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行”:一种情感的仪式
行花街如此拥挤,加上有时交通不便,搬运花木盆栽不大轻松 ,很多人并不在迎春花市上买花,花市上逛的人要多于买花的人。一 般家庭会到民间自发组织的花卉集市转一转,将过节所需的年宵花木 准备妥当。
街边的盆橘摊档(崔景印摄 )
在广州和佛山 ,热热闹闹的大型迎 春花市尚未开张,各 种大大小小的盆橘档 、花档、年货档就已 经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遍及各主要社区 、街道、公园甚至菜 场附近。这些民间的 花市灵活自由,开张很早,规模也大小不一,多出售年橘、盆橘、兰花 、菊花等大众喜爱的盆栽花木,有的也摆卖一些平价的兰花、水仙以 及工艺品,高档花卉较少。它们由花农自发组织,被称为地摊式花档 ,不搭棚架,没有牌楼灯饰,不会出现管制封路的情况,前来买花的 市民或开车或步行,络绎不绝,一派喧闹景象。
民间花市隐藏于大街小巷,多靠近居民的住宅区,花的价格又 比大型花市低廉,附近的市民百姓趁着茶余饭后或逛街买菜的片刻,就能顺便买好搬运回家,满足应节所需。除了固定的花摊档,流动的 花档也不时穿行于街巷,一些花贩把自行车或三轮车后座改装成简易 的花架,上面放上了五颜六色的应节花卉,其中不乏蝴蝶兰、大花蕙 兰这样的中高档鲜花,这为不想挤迎春花市的市民提供了便利。民间 花市时间持续较长,人们不必挤在除夕夜购买年宵花。行花街,多半 是一个“逛”和“欣赏”的过程。所以一般听到广府人呼朋唤友:“ 去行花街啰! ”很少听到有人说:“去行花街买花啰! ”
行花街和叹早茶,有异曲同工之妙。叹早茶是流行于广府地区 的一个习俗,茶客到茶楼,点上一盅两件,边喝茶边聊天,在一种轻 松随意的状态中交朋友、谈生意,十分休闲洒脱。很多人独自一人上 茶楼,凭着一盅两件就可以闲坐一个大清早,不为别的,只为享受那 份闲适自在的情趣。行花街又何尝不是如此,买花是次要的,甩开双手 ,边挤边看,充分体验喧嚣热闹的喜庆气氛,才是主要目的。这份闲 适平和,从广府人的骨子深处荡漾开来。历史上岭南偏安于一隅,少 逢战乱,商业发达,生活富庶,广府人性格悠闲平和,自然低调,懂 得享受。早上或傍晚,经常可以看到从菜场归来的老婆婆,一手拎着 绿绿的白菜、生菜、空心菜、西洋菜,一手抱着满满的姜花、菊花、 百合、玫瑰,令人不得不惊叹:老阿妈如此懂得“诗意地栖居”。
行花街,享受的是彻底放松、浪漫闲适,重在一个“行”字。 把这个字拆开解读,可以发现更为细腻的文化密码。“行”的本义指 小步慢走。“行”字可拆为“彳”和“亍”两个独立的汉字(拼音ch i和chu),据《说文解字》:两字都指小步而行。合在一起,形容小 步慢走或时走时停的状态。这多么契合人在花街中的真实情况,人们 不用争先恐后地赶时间,也无法快马加鞭地向前冲,而是乐意让时间 更慢一些,边挤边开心,且走且驻足。徜徉于花街,不去思量也不用 思量,被人流裹挟着,任花香扑鼻。花街,反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 借此机会,正好放下尘俗之念,缓缓前行,人花合一,身心俱新。俯 仰瞻顾之间,吐出一年的晦浊之气,企盼来春的花好月圆。这种感觉 ,谁也无法代替自己去体验。散文家秦牧30年前逛迎春花市时提到有 一种“青春作赋”的感觉,仿佛心灵被一根羽毛撩拨着,十分舒畅,又好像喝了一杯香甜的醇酒,感到微醺。行花街,要的就是这种味道。
“行”还寓意多人一起慢走。从字面看,行字左边双人旁,右 边为“亍”(意指小步慢行),也就是说两人或两人以上才称得 上“行。” 一人赴花市,独自不成欢,行花街注定是大家的节日。广府 人用“行”来践履这个古老而现代的民俗,他们匆匆地扔下团年饭的 饭碗,携亲带友,涌人花街,实在是精彩动人的一幕。扶老携幼者有之 ,三五成群者有之,呼朋引伴者有之。多少广府人一“行”便行完了 整个生命历程:孩提时代,穿上新衣新鞋,随父母一起行花街,在熙 熙攘攘的人流中辞旧迎新,甚至可以神气地坐在父亲的肩头,把各种 有趣的玩意尽收眼底,那是一个孩子最兴奋的时刻;中学时期,眼里 花市妖娆,与同学结伴同行享受没有考试压力的欢畅痛快。等谈了恋爱 ,触目皆春,便和心上人十指相扣、甜蜜而行;时光荏苒,再往后,又回复到当年父辈那样,携着双亲,让孩子骑在脖子上开心慢行。花 街见证了很多人一生的成长轨迹和情感经历。
一个“行”字,折射出广府人积极乐观、平和滋润的心态。在 高楼大厦囚禁心灵的时代,“快”成为城市的价值观,在快节奏、高负荷的生活运转中,人人马不停蹄,向前追赶,唯恐被五光十色的社 会边缘化,心中充满了现代化的焦虑。被工作捆绑是家常便饭,形形 色色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忙了一年,或小有所成,或盆满钵满,而身心已是疲惫不堪。人们似乎停不下匆匆的脚步,只顾急急赶路。 文学大师米兰·昆德拉曾忧心忡忡地问道:“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 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慢》)“慢”的乐趣,不用刻意去 挖掘,就在十里花街深处,就在行的状态当中。
与粤人的清明踏青扫祭、重阳登高远眺一脉相承,和佛山的“ 正月十六行通济”一样,“行”被赋予“转运”的吉祥含义,是驱霉 纳福的形式和手段。行一行花街,希冀带来好运气,不好的变好,好 的更好。夫妻带着小孩游乐一番,祈求一家幸福;小情侣涌入花街,是个升温感情的好机会;单身的光棍们行行花街,希望来年能找到伴侣。老辈人匆匆地在花市“转个运”,就急着回家蒸发财糕,准备新年 利是;年轻人则非逛到新旧交替那一刻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期待来年 事业有成。在花丛中 徜徉的人是幸福满 溢的,是喜气洋洋的。花市上,买了花的 人们把花树举在头顶 ,把盆花托在肩上,没买花的人则把手拿 七彩气球的小孩高高举起,或者举着五彩 的工艺风筝或其他“ 新玩意”。其中最受 欢迎的就是风车,人们行花街通常都会买一个风车回家,寓意在新的 一年“转转运”。行花街,在老广州人眼里又叫“行大运”。
来自河南的一家四代人在一起逛2011年佛山禅城花市 ,年老的许婆婆已82岁高龄(周春摄 )
花街是敞开的,没有任何准入门槛。鲜花入档,喜迎八方来客 ;华灯初上,笑纳四海宾朋。一些北方人甚至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 求行一行花街,一睹迎春花市的盛况。外国朋友也纷纷加入“行花街 ”的行列,陶醉于绚丽之极的岭南情调中。2004年,17名德国客人来 到西湖路逛花市,面对花海人潮连呼:“花市太浪漫了!” 2008年,因 大雪封路,越秀区5万名外来工中有九成留在广州过节,一些人专门 到越秀西湖花市感受广式年俗的热闹场面。绵绵不断的除夕花潮,呈 现出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孜孜追求。
一年之计在于春,行花街维系着广府人的过年情结,是人们迎 春接福、企盼好运的情感仪式,纵有严寒冷冻,也风雨无阻。即使在 日军侵入广州那样的乱世,广州人还是买花不歇,似乎越在乱世越要 买束花祈求平安。“文革”时期,花市一度停办,但仍然挡不住人们 买卖年花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