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身体力行,几近文盲成驾驶 稚嫩心高,耳濡目染少年郎
我父亲不像我奶奶,有书不想读,而是因家道中落,只读过三个月的卜卜斋(即私塾),就要给人放牛赚口饭吃,13岁就出广州做了印刷厂的学徒,后来又上船,从“斟油”,即最底层的轮机工做起。我父亲是肯动脑筋,也会动脑筋的人,当时学艺,关键要会“偷师”,不久他就当了水手,新中国成立初期,跟香港海员工人起义回到大陆。想来也怪,新中国成立初是香港人起义回大陆,后来是大陆人“非法探亲”去香港,现在省港澳可以自由行,同是一片天,都是那块地,却上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悲喜剧。
我父亲很争气,一路业余进修,十分刻苦。别的不说,翻开他至今保存的一大沓笔记本,你很难想象这是只读过三个月卜卜斋的放牛仔做出的笔记。我父亲的字有点特别,笔画较长,没多少正规训练的痕迹,但够张扬,且字形倾斜,行行字都像弯下腰向前冲锋的队列。那些表格令人赞叹:规整的数字组成一个个方阵,虽然看不明白里面到底表示了什么,但可以感受到科学的严谨,同时透见一个人认真的态度。俗话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这话看来一点不假,我父亲就像他一行行的字,埋头苦学,一路向前。1956年时,他考取了3000吨以上轮船的驾驶员执照,按行规,拿到这个执照就可以驾驶万吨以上的轮船。
在那个年代,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实在不少,可以说是当时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我父亲只是这道风景线上的一个小不点儿。但对于我来说,有这样一个父亲实在值得炫耀一番。
从我懂事开始,父亲对我就很严格。父亲是海员,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很少回家,他曾连续五年不能回家吃团圆饭,但只要回家,我们都有一个规定项目,就是检查功课。当时的家长几乎都是严字当头。别的不说,即使满堂红,也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因此,对于父亲的回家,我是既开心,又害怕。
父亲从小在船上工作,西方人的行为习惯对他影响很大,别的不说,就说吃饭,他不是简单地以中国的文化传统——“食不言,寝不语”来要求我们,而是教我们咀嚼的时候不能张开嘴巴,这样吃起东西来就不会发出喳喳声,才显得斯文,有教养。后来看电影,看到外国人吃东西吃到最后时,喜欢吮手指,显出一派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们小孩子也学着吮,还觉得很过瘾。可父亲却说这样不好看。
父亲在南海141号轮与船员归航时合影,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一张工作照
我说:“你不是要我们学外国人吃东西时不要张开嘴吗?现在我们学外国人吮手指,你怎么又反对?”
“那是因为外国人不会用筷子,刀叉又切不开骨头,那才用手。而我们中国人多聪明,筷子功夫了得,加上什么都切好了,用不上手,这不是比外国人更斯文吗!”父亲拿起筷子,一边演示一边说,“中国人发明的筷子真叫一绝,一支筷子夹在虎口,固定着,另一支筷子由食指和中指夹着,可以灵活摆动”,边说边将两支筷子清脆地敲了两下,接着说,“对待外国的东西,好的要学。我们好的东西,外国人也想学,就像拿筷子。只是我们学他们拿刀叉容易,他们学我们拿筷子就不容易了。”
我父亲就是那样,经常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什么东西都可以讲,如果初次与他交往,你根本想象不到他是放牛仔出身。
也可能因为父亲出身低微,对于人生的追求有着一种莫名的复杂心态。他1956年就考取了3000吨以上轮船的驾驶员执照,也就是说他具备了当船长的资格。这是他凭实力谋求自身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可运滞时艰,他在水手的岗位上足足熬了二十五年,比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当年在少校的位置上熬的时间还要长,期间连个水手长也没混上。
故事讲到这里,相信大家也猜得到我父亲这么勤奋,又这么优秀,却连个水手长都混不上的缘故,那就是托我奶奶和五叔的“洪福”,不但托了,还不敢乱说,特别是对自己的孩子,更要谨言慎行。但如果说心里不窝火、不憋气,那就不是正常人了。晋升先通过政审,那是当时的中国特色,也是我父亲一直都只能当水手的根本原因。于是他经常在交谈中引用两句诗:“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也是我父亲当时心态的写照。
由于他是老水手,“文革”前的工资已经达到105块,比中学的四级教师还要高,如果再加上出海加班津贴,他算得上提前进入了“小康”。他把所有的工资都给家用,然后用加班津贴买土特产回家。当一个人的追求受到限制时,会通过另一种途径去取得,那就是寄希望于儿女。
寄望于儿女,是漫长的人才工程。在此先按下不表,后面自有更精彩的故事。