谈阔论,长脚秧鸡的刺耳尖叫,大麻鳽的呼朋引伴……他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描绘群蚊在空中嗡嗡作响、金龟子像子弹一样飞行的画家。他的画,就是要让人听到风吹过枯萎的向日葵花茎,吹落雨滴在玻璃窗上,吹得挂在吊车上的水桶叮当作响……在他笔下,邮局的钟声杳杳穿过浓雾,传遍昏昏入睡的草原,叫醒了那些湿漉漉的、睡眼惺忪的大鸨。”
1898年,两只天鹅在《拉结尤维采的湖水》(Staw w Radziejowicach)上优雅地游弋。湖对岸的克拉辛斯基(Krasiński)城堡还笼罩在薄雾中,但塔尖已被阳光点亮。如今这里是约瑟夫·赫乌蒙斯基博物馆的所在地,确切地说,博物馆坐落在毗邻城堡的华丽宫殿里。城堡维护得很好,一对年轻夫妇正在露台上拍照。我在博物馆那里吃了闭门羹:“请十分钟后、整点时刻再来。”然而我却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售票处那位女士结束了前面的谈话。她在向别人详细解释,波兰的钢琴家们在这里备战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来自美国的钢琴大师正指导他们练习。所有人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打扰了备战肖赛的选手们。我被告知到第一个展厅中等待,会有工作人员带我上楼参观。
我坐在暗沉的灯光中,望着1877年《乡村酒馆门前》(Przed karczmą)那一片泥泞的雪地。昏暗中,画上乍暖还寒的早春显得空阔寂寥,让人心里空落落的。这幅画的旁边就是《大鸨》,我离它这么近,甚至能看清画上坐着的那只鸟儿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位把我领上楼的工作人员非常严肃地提醒我,参观时间只有一小时,到下一个整点必须结束。耳畔传来肖邦《夜曲》的某一乐章,恰巧我面前正是这幅《受难日》(Wielki piątek)[15]。相比之下,之前那幅《乡村酒馆门前》都显得欢快明朗了许多,起码画上还有喝得醉醺醺的人群、跳舞的老乞丐和头裹红巾的村妇。眼前这幅《受难日》,早春浸没在昏暗中,黄褐色的荒原上布满干枯的草茎,一片死气沉沉,人们拖着毫无生气的步子走向教堂。导览讲解器中,一个高亢的声音反复提到的说法是“令人动容的沉思”。
1908年创作的《春日里的沼泽金盏》(Kaczeńce. Wiosna)和赫乌蒙斯基晚期的大多数作品一样,有着温暖明快的色彩。五月的草甸上黄花盛开,晴朗的天空一望无际,导览讲解器中的声音提示我“翱翔在空中的一对白鹳是如此的和谐宁静”。但只要认真看一眼画上鸟儿那宽大圆润的翅膀和又短又黑的颈,就会知道这根本不是白鹳。艺术史学家似乎并不关心辨别物种这样的功课,根本不愿在此多做纠缠。很明显,这两只黑白分明的鸟儿是在空中盘旋的凤头麦鸡。哪怕是第一次见到它们翩然起舞的姿态,人们也会发现,这和白鹳稳健滑翔的飞行作风完全不同。凤头麦鸡的“空中杂耍”宛如一曲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春日礼赞。在赫乌蒙斯基笔下,每一只鸟儿都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深思熟虑后选择的结果,他会精心设计画面背景,淋漓尽致地捕捉它们的动态之美。
我再次回到库克陆夫卡。我也想像赫乌蒙斯基那样,躺在草地上凝望星星点点的蓝色菊苣,但我还要先去看看他的小木屋。一只雀鹰威风凛凛地在麦田里巡逻,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燕子。犬吠声起,从屋里走出一位女士,我告诉她,如果自己不来这儿看一眼,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她一点儿也不惊讶,朝我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看来这里经常有像我一样的访客。这是一座带有硬山式屋顶的巴洛克风格的松木小屋,我穿过外面的玻璃门廊,从花园入口处上二楼,松木墙板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从二楼向花园外望去,熟悉的桤木林映入眼帘,林子尽头矗立着一幢高大而丑陋的橙房子。女主人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赫乌蒙斯基当年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色。这里之前是一片水塘,他一出家门就可以画他那些水鸟了。”
[1] 约瑟夫·赫乌蒙斯基(1849—1914),波兰著名画家,现实主义艺术流派代表人物。
[2] 扬·韦格纳(1909—1996),波兰历史学家,华沙国家博物馆研究员。
[3] 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波兰现代主义文学和艺术思潮,推动了波兰文艺界颓废主义、新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印象主义和新艺术的潮流。
[4] 沃伊切赫·格尔森(1831—1901),波兰著名画家、翻译家、教育家,现实主义艺术流派代表人物。
[5] 约瑟夫·勃兰特(1841—1915),波兰画家,慕尼黑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6] 沃伊切赫·科萨克(1856—1942),波兰画家,以画战争画闻名,慕尼黑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7] 马克斯米立安·格列姆斯基(1846—1874),波兰19世纪现实主义风景画画派创始人之一,慕尼黑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以水彩画闻名。
[8] 1863年1月,渴望独立的波兰军官、学生和政治家发动了反抗沙皇俄国统治的起义,但最终以失败告终。——编注
[9] 《麦穗》杂志,全称为《麦穗——关于文学、科学及艺术的周刊画报》(Kłosy-Czasopismo ilustrowane tygodniowe poświęcone literaturze, nauce i sztuce),于1865—1890年间在华沙发行的周刊杂志。
[10] 诺泰奇河,波兰的河流之一,发源自库亚维-波美拉尼亚省,流经大波兰省和卢布斯卡省。
[11] 皮娅·古尔斯卡(1878—1974),波兰画家、诗人、作家,社会活动家。
[12] 出自波兰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浪漫主义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1798—1855)的长诗《塔杜施先生》(Pan Tadeusz)的第二章。
[13] 原文为Pisia Tuczna,pisia是对女性生殖器不礼貌的戏称,河的名字也因为这样的联想听起来非常幼稚可笑。
[14] 斯坦尼斯瓦夫·维特凯维奇(1851—1915),波兰著名画家、建筑设计师、作家。
[15] 复活节前的星期五,指耶稣受难日,纪念耶稣为世人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