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序

感谢朋友米苏的真诚邀约，让我有机会公开分享自己的一段生命经历。

5年，43824小时，踉跄的一段时光。5年来，我听到最多的词是坚强，其次是乐观，都是别人给我贴上的标签。我并不想被这样定义，可我也没得选，平凡对我来说太过奢侈。

2016年5月12日，汶川地震纪念日，一辆闯红灯的水泥罐车撞上了骑车的我。当时，后车座上还坐着我3岁半的儿子。所幸，这场重大交通事故中，他只是擦伤和骨裂，而我重伤昏迷。

昏迷48小时后，我从ICU中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亲人落泪，我感叹“还活着，运气不错”，乐观的好像出事的不是我。

可当我手术后第4天第一次坐起来，准备下地的时候，单腿站立的不平衡感，让我直接晕倒在了病床上。那一刻我觉得，“后福”离我有点远，我有的只是“大难”后的折磨。

20天做了2次大手术，整宿的疼痛折磨得我睡不着觉。一天输8小时液，手臂酸痛却不敢动。熬到出院后又卧床半年，终于穿上假肢站起来了，以为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却感觉像绑上了10斤沙袋。因肌肉萎缩，腿都抬不起来，每挪一步我就汗流浃背，腿在发抖，内心在挣扎，觉得自己是最笨的、最蠢的，是一个连路都走不好的人。

我逼迫自己赶快学会“独立行走”，追上别人，不想慢吞吞地像蜗牛爬；我努力调整步态，不想让人看出我走路的姿势是多么丑，多么难看；我不想看到异样的眼光也不想听到所谓的“关心”，不想……我不想的东西太多了。

在练习使用假肢走路的过程中，一个没站稳摔倒了，觉得天塌了；再摔一次，世界末日了。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摔倒了几十次，也哭了几十次，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惨。从小好胜心强的我，竟然连个路都走不好。我纠结着，挣扎着，和自己生气，情绪不稳定，好想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时一切都没有发生。

趔趔趄趄一年多，直到我儿子开始学习冰球，我的想法才开始有了转变。

我站在场外看儿子上课，冰场里边都是5～12岁的孩子，有的刚开始学，有的已经小有所成。刚开始学的孩子，穿上冰刀鞋站都站不稳，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冰，调整好装备护具，继续一步一步地跟随老师练习基本的步伐，像极了穿假肢练走路的我。

看得多了，我渐渐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觉得，原来摔倒是很平常的事儿，正常人也会摔倒，这不是一件需要自责的事儿，也不是不能犯的错误。宽容一点，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孩子，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我开始试着和心里的小孩子握手言和：“嗨，新手上路，请多指教！”

后来，偶尔还是会摔跤，我就坐在摔倒的地方歇会儿，检查有没有伤口，喊人来扶我起来，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对一些善意的询问，我也能够给予简单的交代。我知道，我终将要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但我不再讨厌现在的自己。相反，我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发光，即使很微渺，可我爱极了它。

在见过自己的各种狼狈不堪之后，在无数次的绝望之后，我终于张开双臂，接纳了不完美的自己。直到现在，我还是免不了会在日常生活中遭遇“意外”，但每一次发生状况后，我都能够给自己一个拥抱，我的内心也在接纳过程中逐渐变得强韧。在写下这段文字的今天，我已完成了1万1千步的行走训练，心率正常，步态平稳。

若不是朋友米苏邀请作序，我已很少主动思忆过去。因为我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在的自己，所想的就是过好现在的人生。我也很少去忧虑未来，可能是因为曾经在生死线上挣扎过，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怕什么呢？苦难从来都不值得感谢，但我很想感谢从苦难中一路走来的自己。

交织着纠结、泪水、委屈的难耐时光，让我清晰地看到了生命的裂痕，那是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裂痕。我曾向它投射过厌恶的目光，回应我的是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当我承认了它的存在，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道裂痕里竟然长出了一朵小花。

历经黑暗，步履不停，这就是我的人生抉择。

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